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迪婭,我不是在談論劇本。劇本只是特定場景中的對白。一出戲可以專心致志地朝向結局發展。小說則不同,像小說這類體裁,可以憑想象刻畫一個人的人生,但不管怎樣,似乎都是圍繞這個人紛繁的思緒去演繹種種的迂回曲折與跌宕起伏。
——琳恩·莎倫·舒瓦茨《場域中的干擾》
人們往往最后一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富有戲劇性。他們整天對他人的奇遇感到驚奇,卻不肯向內看,其實自己的人生恰恰也充滿同樣的狀況。拉夫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他不是在我的治療小組中,他可能永遠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他是個具有人格解體特征的人,完全出于本能坐在那里,聽別人講他們的經歷。盡管他聚精會神關注著這一天中發生的每件事,但我還是沒有看到這些事情在他內心激起了波瀾。他沉默了一整天,而他的臉卻泛著紅光,像個發光的燈泡。
拉夫表情孤寂、臉泛紅光卻并不缺乏理智,盡管這可能會引起他人驚奇。他似乎更像個東方的智者,沉浸在冥想狀態中,對他人毫無所求。他似乎并不感到害怕,且顯然并不打算說什么。我想,此時我一說話,可能會打斷他一直試圖保持的那份懸在半空中的健全感,就像冥想禱文的“OM”一樣。然而,這種自我保護性的健全感又能持續多久呢?
拉夫被一整天悄悄集聚在體內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終于意識到這一天就快結束了,但他還是一言未發,他想強迫自己說點兒什么。我很快便發現,我的猜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拉夫的沉默狀態根本不是修煉了什么神秘大法,他一成不變的面部表情也只是他抗拒“重要感”的一種典型表現。盡管他將自己置身于低人一等的位置,但他內心還是有一個急切地想挽回點什么的愿望。不過,此時再做什么,似乎有點兒太遲了。顯然,他由于沉默太久,已經變得麻木,以至于當他終于試著開口時,他腦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試著幫他從他的“癱瘓”狀態中走出來,可是他只是動了動嘴唇回應我。他用所有熟悉的詞語解釋自己的無法動彈,他說自己被“挑戰”,被“建立聯系”,被“改變”,被“權威”嚇到了。他總算東拼西湊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但他此時能做的也不過如此。從表面上看,用我們的行話說——他被裹在了殼里。
不過,我還是有理由相信,在恰當的環境下,我可以讀懂拉夫。既然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我打算拋開他說話時斷斷續續的那種空格模式,把關注點放在將種種細節填充進他言辭中斷開的那些空白處,使有趣的故事連貫起來。盡管他看起來幾乎沒有明確鼓勵任何人繼續深究,但他臉上的表情還是顯現了一絲愉快的光芒。作為一位人生體驗的挖掘者,我能夠識別出有意思的人身上任何一點兒信號,但我必須小心留意他的一些不一致的行為,他可能會借此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有一雙迷人的綠眼睛,但顏色像是刷上去的,而且被罩在他突出的額頭的陰影中。他臉上皺紋的走向全是向下的,皺紋的紋路很深,一看就是由于經常煩惱不安造成的,但他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又會讓大部分人無心繼續深究。他柔軟的身體線條透露的流暢優美,與他固化僵硬的姿勢形成了反差。但從他空洞的表情里,我可以想象出如磐石般的頑強,就像被捕的間諜。好了,我已經掌握足夠的線索了。
然而,盡管這些矛盾的表現并不是那么明顯,但我還是有把握認為拉夫身上其實已經具有很多戲劇性的東西——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旅程都是從穿過子宮、產道進入外部世界展開的。度過出生危機活下來后,人們一直依賴于陌生人。這些陌生人由不得他們挑選,還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這種依賴性讓他們感覺生命受到威脅。他們受到一些無法預見的事情的威脅,于是他們哭鬧、踢打、尖叫或撕咬。有時候他們又熱情高漲。他們在穿越人生各階段時經歷了戲劇性的變化,例如吸吮、爬行、產生自我意識、性發育,還有職業發現——這些無不帶來新的機會和威脅。無論在哪個階段,他們總是會在矛盾中倍感困擾,糾結于是該滿足自己的需求還是滿足他人的需求,而這些人可能還有一些非常奇怪且常常冥頑不化的習慣。無論在當時有沒有認識到,每個人都會經常陷入神秘事件、暴力、焦慮、性、野心和個人決定的不確定性中。最終,等待所有人的只有死亡!這就好比一條山溪流經一道河床,這些體驗和其他體驗劃過每個人的一生,雕琢著每個人的性格。
沒有人能夠逃避別人對我們的興趣。我們可以做到無視遍布周遭的影響,不過,多數人必須憑借出眾的天賦才能做到。拉夫對此非常在行,就像卡通人物馬古先生一樣。馬古先生瞎著眼若無其事地穿越了大部分具有毀滅性的危險。盡管馬古先生是真的盲人,但他完全沒有發現這些危險,我們這些觀眾還是能夠看到他每一次都能僥幸逃過。每當看到他再次毫發無損地穿越過去,我們都會被逗得哈哈大笑。馬古讓我們很開心,他誘使我們幻想自己也可以通過無憂無慮地無視周圍的世界而逃避生活中的各種危險。其他許多虛構的人物可就不像馬古這么幸運了。威爾第筆下的卡米爾就因為無視自己的健康狀況而死于肺結核,而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布蘭奇·杜布瓦則活在夢的世界,最終被馬車拉走送進了瘋人院。
拉夫的逃避并不像馬古、卡米爾或布蘭奇那么富有戲劇性。關于這些人物身上還可能發生什么,懸念還繼續存在,而我們在乎的是能立即看到結局。拉夫的情況并非如此。他讓自己鎮定下來的方式,使別人很難在意他。許多人都是這樣。他們可能表現得談吐枯燥乏味、道德上中性、相貌平平或無精打采。然而,這一切都是偽裝的,他們企圖轉移人們的視線,讓人們無法注意實際上非常有意思的那些方面。在我40年的心理醫生職業生涯中,我見過最厲害的偽裝大師。他們中有些人很善于隱藏自己那些讓他人興奮的品質,其技巧甚至超過我識破他們的技巧。不過,我永遠知道這些品質是存在的,就像獵人總是知道森林中隱藏的蛇、鳥和變色龍,對于一雙緊盯目標的眼睛來說,它們就在那里。我只要警覺地環顧四周,那些隱形人通常遲早會現形。有時候,隱形人至少會顯露一些像小說中的人物那種值得注意的特征甚至優點,這不僅僅會引起我特別留意他并私下里解讀他,還會引起他人更加廣泛的關注。這些人在拋開呆板形象的過程中,會分享很多非常個人化、驚心動魄、多姿多彩的回憶、看法、期望與洞見。通過挖掘這些儲存起來的寶藏,有些人會保持開放狀態,而且一直非常有趣。而另一些人一旦察覺到危險,就會立即退回到原來他們一直賴以生存的空洞狀態。
剛開始,拉夫只是用一種充滿陳詞濫調的思維說話,說的全是自己的一些打算,沒什么實質性的內容。聽他說了一通無聊的廢話后,我終于意識到這樣不會有任何結果,于是不再聽下去。我不理會他的心理企圖,只是尋找每個人都能明白的那些細節以減輕賭注,我知道他會給我提供這些細節。
作為引子,我給他講了一些我自己生活中的故事,希望讓他相信一個人的人生對別人來說也可能很重要。我告訴他,我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而且給了他一些信息——關于我和我的家人作為外國人來到這個國家時經歷的種種艱辛。然后,為公平起見,我可以問他是在哪兒出生的,不至于像智障人士一樣被晾在那里。這回他樂意說了,盡管仍然很拘謹。剛開始他說話就像是在念檔案:出生于巴爾的摩,父親在外交使節團工作,在巴爾的摩住了三年,其他地方住了兩年,上了八年天主教學校,得過囊胞性纖維癥。“囊胞性纖維癥!”他準備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此事,但被我打斷了。他不動聲色地補充說:“小時候,我和我的兩個兄弟一天會上三次呼吸機。”說這句話時,他念檔案式的說話方式開始瓦解。很快,他哭了起來并帶著懷疑的語氣認真地問道:“這算多糟糕的事呢?”他又加了一句,“你可以承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原來,“沒什么大不了”就是他人生的主題。盡管如此,他的眼淚已經溫暖了他自己。他接著往下說,而且開始像小說家那樣,把注意力全放到了細節上,向我們描述了他自己的人生一直是什么樣子的。每周打兩針,一針打在屁股上,一針打在手臂上。做汗測試,被渾身包裹著在500瓦的燈泡下照八個小時。每天午餐時間都不得不離開學校去上呼吸機。這樣的生活不可能感覺正常!
又一個致命的打擊隨后而至。囊胞性纖維癥的診斷居然是錯誤的!“這種病是絕癥,”拉夫說,“一般十八歲以前就會死去。”之所以發現以前是誤診,僅僅是因為他沒死。說到這里,他哭得更厲害了,淚如雨下,但他還是堅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么多年來,面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他一直勇往直前,絕大部分人會認為這是件非常重大的事。假如拉夫從小說中讀到這樣的故事,他一定會這么認為。當我問有關他每天直面死亡的事時,他說:“這件事談得并不多,我猜自己從未真正相信過這是真的。小孩子不相信這類事情。我們中有個小孩子,我記得很清楚他有輛單車,后來他死了。還有一個小孩子,是個黑人,他每次都和我一起去做汗測試和打針,所以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很長的時光。他也死了。他死時大約十六歲。真的糟透了,太讓人傷心了。”
此時我坐近拉夫,他靠過來讓我摟著,說:“該死的傷害,真是太傷人了。當我回想我的童年時,我會想起很多事情,但我從來不想這件事,從來不想。”現在他更進一步放開了,在我懷里大哭起來,就好像他整個人炸開了一樣。最后,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大家是那么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他驚訝極了。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一直不讓別人對他產生興趣。為了努力減輕他在“沒什么大不了”的狀態中感受到的痛苦,拉夫選擇性地剔除了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雖然他周圍的人陸續死去而他卻仍然活著。比這更糟糕的是,他剔除這件事的同時,也剔除了自己人生中更重要的一段經歷。此刻,他的痛哭如久旱后的甘霖,釋放著鎖在他身體里的極大痛苦,更新著他對那些死去的孩子們現實悲劇的哀傷,而且讓他開始承認自己居然驚人地幸存了下來。拉夫一旦意識到自己非凡的存在,就會一直很珍視這份存在。兩年后,在經歷了讓人有些開心、難過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后,他內心充滿溫暖地感慨道:“被自己的人生感動,真的挺奇怪的。”
被自己的人生感動
要想引出拉夫人生中的戲劇場景,有必要拋開對什么是“有趣”的各種偏見。在治療中,做到這一點相對容易一些,因為治療時間是針對這個目的特別安排的。在一般情況下,人們不太可能為了搜尋隱約有一些趣味的素材,將自己的優先偏好放到一邊。每個人的意圖如此不同,以至于在探索他們一生中隱藏的戲劇場景時,通常使人無法特別專注。僅僅關心特定的某個人并簡單地將其他人放到一邊,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個非常不錯的做法。如果有些人無法引起我們的興趣,那就是他們對我們不感興趣。我們每天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在聚會上、在工作中、在家庭里、在政治上,甚至在城市街頭散步時,我們根本不可能過無條件地關注一切的生活。而相對適度的關注,則在每個人可承受的范圍之內;去欣賞自己人生的戲劇性,降低看別人人生戲劇性的份額,還是可以做到的。對這些隱匿的戲劇場景保持開放態度,即使是淺嘗輒止,也可以成為提升自身體驗的重要事情。小說家杰瑞·科辛斯基在《今日心理》中接受蓋爾·希伊訪談時說:
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將我的人生理解成一系列情緒飽滿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被記憶串連起來了……一件事只是人生戲劇的一個瞬間,當事情發生時,我們會覺察到。我認為,這份覺察及覺察的強度,決定著我們的人生僅僅是勉強被感知的一種存在,還是有意義的生活。我們不必為了強化人生體驗而僅僅去識別充滿戲劇性的每個瞬間,最重要的是,要認識到自己才是這些戲劇的主角。
有一個女人就是科辛斯基所說的這種人,她錯過了成為自己人生主角的機會。在我太太的一堂治療課程上,她抱怨說,她的父親在臨死時讓她繼承他的事業。她描述了父親臨終前的情景,她的父親死時頭就枕在她的膝蓋上。在這個故事中,她的父親是主要人物,而她只是個小角色。很顯然她在生活中也是這樣的。
治療師請她重新講一遍她自己的故事,這一次她要把自己作為主要人物。當她這么做時,她體驗到了自己代替父親的位置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而且做了個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她的故事中的轉變非常簡單。她只是著重描述了父親死時她自己的感受,而且發現這些感受和她之前說起“他”的行為時的所有感受一樣多彩和感人。強調以她自己為中心的做法,立刻將她從亡父的負累中釋放了出來。她能否保持這種自由,我不得而知,但至少在這一天中,她的心智是開放的,她可以體驗自己可以做自己人生主人的這種可能性。
人們常常荒廢了自己的作者身份。他們不認為體驗自己的生活跟浪漫小說或流行肥皂劇中的人物體驗他們自己的人生同等重要。相反,他們把“有趣的體驗”的標準設得很高,這就像用大孔的漁網提取生命之水,未曾觸及許多體驗,就讓它溜走了。他們可能認為口齒伶俐是吸引他人的必要條件,或者他們認為自己不得不和藹、性感或出名。如果他們的唇型不好看,舉止安靜,說少數族群的方言,或者政治態度幼稚,他們就會期望躲得遠遠的。他們還會將注意力從自認為無法掌控的那些事情上挪開,避免可能激怒、引誘、迷惑或者嚇到自己的那些事情。作為讀者,體驗戲劇場景要容易得多,因為小說中的故事通常都簡單化了,可以安全地體驗,而且有清晰的開頭和結局。只是偶爾會有讀者借助這些戲劇場景覺察到,只要把這些小說中的人物稍微做一些個性化的改變,就會成為他們自己。他們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而不再是躲在小說背后的偷窺者。
充實并貫穿于日常生活的那些簡單事情,往往會逃過人們的注意。例如,一個人問我,最近在做哪些有意思的事情。盡管我明白他想知道的是一些重大事情,但我還是告訴他,我那天早上穿過房間去倒杯水讓我多么享受。我感受著松軟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感覺,我穿過起居室時看著從窗外映入眼簾的風景,改變一下工作節奏,以及感受一口一口飲下那杯水的愉悅——這一切,在那個當下,比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意義重大。他微笑著,一臉困惑,認為我只是不愿意回答他的提問才這么說。也許我應該告訴他,去拿一杯水的體驗與其他日常生活的體驗一樣,都是在為應對人生中那些緊張時刻做準備。
對日常生活體驗保持機敏的感覺,為特別的戲劇場景創造了背景。如果你能夠欣賞一種熟悉聲音的音質,或者感知一架直升機低空掠過房子時的神秘,或者理解話說了一半想打噴嚏的急迫感,又或者在打開一封信時有些預感,你就會收獲一連串的體驗。這些體驗賦予明智、美好、冒險、深遠的種種體驗以連續性。在此連續性中,這些體驗都很重要。游樂園中的一次騎行,一份特別的禮物,與朋友共度的一個夜晚,在學校拿到一個獎,搏擊中的一次失敗,從一次約會中起身時的沮喪——所有這一切都會幫助我們獲得存在感的碎片,這些碎片正是已知人生中的記號。我們的一生中有著數以億萬計這樣的體驗,單獨把這些體驗中的每個拿出來看,都是可以忽略的,它們就像點燃一件事高潮部分的一個個火花塞。但是,人們似乎更把那些高潮當回事。在意識中過分忽略這類基本體驗的那些人,可能變得過于活躍,總在尋找其他足夠富有成效的體驗,以填補通常不知不覺中已經失去的那些東西。另一些人則反其道而行之,他們退縮到了由死氣沉沉、焦躁不安的生活堆積而成的隔離層中。一方面,過度活躍;另一方面,死氣沉沉。這兩種情況都是跳過和遺漏體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