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寫作是一把刀:與費雷德里克—伊夫·熱奈對談(安妮·埃爾諾作品集)
- (法)安妮·埃爾諾
- 1451字
- 2025-05-27 09:44:35
與我們自身完全相反的東西常常召喚我們,來自另一極的召喚。在尋找世界與生活的意義的過程中,我們更傾向于選擇那些與我們不同的東西,而不是與我們相似的東西。在一堆相似的事物中,我們更喜歡與眾不同的那個。我們無法任由自己在他人身上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生活和工作中,我們也做不到只跟自己一樣的人來往。當我們艱難地尋找時,總是很容易放棄,仿佛走在懸崖邊緣;而當我們開始觀察別人在尋找什么時,我們會對這個我們與他人共存的世界有更多的體悟。正因如此,閱讀滋養著我們。當我們深陷曲折的、磨人的寫作過程時,閱讀能拯救我們,閱讀能給我們繼續寫下去的力氣。當一個人按照蒙田、夏多布里昂、盧梭或萊里斯的方式通過回憶厘清事實、試圖理解時,他其實是在從事一項盡可能深入的調查,他賭上全部身家,他會遇到很危險的情況,也愿意承擔風險。
我自己的作品寫得很長,復雜得像迷宮一般,不過這種寫作也是為了尋找關于我所經歷過的事情的真相。從形式上看,我的作品與安妮·埃爾諾的作品截然相反。二十年來,我一直欣賞埃爾諾追求卓越、承擔風險的寫作路徑和她不說謊的寫作風格。她的寫作深剖入骨,讓生存在此世的痛苦、快樂和復雜都赤裸裸地呈現出來。我欣賞的是:在篇幅被壓縮到極致的書中,她從一大堆想必很復雜的感受、想法和情感中提取了精髓。她的提取物看起來十分清澈,然而她艱難探索和辨識的痕跡并沒有被抹去,我們仍能看見這些水印一般的痕跡,埃爾諾在行文中也會提起這些痕跡。我喜歡她不用隱喻且毫不造作的詞句。她把詞句打磨得極其鋒利,剖開鮮活的存在,剝去事物的外皮。近年來,埃爾諾走得更遠了,她開始越來越冒險的探索。她以昆蟲學家般的精確直抵可說與不可說的邊境。
如今,有些以閱讀和理解為職業的人詆毀埃爾諾的創作,詆毀她對身體和靈魂的探索。這些人感到無所適從,難以理解,他們鄙視埃爾諾的作品。他們并不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出發,他們的態度隱含著更為陰暗的動機,反映出他們的政治觀點、厭女傾向和守舊態度。在我看來,這些人故步自封,守著不可撼動的、密不透風的和既有的邊界,把“已知的、熟悉的”和其他未被觸及、尚未開發的領域分開。他們不允許任何越界行為,他們詆毀埃爾諾是因為他們想從多個角度對抗越界行為。因此,我想讓安妮·埃爾諾從深層動機和具體情況出發談談她作為作家的所作所為和寫作姿態。就我而言,很久以來我像在沙漠中牽著駱駝往前走的商人一般,根本不在乎旁邊的狗叫;又像是從不改變航向也不屈尊的水手,我知道我要堅定不移地朝極點進發,就像哈特拉斯船長那樣。我要試圖說出能說的一切內容,絕不改變方向。我想埃爾諾也是這樣。如果我們想不重復,甚至超越前人留給我們、教給我們的東西,最終實現那些眾人阻撓我們實現的目標,奮力超越,唯一的方法和途徑就是承受這個過程中的一切不適。而超越將會把我們引向何方?我們真的會知道嗎?我們或許會抵達一種真相,屬于我們的真相。
對談往往被歸為“小眾”,我卻一直相信:借助外力的刺激,在對談中討論作品時或許能揭示出一些往往尚不明晰的想法。對談也可能給我們提供新思路。最理想的情況是在對談中發現我們此前尚未知曉的捷徑。對談的計劃由來已久,她欣然答應我的提議,認真、親切地與我對談。我在這里說的對談是單數形式的,因為我跟埃爾諾的對談持續一年,分若干階段,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不同階段的對話最終指向同一個問題,因此我說我跟埃爾諾的對談是單數形式的。我和埃爾諾的對談一直是通過電子郵件遠程進行的。我和她各處一極,分別住在不同的大陸,用電子郵件獨有的節奏對談。
F.-Y.J.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