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史記·大宛列傳》中的“遠東希臘人王國”(1)

漢代以后中國方面關于蔥嶺之外西域各國的記載,大致以司馬遷《大宛列傳》為基礎。《史記·大宛列傳》的資料主要來自張騫歸來給漢武帝的報告,是第一手實地考察的結果,可信性、準確性最大。張騫輾轉十年抵達中亞腹地之時(約公元前129—前128年),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顯然已不存在,但他經過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事實上就是原來的亞歷山大帝國、塞琉古王國和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控制或影響之地,境內的那些著名城市多與原來統治此地的希臘人有關,也可以說這些城市本身就是希臘化世界的遺產。

大宛的大致方位在今費爾干納盆地,是張騫趁匈奴內亂出走之后的第一站。大宛之名應該與希臘人有關。“宛”在《史記·大宛列傳》“索隱”中音注為“於袁反”,即“Yuan”。這個“Yuan”有可能來自波斯語或印度梵語中表示希臘人的Yauna、Yavanas或Yona。(2)大宛原為希臘人統治之地由此可見。大宛國王早就知道中國,欲通而不得,見到漢使來臨,自然十分高興,愿意與漢廷建立友好關系,于是派向導帶張騫去康居。張騫應該到了大宛的都城。遺憾的是,《史記·大宛列傳》中多次提到大宛,卻沒有提到都城的名字,只用“王城”代之。但在《漢書·西域傳》中,明確提到大宛的都城是貴山城。(3)可見這個貴山就是那個“王城”,就是大宛國王接待張騫的地方,也就是李廣利后來征伐大宛時斷其水源的那個國王所在地——宛城。(4)那么,這個貴山又在何處呢?學界一般認為,貴山就是現在塔吉克斯坦的 苦盞(Khojand,一譯俱戰提)之名的諧音。考察苦盞所處的位置,它很可能就是或接近于亞歷山大在錫爾河(Syr Darya)南岸建立的“最遠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 Eschate)。(5)此城位于費爾干納(Fergana)盆地的西端,建于公元前329年,主要是為了防范河對岸的那些斯基泰(Scythia)游牧民族。臨河而建似乎也與宛“城中無井,汲城外流水”的記載暗合。亞歷山大攻打的居魯士城(Cyropolis)也是從城外引水,(6)這座亞歷山大里亞是否就在居魯士城的基礎上重建,史無明確記載,但在其附近則確定無疑。此城應該是一座新城,后來在塞琉古一世(Seleucus I,公元前305—前281年在位)時得到重建,史稱“斯基泰的最遠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eschata in Scythia)或“斯基泰的安條克”(Antioch in Scythia)。(7)遺憾的是該城的早期遺址還沒有完全發掘出來,但希臘化時期的錢幣和陶器已經有所發現。(8)

第二站是康居。張騫筆下的康居本是個逐水草而居、遷徙不定的“行國”,即游牧民族。但此時應該已經定居,有了固定的方位:“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與大宛鄰國。國小,南羈事月氏,東羈事匈奴。”(9)不知當時大宛與康居、大月氏之間的關系有什么微妙之處。就張騫的直接目的地而言,大宛王應該直接送他去西(南)(10)面的大月氏,但卻舍近求遠,先到大宛西北方向的康居,然后由康居“傳致大月氏”。或如余太山先生所言,當時索格底亞那役屬康居,故先遣張騫到康居。(11)后來漢軍圍攻宛都城時,康居就馳援而來。(12)兩國或為友邦,但未必是“役屬”關系。另外,既然康居“南羈事月氏”,那先把張騫送往大月氏的屬國,再由其轉送大月氏也有可能。但在筆者看來,這與張騫之時康居的都城所在地可能也有關系。(13)如果我們認同今日之苦盞即大宛的王城、最遠的亞歷山大里亞所在地,那它西面的最大城市應該就是波斯帝國時期索格底亞那的首府 撒馬爾罕(Samarkand,“石頭城堡”之意,此城名沿用至今),希臘人稱之為 馬拉坎達(Maracanda)。張騫提到的康居應來自Maracanda或Samarkand的諧音,或取二者的后半部分發音,他應該是以城代國。(14)亞歷山大曾在此駐蹕,酒后刺死好友 克雷塔斯(Creitus)的事件就發生在這里。(15)他在此地建立城堡,駐軍設防。城堡有城墻、城門,還有一個大糧倉,儲有小米和大麥。這些糧食或從當地居民中征收而來。法國考古學家葛勒耐(Frantz Grenet)認為,希臘人在此地的存在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亞歷山大開始到公元前3世紀中葉,第二階段是歐克拉提德統治時期(Eucratides,約公元前171—前145年)。(16)但也有學者否認希臘人統治的斷層。(17)無論如何,張騫抵達康居都城的時間應該離希臘人的撤出并不遙遠。他抵達的應該是澤拉夫善河(Zarafshan River)畔的撒馬爾罕。如果要從大宛去大月氏,撒馬爾罕是必經之地,因為通向大月氏所在地“媯水北”的鐵門關(Iron Gate)就位于撒馬爾罕以南的希薩爾群山之中。這是古代連通索格底亞那與巴克特里亞(Bactria)的主要關隘,由此南下,最為便捷。張騫從大宛經康居去大月氏,必然要經過康居的管控之地。所以先到康居,再到大月氏。當然,三地之間能夠互相聯系,說明彼此之間不僅毗鄰接壤,而且關系密切。這或與它們曾是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一部分有關,也或與它們曾被大月氏借道或征服有關。張騫的這條路線應該與大月氏“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的路線相似。張騫后來抵達的大夏顯然不在大宛的西面,而在西南。這里的“西擊大夏”實際暗示了西面的康居當時也是巴克特里亞—大夏的一部分。康居“南羈事月氏”當與此有關。

第三站是大月氏。此時的大月氏已經在媯水北定居建都,張騫在此見到大月氏王。但這個都城或王庭位于在何處,什么名稱,張騫均未提及。有的學者將《史記·大宛列傳》中的這個王庭所在地與《漢書·西域傳》中的大月氏都城監氏城相等同,提出了多種假設,其中認同度最高的有三個城市:阿姆河北岸的坎培爾·特佩(Kampyr Tepe),距離阿姆河之北約120公里的 帕雍·庫爾干(Payon Kurgan,西距鐵門關12公里)和蘇爾漢河(Surkhan Darya)上游、距阿姆河之北也是約120公里的 卡爾恰揚(Khalchayan)。(18)但相比之下,坎培爾似乎可能性較大。此城位于今烏茲別克斯坦南端,與阿富汗隔河相望。此地是亞歷山大當年從巴克特拉(Bactra)出發到索格底亞那的渡河之處,現存有希臘駐防軍的城堡遺跡,有學者認為它有可能就是 奧克蘇斯河(即阿姆河)上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 Oxiana)。(19)大月氏人要征服大夏的全部領土,就必須渡河向南;而且要統治阿姆河兩岸,選擇臨河之地作為都城或統治中心也符合常理。或許,此地就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都城之一。大月氏當時位于“媯水北”的王庭如果在此,那張騫也一定是由此渡河去大夏的。但是,當時附近同為希臘軍隊駐地和阿姆河渡口的還有一處,即鐵爾梅茲(Termez)古城。該城在月氏—貴霜時期發展迅速,建有大型的宮殿、城堡、佛教的寺廟。此地離坎培爾僅30公里。從城址的成倍擴大和出土的宮殿遺跡來看,此處作為大月氏王庭所在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20)至少作為貴霜帝國時期的都城之一是可以肯定的。考古發現表明,在鐵爾梅茲城繁盛的同時,坎培爾城卻衰落了。(21)這似乎也反映了月氏—貴霜人統治中心的轉移。

大夏是張騫西域之行的最后一站。當時的大夏都城是藍市城。大夏此時雖然已經被大月氏征服,但還是保持了藩屬的地位。根據張騫親眼所見,它“無大君長,往往城邑置小長”,說明此時大夏不僅失去獨立,也失去統一的王權,處于據城自守、分裂割據的局面。雖有都城,但無王庭。所以,張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得月氏要領”,只好“留歲余”后返回。張騫一定去過大夏的都城藍市城。他注意到了大夏人“善賈市”,特別提到藍市城“有市販賈諸物”,在市場上還見到了來自中國西南地區的“邛竹杖、蜀布”。(22)可見他觀察得很仔細、很深入。這個媯水南的大夏實際上就是阿姆河以南的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的巴克特里亞王國此時不復存在,但一些希臘人城市或小城主殘留,大概也是可能的。張騫應該是和他們有過接觸的。至于這個藍市城,學界一般認為應該就是巴克特里亞地區的首府巴克特拉(Bactra),也就是今阿富汗北部的巴爾赫城(Balkh)所在地。此地確實有古代城堡的遺跡,而且近年在附近的 扎爾伽蘭·特佩(Zargaran Tepe)發現了希臘科林斯式、愛奧尼亞式柱頭等。(23)巴克特拉作為巴克特里亞王國的都城,至少之一,應該沒有疑問。但張騫是否在東返途中,經過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另外一個城市阿伊·哈努姆(Ai Khanoum)遺址呢?此城是一座典型的希臘化城市,城中有希臘式的體育館、劇場、柱頭、雕塑和造幣場,還有希臘語石刻銘文和希臘語文獻的遺跡。(24)此城位于阿姆河與 科克查河(Kokcha)的匯合處,是從大夏通往帕米爾高原和塔里木盆地的必經之地。(25)張騫是從大夏啟程“并(傍)南山”而歸,古代山區的道路一般都是沿河道而行,張騫沿阿姆河東行經過阿伊·哈努姆是完全可能的。此城當時雖然也被希臘人王朝遺棄,但直到公元前1世紀中期,可能還有希臘人居住。(26)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康市| 工布江达县| 宜兴市| 中宁县| 禹州市| 台东市| 呈贡县| 寿宁县| 蒲城县| 右玉县| 西畴县| 铅山县| 时尚| 松潘县| 乌拉特前旗| 旬邑县| 安图县| 海原县| 清流县| 乐昌市| 澜沧| 建始县| 文昌市| 阳山县| 桦甸市| 永川市| 房产| 芮城县| 涟源市| 张家界市| 安西县| 灯塔市| 徐州市| 鄯善县| 紫金县| 阳曲县| 平定县| 喀什市| 夏邑县| 滁州市| 辽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