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裝店老板娘月華在七浦路的 CHEAP ROAD摸爬滾打了六七年,這天,她像往常一樣結束早市生意。晨光斜斜地照進攤位,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她掀開豆漿鋪子的保溫桶,熱氣裹著豆香撲面而來。舀上滿滿一碗豆腐腦,撒上榨菜丁、紫菜碎和一勺辣椒油,再淋上幾滴琥珀色的香油,最后捏起一小撮脆生生的油條段。她咬下一口油條,聽著那酥脆的聲響,美美地喝了一口豆腐腦,摸出半包南瓜子,打開收音機,劉德華的《忘情水》旋律隨之流淌而出。
她身邊圍坐著同行秀娟、來娣、淑芬和琳達。秀娟正用睫毛夾反復卷著睫毛,睫毛膏刷子在晨光里泛著金屬光澤;來娣把彩色發夾別在蓬松的卷發上,對著小鏡子涂著艷紅的口紅;淑芬低頭繡著十字繡,針腳細密得像雨簾;琳達則捧著杯珍珠奶茶,吸管攪得杯底的珍珠嘩啦作響。幾人都是劉德華的忠實粉絲,常常會為偶像的一個舞臺動作尖叫不已。
早市與下一批客流之間,有段難得的空隙,通常要到上午 10點左右,第二批客人會陸續到來,下午 2點則迎來第三批。而七浦路批發市場在下午 4點左右就早早關門,再繼續營業也不會有多少顧客。月華向來愛甜食,瓜果零食不離手,糖屑難免灑落一地,所以她總會趕在 10點前把地面收拾干凈——黏膩的攤位,總歸是影響生意的。
可今天不同。月華和來娣興致勃勃地討論劉德華的七分發型,聊得熱火朝天。月華比劃著:“你看上次紅磡演唱會,他那個甩話筒的動作,太絕了!”來娣拍著手笑:“對對!西裝下擺飄起來的時候,我心都要跳出來了!”等她回過神,才發現身旁站著個瘦瘦小小的身影。一個年輕小伙正握著掃帚,利落地清掃著地上的碎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褲,膝蓋處打著補丁,解放鞋邊緣沾著泥點,手腕上還纏著一圈舊麻繩。
“新來的清潔工?”月華上下打量著對方,小伙亮晶晶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著她們,這模樣又讓她起了疑心,“難不成是商業間諜?”
“不是不是!”小伙連忙擺手,臉上帶著幾分局促,連耳尖都漲得通紅,“我就想問問,劉德華是誰?是這七浦路的老板嗎?”
這話一出,月華和來娣笑得前仰后合。秀娟笑出了眼淚,連忙用手帕擦眼角;琳達嘴里的珍珠差點噴出來,嗆得直咳嗽。月華翻出幾張邊角卷起的劉德華海報,海報上的偶像穿著閃亮的皮夾克,眼神不羈又深情,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海報,眼神里滿是癡迷:“看看,這就是我們華仔!”
小伙趁機開口:“我想問下,這樣一件女裝多少錢?”他指著模特身上一件碎花連衣裙,裙擺處的蕾絲花邊已經有些起球。
“劉德華要的話,我免費送!”女人們笑作一團。來娣還故意夸張地甩了下頭發,學起劉德華唱歌的樣子。
還是淑芬看不下去,解圍道:“別欺負人家,這樣一件,大概 30元。量大的話,28元也能出。”她摘下老花鏡,用衣角仔細擦拭鏡片。
唐小升眼睛一亮,這個價位比他預期的還要理想。他趕忙從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隨身帶著的箱包樣品,拉鏈頭已經銹跡斑斑。“姐姐們幫我瞧瞧,這個包能值多少錢?”包面上印著歪歪扭扭的卡通圖案,邊角處的線頭還沒修剪干凈。
淑芬接過包仔細端詳,手指在包帶的接縫處來回摩挲:“線口縫得還算緊實,皮質也說得過去。”她又叫來身后的組長一同查看。組長戴著厚厚的眼鏡,用指甲掐了掐包的內襯,又對著陽光照了照。
“有發票嗎?沒票的話,18一個,有發票能給到 20。”組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犀利如刀。
唐小升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這包賣 30都嫌便宜,怎么進價才 18?”他的聲音不自覺拔高,引來隔壁攤位的側目。
女人們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沒人回應這個在她們看來幼稚無比的問題。琳達輕輕哼起劉德華的歌,來娣又開始補口紅,仿佛他只是空氣。
“你手里有多少貨?”淑芬打破沉默。
唐小升側頭思索片刻,伸出五根手指,喉結不安地上下滾動。
“50箱?”“5箱?”眾人七嘴八舌地猜測。
“不,5個。”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唧。
話音剛落,唐小升就被“請”出了內臺。月華擺擺手:“小伙子,等你有貨再來吧。”女人們繼續熱烈討論著劉德華的電影,再沒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個不合時宜的小丑。
唐小升失落地在服裝城里游蕩。三樓的箱包區,各色拉桿箱堆得像小山,老板娘們嗑著瓜子聊著天;二樓的服裝區,試衣間的簾子此起彼伏,顧客的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一樓的輔料和小商品區,紐扣、拉鏈在玻璃柜臺里閃著微光。他逐一走過,越逛越覺得新奇,卻也越逛越心煩意亂。頭頂的白熾燈刺得他眼睛生疼,廣播里循環播放的促銷廣告讓他頭疼。
他漸漸意識到,在這個龐大的批發市場里,自己根本找不到賺錢的門路。同樣的商品,廠家供貨價在 15 - 20元,批發售價 30 - 40元,看似利潤可觀,可這些差價都牢牢掌握在柜姐們手中。他從華廠長那里拿貨價是 10元/件,可都是斷碼、零散的尾貨。價格雖有優勢,卻因不成套,根本無法進入批發市場。況且,如果上海市場這么好做,華廠長又怎會放著近在咫尺的商機不利用?
明明一座金山就在眼前,只要把貨物轉手就能賺到相當于縫紉機女工一個月的工資,可他卻連下嘴的地方都找不到。每一個看似可行的路徑,都被堵得嚴嚴實實。唐小升急得眼眶發紅,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滿心的不甘幾乎要溢出來。
他決定再去找華廠長試試。工廠車間里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機油味混著布料的味道撲面而來。華廠長坐在堆滿賬本的辦公桌后,嘴里叼著煙,煙霧在頭頂盤旋。
“不行,絕對不行!”華廠長聽了他的想法,頭搖得像撥浪鼓,眼神里滿是老狐貍般的精明,煙灰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在賬本上,“就這品質,要是重新開工生產,出廠價至少 25元。上海市場要是這么好做,我在這兒待了幾十年,還能輪得到你?”
見唐小升還想爭辯,華廠長放緩語氣:“你想把廠里的貨賣到山東,我支持;想做內貿批發,我也不反對,但不是這個價。年輕人,別總三心二意,整天換想法。”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濺出的茶水在桌面上暈開。
唐小升仍不死心:“要是廠里有兩三箱尾貨,我再生產七箱湊成十箱,不就能進批發市場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華廠長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不懂,打板成本多高你知道嗎?沒有足夠的銷量,根本攤薄不了開樣成本。貨量大了,成本自然就得按 25元算。”他起身拍了拍唐小升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
唐小升徹底泄了氣,又一條路被堵死。七浦路這個巨大的金礦,每天近百萬的吞吐量,明明能一口氣消化掉愛申廠所有存貨,每件賺 10元,就能給他帶來 15萬的利潤,足夠他徹底翻身。可現實卻是,直接賣給黑袋客沒渠道,賣給批發柜面價格太低,拿的尾貨又因斷碼無法進入市場。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望著熙熙攘攘的市場,人潮像潮水般涌來又退去。手里緊攥著父親留下的秘籍盒子,盒蓋上的銅鎖已經銹死,他恨不得狠狠砸向自己腦袋:“爸,你能不能給我點提示?到底該怎么打破這死循環,賺到第一桶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