- 從地中海到黃河:希臘化文明與絲綢之路(第五卷)
- 楊巨平總主編 楊巨平等著
- 3451字
- 2025-05-29 16:45:52
第二節 《漢書·西域傳》中的印度—希臘人、印度—斯基泰人王國
《漢書》是東漢時班固(公元32—92年)所著,所記年代下限是建武元年(公元25年),其中《西域傳》所記最后的年代是地皇四年(公元23年,“西域因絕”之時)。此時距張騫出使和司馬遷《史記》成書已經過去了100多年,西域的政治格局和文化面貌也發生了變化。中原內地對西域的了解范圍大為擴大,也更為詳細。張騫之時的傳聞之國,這時有的與西漢政權建立了明確的外交關系,有的則是漢使或中國商人的親臨之地。西域的信息隨之而來。班固撰寫《西域傳》還有一個明顯的優勢,就是他的弟弟班超長期經營西域(明帝永平十六年至和帝永元十四年,公元73—102年),他有可能從其弟那里獲取第一手的資料。所以,《漢書·西域傳》的信息量大大超過了《史記·大宛列傳》。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到了兩個重要的國家——罽賓和烏弋山離。
按照班固的記述,罽賓“王治循鮮城”,大致方位在蔥嶺以南的犍陀羅(Gandhara)地區,(27)但要超過這一范圍,應是以犍陀羅為中心的印度西北部,包括今阿富汗的喀布爾(Kabul)地區。罽賓的方位也有“克什米爾(Kashmir)說”。此說受到錢幣學家 西尼爾(R. C.Senior)的支持。(28)但克什米爾是個相對封閉的地區,只有一面與犍陀羅地區相通。因此,筆者傾向于將罽賓泛指為犍陀羅地區。當時的漢代使節不可能像現在的地理學家對地域劃分那么精細,只是個大致的概念而已。但克什米爾谷地屬于大犍陀羅地區的范疇,是印度—希臘人(Indo-Greeks)或印度—斯基泰人(Indo-Scythians)控制或影響之地,這個應該沒有問題。至于循鮮之方位,有學者認為是塔克西拉(Taxila)。(29)更早有學者認為是喀布爾或 加茲尼(Ghazni)。(30)這主要取決于罽賓方位的最終確定。如果定位于犍陀羅地區,那塔克西拉就最有可能。此地的斯爾卡普(Sirkap)遺址就有印度—斯基泰人的地層。(31)但不管怎樣,罽賓及其都城都在印度西北部,也就應當在原來印度—希臘人控制的范圍之內。
按照《漢書·西域傳》,罽賓本是被大月氏驅逐的塞人(Sacas,印度—斯基泰人)所建。但它卻有可能與當地的印度—希臘人王國發生關系。他們的錢幣就是希臘式錢幣的一個變種,“文為騎馬,幕為人面”,(32)與曾經統治此地的印度—斯基泰人國王的錢幣相似。(33)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罽賓和西漢王朝、印度西北部的印度—希臘人之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地緣政治關系。據《漢書》:
自武帝通罽賓,自以絕遠,漢兵不能至,其王烏頭勞數剽殺漢使。烏頭勞死,子代立,遣使奉獻。漢使關都尉文忠送其使。王復欲害忠,忠覺之,乃與容屈王子陰末赴共合謀,攻罽賓,殺其王,立陰末赴為罽賓王,授印綬。(34)
這段記載信息量很大。首先,罽賓與漢廷的關系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漢武帝時期,但這種關系變化莫測。中國方面積極介入罽賓事務,但往往不得好報,原因就在于其地“絕遠”,罽賓有恃無恐。其次,就罽賓本身而言,先是內部發生王位更替,隨后又因新王謀害漢使,促成漢使與另一位容屈王子聯合,殺其王,奪其地,致使江山易主,罽賓成為漢屬國。這三者中只有這位容屈王子陰末赴的身份是個難解之謎。據希臘化史專家塔(W. W. Tarn)的考證,這個“容屈王子”是希臘人城主赫爾邁歐斯(Hermaeus/Hermaios)。理由是:罽賓是興都庫什山(Hindu Kush)以南以喀布爾為中心的地區,容屈是“Yonaki”的音譯,即“希臘城”之意。此城即Alexandriakapisa城。陰末赴是此城國王之子赫爾邁歐斯。烏頭勞是公元前1世紀中期在印度西北部稱王的塞人斯帕萊利斯(希臘語名Spalyris,佉盧文名Spalahores)。他在錢幣上曾自稱“國王的兄弟”(αδελφoυ τoυ βασιλεωs)。烏頭勞之名當由“αδελφoυ”(adelphou)誤譯而來。(35)若此,印度西北部的希臘人王國則和中國的漢朝政府建立了正式的藩屬關系。但這只是一種解釋,其中到底有多少合理性呢?
首先,不論烏頭勞之名是否為文忠的誤讀,塞人在公元前1世紀進入印度西北部確是事實。根據現有的錢幣資料可知,塞人可能分兩支進入,一支是中國史書所說的南越懸度進入罽賓地區的塞人,首領是毛伊斯(Maoes,約公元前95/85至前60—前57年在位),他和他的家族統治的地區初期大致在今克什米爾、斯瓦特(Swat)、哈扎拉(Hazara)一帶。大約與此同時,另一支塞人從西北方向經喀布爾進入印度河地區,首領是沃諾尼斯(Vonones,公元前85—前65年之間在位),他們的活動區域主要在犍陀羅和旁遮普(Punjap)。他的錢幣有個特點,就是與家族成員共同發行,因此,在他的錢幣上,他的兄弟、侄子都留下了名字,他們也或是他的副王。(36)這個自稱國王兄弟的Spalyris的名字首先就出現在沃諾尼斯的錢幣上。因此,Spalyris在位的時間應該在此之后。這個時間與《漢書·西域傳》記述的烏頭勞及其子與漢發生關系的時間大致吻合。但這時還有一位同時代的印度—斯基泰人國王Spaliris在其錢幣中也自稱國王的兄弟(βασιλεωs αδελφoυ),他的名字也出現在沃諾尼斯的錢幣上。因此,如果我們認可塔恩等人的“烏頭勞—Adelphou”說,那實際上烏頭勞對應的國王就多了一個選項。他們中有的也獨立稱王,如Spaliris就自稱“大王”“王中王”。可能正是在沃諾尼斯家族統治時期(下迄約公元前45年),罽賓和漢朝發生了直接的外交關系。(37)這與《漢書·西域傳》所記“塞王南君罽賓”,“武帝始通罽賓”,還是比較吻合的。
其次,容屈王子陰末赴與赫爾邁歐斯的認同似乎也有可能,后者的希臘語發音(?ρμα?o?)和前者的漢語發音(Yin mo fu)的確有近似之處,但由于漢與罽賓的官方接觸主要發生在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在位)、成帝(公元前32—前7年在位)時期,因此與法國錢幣學家波比拉赫奇(Osmund Bopearachhci)確定的赫爾邁歐斯在位年代(約公元前90—前70年(38))似乎不符。但根據錢幣資料,赫爾邁歐斯當時是印度西北部統治時間較長、控制區域較大的一個印度—希臘人國王。一般認為,他屬于歐克拉提德家族,控制著興都庫什山以南的帕羅帕米薩代(Paropamisadae)地區,首府是“高加索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 of the Caucasus),即《大唐西域記》中的迦畢試(Kapisa),(39)今阿富汗的貝格拉姆(Begram)。歐克拉提德發行過一種錢幣,正面是國王的胸像,反面是一位戴塔樓狀王冠(Turreted crown)的女神坐像,兩邊的佉盧文銘文是“Kavisiye nagara devata”,即“Kapisa”的城市神(the City-Deity of Kapisa),(40)這枚錢幣顯然表明了他對該城的占領。此城位于喀布爾以北60多公里,是大犍陀羅地區的一部分,或屬于罽賓,或與罽賓為鄰。赫爾邁歐斯在位時如果確實還控制著此城,他與罽賓發生交集并控制該地區是有可能的。他的錢幣被這批印度—斯基泰人在喀布爾河流域仿制并帶到犍陀羅地區應該與此有關。(41)而且他是帕羅帕米薩代地區最后一位印度—希臘人國王,如果我們承認這個容屈王子是位希臘人,那赫爾邁歐斯就是可能的人選之一。不論文忠扶植他還是別的印度—希臘人國王占據罽賓之地,公元前1世紀的中原王朝無疑和印度—希臘人、印度—斯基泰人控制下的印度西北部有了直接的接觸,只是對于對方的真正身份還不十分了解而已。
烏弋山離是班固提到的絲路南道終端的一個國家,一般認為是今阿富汗喀布爾以南和伊朗西南部以塞斯坦(Seistan)、坎大哈(Kandahar)為中心的接壤地區,即古代的阿拉科西亞(Arachosia)和塞斯坦。烏弋山離或為塞斯坦都城“Alexandria-Prophthasia”中“Alexandria”的漢文音譯。(42)阿拉科西亞也有一座名為Alexandropolis的通都大邑,是希臘式的城市,應該就是亞歷山大在此地建立的Alexandria(亞歷山大里亞)。(43)在伊西多爾(Isidore)的時代(公元前1世紀末期),它屬于帕提亞人管轄。(44)如果烏弋山離是Alexandria的諧音,這個Alexandropolis更有可能是烏弋山離的來源,因為它更接近于東北方向的罽賓,也是《帕提亞驛程志》中的終點站。在班固看來,此地的錢幣比較特殊,“獨文為人頭,幕為騎馬”。(45)其實,這種錢幣恰恰是巴克特里亞—印度—希臘人錢幣的類型之一,是貴霜無名王(The Nameless King,“Soter Megas”)錢幣的基本類型。希臘—巴克特里亞錢幣中最典型的是“國王頭像/騎馬的狄奧斯庫里兄弟”類型,出現于歐克拉提德一世(Eucratides I,約公元前170—前145年在位)和狄奧米德斯(Diomedes,約公元前95—前90年在位)的錢幣上。這兩個國王的統治范圍都包括阿拉科西亞。(46)另外還有“國王頭像/國王騎馬”型,出現在菲羅克塞諾斯(Philoxenos,約公元前100—前95年在位)和希波斯特拉圖斯(Hippostratos,約公元前65—前55年在位)的錢幣上。(47)菲羅克塞諾斯時期統一了包括阿拉科西亞在內的印度西北部。錢幣學家西尼爾認為,《漢書·西域傳》關于烏弋山離錢幣的描述很可能來自菲羅克塞諾斯的錢幣。(48)希波斯特拉圖斯的統治區域在西旁遮普,可以排除。這些錢幣類型中,有的發行于漢武帝即位之前或即位后不久,與漢廷和罽賓、烏弋山離頻繁交往的時期相距較遠,但錢幣一旦發行出來,就會長期流通,因此,這種“國王頭像/騎馬”型錢幣有可能被后來的漢使所知,“文為人頭,幕為騎馬”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