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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晚清多種譯名與訛傳

作為當時在中國東南沿海最活躍的傳教士,郭氏的名字也經常出現在清政府的官方文獻,或者官員們的往來信函之中。僅在林則徐一人筆下,郭氏就至少被提到過三次。有意思的是,三次提到郭氏,林則徐使用的卻是“甲利”、“吳士拉”和“咭?”三個完全不同的名字。

最早的一次是1832年。林則徐由東河總督調任江蘇巡撫時,他尚未赴任便碰到郭氏乘“阿美士德勛爵”號商船來滬:

臣林則徐赴任過鎮會晤,商及驅逐,所見相同。初八日抵任江蘇,復加札飛飭速辦。即[據]該鎮道等報稱:……見沿海一帶塘岸布列官兵,頗露惶懼。該船有胡夏米、甲利,略通漢語,即向巡船聲稱:“伊等并非匪人,因想求交易而來,今蒙曉諭,伊等已經悔悟,不敢再求買賣;現值風狂雨大,實在不能開船,只求俟風色稍轉,即速開船回去”等語。(39)

文中的“甲利”就是隨船翻譯郭實獵的化名。而那位“胡夏米”,原名林賽(Hugh Hamilton Lindsay),他是“阿美士德勛爵”號此次航行的負責人。林賽稱“郭實獵先生化名甲利(Kea Le),這就是他的教名查爾斯(Charles)的中文寫法”。(40)更確切地說,“甲利”應該來自Charles的昵稱“Charlie”的音譯。

“阿美士德勛爵”號此行的目的,是為東印度公司調查中國北方港口貿易的可能性。該船在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地各停留了十數日,與各地官府皆有沖突。由于處置不力,各省多有官員因此被責罰。林則徐在赴任之前專程來到上海,同蘇松太道吳其泰、蘇松鎮總兵關天培等人“會晤”,也可見他對此事的重視。然而與林則徐后來奏報的情形不同,自6月21日在上海登陸之后,林賽、郭實獵等人進入上海縣城,又游歷了吳淞、崇明,甚至還參觀過蘇松鎮士兵的操演。他們在江蘇境內一共停留了18天,活動極少受到有效的限制。離滬后“阿美士德勛爵”號一路北上,途經山東等地,最終達到朝鮮方才返航,震動朝野。關天培因此被“交部議處”,林則徐也被“交部察議”,都受到了處分。(41)

可奇怪的是,在鴉片戰爭前后,再次搭檔的林則徐和關天培,卻沒能認出“甲利”這位昔日的對手。1839年5月8日,在林則徐寫給怡良的信中,把郭氏稱為“吳士拉”:

昨參遜語冰懷云:廿五可到一小船,三日內可到三大船,即足全數,并遣吳士拉駕三板迎催,諄懇各委員勿散。(42)

文中冰懷即廣州知府余保純,參遜則是義律的副手,第二商務監督約翰斯頓(Alexander Robert Johnston)。因余保純本人不通英文,所以這則信息應是經過某位譯員或行商口譯的。從“吳士拉”三個字的發音判斷,余保純最終聽到并告訴林則徐的,似乎是“郭實獵”的閩南語讀音,或者“Gützla ff”的某種帶有口音的官話讀法。

1840年8月16日,當林則徐向道光皇帝奏報英軍占據定海的情形時,郭氏第三次出現在林則徐的筆下。這一次,他的名字又變成了“咭?”:

因粵洋現有船,自必常通浙信,是以屢經設法密探定海情形。偶有覓得夷信,譯出漢文,知此次領兵攻定海城者,名曰咘啉嘛。其統兵之夷目一人,名曰咖咥,系東印度水師督?!F聞該逆中有咭?一名,偽作定??h官,其人能為華言,更需防其詭計。(43)

“咭?”三字,應是林則徐手下的譯員按照粵語發音對“夷信”中出現的“Gutzlaff”所作的音譯。林則徐專門強調,此人“能為華言,更需防其詭計”,可見他對這位“偽縣官”的重視。但遺憾的是,林在折中,并沒有給出關于此人的更多信息。

對于這位在鴉片戰爭中表現搶眼的“夷人”,林則徐理應有所了解。何以他三處提及郭氏,竟會使用三個來源、用字、發音皆相差甚遠的名字呢?

問題可能出在林則徐的翻譯身上。只要將林則徐組織翻譯的《澳門新聞紙》與英文原文稍加對比,便不難發現,林則徐手下的譯者在翻譯西人資料時,對譯名的處理,并沒有統一的標準?!栋拈T新聞紙》中的人名、地名、船名,時而用官話音譯,時而又用粵語音譯。(44)這一現象,與林則徐所用譯員的來歷大體吻合。林則徐的翻譯班子共由四名譯者組成:阿曼(?man)、袁德輝(shaou Tih)、阿倫(Alum)和梁進德。(45)比起生于孟加拉的阿曼和原籍四川的袁德輝,會以“咭?”音譯“Gutzlaff”的,更可能是廣東籍的梁進德或者阿倫。而且自幼成長在裨治文身邊的梁進德不但認識郭實獵,還在新加坡為郭氏校改過中文著作。他應該見過“郭實獵”這個名字。作為上奏皇帝的重要情報,以林則徐的謹慎,他應當認真核實過譯文的準確性。(46)為什么還會出現這樣的誤譯呢?事實上,這種情況也并非孤例。在《澳門新聞紙》中,就出現過將梁進德熟悉的馬儒翰(Morrison)用粵語音譯作“馬禮臣”的情況。更重要的問題在于,這兩則誤譯均出現在中英之間重要的沖突后—“馬禮臣”源于報道九龍海戰后英方動向的報紙,而“咭?”則來自定海失陷后“覓得”的“夷信”。

當然,這些間接的證據還不足以證明,是梁進德為了淡化自己與西方人的關系,而在譯文中故意誤寫了馬儒翰和郭實獵的名字。但我們至少可以肯定,這個翻譯班子并沒能將他們掌握的重要信息都提供給林則徐。在“屢經設法密探定海情形”之后,這位封疆重臣恐怕并不知道那位“偽縣官”的確切身份。他更難意識到,“甲利”、“吳士拉”和“咭?”,其實就是郭實獵一個人。

不清楚狀況的并非只有林則徐一人。1842年,奕經竟然還向道光皇帝報告過郭氏在寧波“被人砍死”的消息。在這封奏折里,郭氏的名字又變了:

逆夷郭士力,最為著名酋目,近據各處探報,紛傳該逆業已身死。查該逆多有一人數名,而此亡彼代,恐不能得其確實。茲據寧紹臺道鹿澤長稟稱,確探稱郭士力業已受傷身死。(47)

由于在鴉片戰爭期間,郭氏主要負責英軍占領區的民政與情報搜集等工作,是英方與華人接觸最多的人,所以奕經才會稱他作“最為著名酋目”。而后面一句“該逆多有一人數名,而此亡彼代,恐不能得其確實”則充分地表現出了清政府的官員們面對這些西洋人名的懵懂和困擾。鴉片戰爭后,魏源編寫《海國圖志》尚且有“馬禮遜,官名,非人名也”之說。(48)也就難怪在奕經向道光奏陳的“漢奸供詞”中會有“鬼子頭目姓名,往往不對”的感嘆了。(49)

恰恰與奕經的奏報相反,由于郭氏曾經在寧波嚴懲淫掠的英軍,為當地居民主持公道,當地民眾還尊稱他為“郭太爺”。在同治年間編寫的寧波地方志中,他的名字被記作“郭士利”。(50)時間推遲到八年之后,1850年,初次來到中國的丁韙良進入寧波城時,依然能聽到當地百姓對郭氏的褒獎:

寧波人對待我們(丁韙良等)的態度很友好,因為就像他們所說的,寧波居民曾經在“鴉片戰爭時期受到了英國人的善待”……在戰爭發生之前,他們曾經驚恐萬狀,因為他們既害怕“紅毛蠻夷”,又恐懼那些清兵。他們現在總是叨念那位前香港的傳教士郭實臘(即郭實獵)博士是如何受命接管寧波府衙門,以及他如何巨細必究地主持公道的。即使英軍士兵只偷了一只雞,他也會命令士兵把雞還給失主,并且進行賠償。(51)

與四處搶劫的清軍潰兵和土匪相比,英軍士兵只偷了一只雞也要進行賠償。當地人用一個“利”字來稱呼郭氏,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上述譯名外,在伊里布、裕謙和一部分奕經、耆英的奏折中,郭氏也被稱作“郭士立”;在他們呈奏給道光的漢奸供詞中,又出現了“甲士立”和“郭士林”兩個版本(52);在陜西道監察御史曹履泰《奏為傳聞英人似有不能久占定海之勢請飭確探折》后附的《舟山英人信》中,他時而被稱為“吳士拉”,時而又被稱作“吳士啦付”(53);而在張喜的《探夷說帖》和《撫夷日記》中,郭氏則被稱作“吳士利”、“郭實烈”或“郭士力”,名字在一封文件內都不統一。(54)

鴉片戰爭以后,郭實獵成為香港總督的中文秘書,依舊參與了大量對華交涉事務。照說“萬年和約”已訂,兩國交涉又不斷,身為“最為著名酋目”的郭實獵,應該為清政府的官員們熟悉才是。可是在1843年和1846年,管遹群、梁寶常前后兩位浙江巡撫的奏折中,他的名字依舊被誤寫作了“郭施拉”、“郭叻”(55)與“郭士拉”(56)。甚至是在南京和香港兩度直接接觸過郭實獵,而且使用過“郭士立”一名的耆英的折子里,不知何故仍把郭氏錯稱為了“郭實啦”(有時亦寫作?拉)(57)?!赌暇l約》已經簽訂四年,面對這位重要的對手,朝廷的大員們非但沒有弄清此人真正的漢名,甚至連一個統一的稱呼都不曾有過。

細究起來,這種姓名混亂的情況也并非郭氏獨有,只不過郭氏與華人接觸頻繁,行蹤又跨越江、浙、閩、粵四省,訛傳的姓名版本自然要比尋常人多。此時的朝廷官員,奏報西人姓名,僅憑音譯,多不核實具體文字,再加上各地方言的影響。一人數名,或者數人一名的情況,都不少見。這種現象顯示出清政府翻譯人才的匱乏。奕經之所以會感嘆“該逆多有一人數名”,正是因為他手下無人能夠根據譯名逆查出對應西人的姓名。王宏志曾說:“在缺乏合格和受信任的譯者的情況下,中方無論在戰爭情報以及談判過程中完全處于被動的位置,這實際上也影響到了戰爭的成敗以及后果?!?a href="../Text/chapter2_0004.xhtml#jz_4_76" id="jzyy_4_76">(58)就郭氏譯名的選用而言,除了先后兩任兩江總督伊里布和裕謙,似乎有過較好的情報交流之外,其他幾乎所有官員奏報的郭氏姓名皆不相同,正反映出清政府不但沒有組織過統一的情報匯總機構,甚至在地方與地方之間、上級與下級之間,也缺乏系統的情報溝通,而且這種狀況在鴉片戰爭結束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依然沒有得到改觀。

另一方面,這些官員們在奏報夷情時所用的譯名,也頗值得玩味。林則徐在給道光皇帝上奏時,涉及西人譯名所用如“咭?”、“喱”、“哩”、“嘧”、“咭”等多為“口”符漢字,強調這些譯名的外來屬性。但他在給同僚寫信時,所用的“吳士拉”,卻沒有添上“口”符。其他人所用的郭氏譯名如“郭士立”、“甲士立”、“郭實烈”等,不但同樣沒有添上“口”符,有些甚至還很符合中國人對于姓名的審美。盡管郭實獵身為侵略者,他身邊的西方人對他也總是褒貶不一,但這位為老百姓主持過公道,能說流利漢語的外國人,給中國人,特別是給老百姓留下的印象,卻顯然要比他周圍的其他西方人好。這可能正是中文文獻中幾乎沒有出現過如律勞卑、渣頓之類帶有明顯貶義的郭氏譯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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