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世相:古典小說里的浮生與世情(上下冊)
- 苗懷明主編
- 3556字
- 2025-05-12 18:08:28
三
名教與自然:剪不斷,理還亂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清議和清談,正好對應著漢代經學與魏晉玄學這兩個不同的學術思想發展階段;而從清議到清談的“話術”轉換,似乎又與“名教”和“自然”的現實角力并行不悖。
大體而言,“名教”占據上風,則清議的風氣興盛;一旦“名教”被野心家綁架,變成陽奉陰違、倒行逆施的意識形態教條,則作為反向力量的“自然”追求便會異軍突起,這時清談的風氣勢必轉強。“名教與自然之辨”之所以會成為魏晉玄學最重要的一大命題,且與士人在政治生活中出處、進退、仕隱的抉擇切實攸關,其深層原因或許就在這里。
名教與自然的定義
那么,究竟何為“名教”、何為“自然”呢?
簡單說,名教就是因名立教,以名為教,主要是指以孔子“正名”觀念及“君臣父子”之義為核心的,儒家所提倡的一整套倫理規范、道德標準和價值體系,舉凡名分、名聲、名節、名位、名器、名實等概念,皆為名教的題中之義。在《世說新語》中,“名教”有時又為“圣教”“聲教”“禮教”等詞所代換。大抵自漢代以降,“名教”及其所涵攝的“三綱六紀”等主流價值作為國家意識形態,一直為歷代統治階層(包括皇族和士大夫群體)所共同尊奉。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三《名教》中說:
后之為治者宜何術之操?曰:“唯名可以勝之。”……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而猶使之以名為利,雖非純王之風,亦可以救積污之俗矣。……漢人以名為治,故人材盛;今人以法為治,故人材衰。
因為有“名教”這樣一個近乎宗教般的絕對價值的存在,政權合法性也即“政統”便可以得到來自“道統”的加持,使王朝的國運在相對穩定的狀態中得以或長或短地維系。當然,“名教”具有觀念化和理想化的特質,容易給人一種“人為”設定和“外在”強加的印象,所以在魏晉那樣一個重視本體論和宇宙論等形而上問題研討的時代,“名教”受到來自“自然”的沖擊和挑戰,無論在學術上還是政治上,都可以說是必然的。
“自然”一詞當然來自道家。在《老子》一書中,“自然”出現過五次,皆作本然、天然解,指的是一種自在、自成、自為,不加人為影響的本初狀態。與儒家重“名”相反,道家則以為:“名可名,非常名。”不妨說,這是一種“非名”論的思想。由此又帶來一種“貴無”論:“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第一章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第四十章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逍遙游》
)。諸如此類。
名教與自然的張力
在魏晉人看來,儒道兩家的不同趨向正可通過名教與自然的張力顯示出來,故當時有“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晉書·阮瞻傳》
)之說。毋寧說,名教與自然的此消彼長,正是儒道兩家沖突和博弈的現實反映。與之相應,“有無”“本末”“體用”“天人”“情禮”“仕隱”之間的對峙關系也被凸顯出來,成為清談時代的重要議題。以今天的眼光看,“自然”的追求或許比較接近“自由”,因而顯得激進;而“名教”的捍衛比較關乎“秩序”,因而趨于保守。
如前所說,名教與自然的沖突和博弈絕不僅是學術上的,同時也是——甚至主要是——政治上的。對此,前輩學者多有論述。如陳寅恪說:“故名教者,依魏晉人解釋,以名為教,即以官長君臣之義為教,亦即入世求仕者所宜奉行者也。其主張與崇尚自然,即避世不仕者適相違反,此兩者之不同,明白已甚。”唐長孺也說:“魏晉玄學家所討論的問題是針對著東漢名教之治的,因此玄學的理論乃是東漢政治理論的繼承與批判,其最后目標在于建立一種更適合的政治理論,使統治者有所遵循以鞏固其政權。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這是為統治者服務的學說。” [10]
不過,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以名教自然之辨為重大命題的魏晉玄學,雖然是儒道兩家的思想角力,但又不是儒道兩家各擅勝場、黨同伐異的學問,而是儒道兩家“辨異玄同”、折中調和的學問。通常所說的“儒道互補”,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
回到《世說新語》,名教與自然的內在張力是通過一些關鍵人物的言行展現出來的。如《德行》先講清議領袖陳仲舉“有澄清天下之志”,接下來又說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德行》四
),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淑世情懷正是儒家士大夫所獨有的。甚至連作為太學生領袖的郭林宗,盡管深諳“不為危言核論”的護生保身之道,但其人格底色仍舊是儒家而非道家,在名教與自然之間,他顯然是服膺名教更甚于自然。
到了魏晉,名教與自然的張力才逐漸增強,崇尚老莊自然無為之道的士大夫遍布朝野,這才拉開了清談時代的帷幕。在一般魏晉玄學史的論說中,崇尚自然者被稱作“貴無”派,主張名教者被稱作“崇有”派。“有”和“無”在哲學上固然是對立的兩極,但在現實生活中,又難免會發生兩極之間的“權衡”和“位移”,二者在理論上的“和解”和“玄同”幾乎是必然的。
魏晉易代之際的清談
大致說來,魏晉易代之際的清談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以“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為代表,他們服膺老莊而身在廟堂,故主張“名教出于自然”。第二階段以“竹林名士”的阮籍、嵇康為代表,他們看透名教為司馬氏操縱后日漸虛偽,轉而追慕老莊,與道逍遙,故鼓吹“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釋私論》
)。第三階段以“竹林名士”中的山濤、王戎、向秀為代表,嵇康被殺后,他們不得不投靠司馬氏,故主張“名教同于自然”。這里,僅就后者略舉三例以說明。
先看《世說新語·政事》第八條:
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
這個故事極富思想內涵,在歷史上頗受爭議。山濤所謂“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正是以“天人之際”論“出處之道”,其中隱含著對“名教自然之辨”的現實回答。服膺老莊之道、慣會與時俯仰的山濤,似乎是站在“自然”的立場上,對“名教”可能產生的執念做了一番消解:“自然既有變易,則人亦宜仿效其變易,改節易操,出仕父仇矣。”(前引陳寅恪文中語
)嵇紹畢竟年輕,被養父一般的山濤說服后,遂應詔出仕,就此改變了命運的軌跡。盡管山濤沒有明說,但他顯然是主張“名教同于自然”的。至于他的這番好心好意的舉薦所招致的口誅筆伐,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嵇紹最后“忠臣死節”的結局,乃是中國文化史上十分典型的倫理悖論,幾乎可以用“人道災難”來形容。此事說來話長,茲不
贅述
)。
再看前引《世說新語·文學》第十八條:
阮宣子(修)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衍)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衛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遂相與為友。
這里的“老莊與圣教”,其實就是“自然與名教”,可見二者的異同問題幾乎是整個時代的“大哉問”。“將無同”三字為疑辭,言下之意,“大概相同吧”。阮修這三個字的回答深得王衍的欣賞,后者遂聘請他做了太尉府的屬官,時人謂之“三語掾”。而西晉另一位清談大師衛玠卻說:“一言可辟,何假于三!”這等于是說,一個“同”字即可,又何必這么啰唆!這個故事說明,至少在西晉,“名教同于自然”已經成為絕大多數清談名士的基本“共識”。
當然,這種“名教同于自然”的思想,在學術上固然顯得高明通透,落實在行為方式上,弊端卻非常明顯。最終的結果是,“自然”以“大本大源”的名義不斷地占據“名教”本有、應有的空間,從而對世道人心產生負面影響。西晉末年,這一情況變得尤為嚴重。《世說新語·德行》第二十三條載:
王平子(澄)、胡毋彥國(輔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
王澄、胡毋輔之等人屬于“貴無”派中的“放達”派,他們沿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道路一往無前,以至徹底泯滅了“人禽之辨”,他們的裸體狂歡,成了“放達”派名士上演的一出最為丑陋的“真人秀”。樂廣的“名教中自有樂地”一語,在思想史上大可注意。宋儒“孔顏樂處”之說,早已在此埋下伏筆。樂廣作為一代清談宗主,其思想底色是頗耐尋味的,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非常“超前”的。他十分敏感地注意到了,一味放任“自然”頗有淪為“人化物”[11]的可能,所以才用不傷和氣的態度(“笑曰”
)對王、胡毋諸人加以規勸。或許在樂廣眼里,“名教”固然是出于“自然”,但同時又是高于“自然”的。
總之,透過《世說新語》這扇窗,我們看到了“故事版”的魏晉清談及其發展史的內在理路:“名教出于自然”是以道解儒,于調和中見緊張;“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近道遠儒,于偏激中顯對立;“名教同于自然”則是彌合儒道,于“辨異”中致“玄同”。
換言之,在“名教”與“自然”的思想博弈或者說儒道兩家的現實角力中,雙方一直是此消彼長、相反相成的,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邊倒”的局面(至少在魏晉時是如此
)。有人把魏晉玄學看作道家哲學,以為玄學就是為老莊思想“背書”,這樣的觀點怕是經不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