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的街頭,依舊人流混雜,氣氛壓抑。
張貼出來的皇榜前,稀稀拉拉圍著一些識字的百姓和士人。
“河北經制使馬忠,貶秩二等……”一個老秀才念著榜文,搖頭嘆息,“唉,擁兵不前,坐視國土淪喪,此等罪過,豈是貶秩二等可以贖的?”
“老先生,您這話可就說左了!”一個穿著粗布短衣、面色黝黑的漢子憤憤地接話,“這哪里是罰?依我看,這分明就是賞!賞那些當官的,只要不惹金人,不讓主子們操心,就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那些在前頭拼命的,死了就死了,活著的也活該拿不到錢!”他啐了一口,眼神中帶著對朝廷深深的不信任和怨恨。
圍觀的百姓們聽了,也都跟著嘆氣,交頭接耳。
有人小聲嘀咕:“聽說河北那邊慘得很,金狗子跟瘋鬼子似的,見人就殺……能躲在后頭不打仗,也是本事啊。”這話里帶著無可奈何的麻木,也帶著一絲對馬忠“聰明”的嘲諷。
“朝廷這是要徹底放棄河北了啊!”一個頭戴方巾,像是進城采買的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憂心忡忡地說道,他的臉色蒼白,帶著幾分書卷氣的羸弱。
“聽說黃相公、汪樞密他們一直明里暗里地壓著宗爺爺,不給糧草,不給兵員……唉,還有傳言說,二圣……二圣可能要被金人遷去更北邊,更苦寒的什么中京大定府…………這仗,還怎么打?咱們大宋,是不是真要偏安一隅了?”
“偏安一隅?我看是南逃!”那黑衣漢子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你們沒聽那些大戶人家都在收拾細軟嗎?都在往東南跑呢!聽說黃相公、汪樞密他們早就把家眷送走了!這應天府,怕是也待不了多久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原本只是針對馬忠的貶職,很快就蔓延開來,變成了對朝廷軟弱、對南遷傳聞的擔憂和不滿。
亂世之中,最敏感的就是民心,而朝廷的每一個舉動,都像是一塊石頭投入水中,激起層層漣漪。
這些議論聲,或清晰或模糊地,也傳到了陳南和陳東兄弟耳中。
他們正逆著人流,朝著衙門方向走去。
“馬忠貶秩二等?”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墻壁上,他胸膛起伏,臉漲得通紅,“荒唐!荒唐至極!逗遛不進,貽誤軍機,這是該砍頭的罪過!竟然只貶秩二等?這是什么狗屁處置?!”
陳東這幾日,在御史臺右司任職,被各種掣肘堵得心口疼。彈劾黃、汪黨羽的奏章,要么被上面壓著,要么被他駁了又強行通過。他像陷在泥沼里,有勁兒使不上,眼睜睜看著奸佞得勢。
這種無力感,比挨刀子還難受。
“阿兄,息怒。”陳南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眉宇間的憂慮,藏不住。“黃、汪二人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們要斷絕朝廷經略兩河的念頭,給南遷開路。馬忠的處置,只是個信號。”
南方的“建炎通寶”詔令在他腦子里晃。
鑄新錢,用新年號,不只是經濟,更是政治宣告。朝廷在準備一個新的政權,很可能在江南。
“你說得對……”陳東長長吐出一口氣,壓住火氣,“馬忠只是開始。接下來,他們會排擠主戰派,徹底掌控朝局,然后帶著官家南逃!”
“他們不滿足‘巡幸東南’了。”陳南聲音壓得更低,“打聽到的消息,黃、汪已經在朝堂上公然提議‘奉帝如東南’,官家似乎默許了。東南,特別揚州、建康,已經在部署南遷事宜,修繕行宮,調集錢糧……”
“什么?!”陳東再次震住,難以置信,“這么快?!如此肆無忌憚?!就不怕史筆如鐵,將他們釘在恥辱柱上嗎?!”
陳南看著兄長暴怒的模樣,心中亦是五味雜陳,他苦笑一聲,眼神中掠過一絲悲哀。
“阿兄,對于黃、汪那樣的奸佞之徒而言,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區區身后名,又算得了什么?他們現在恐怕是巴不得越快越好,生怕夜長夢多,怕宗老將軍從開封傳來什么驚天動地的消息。”
他輕輕拍了拍兄長的手臂,示意他冷靜下來。
“阿兄,事已至此,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必須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應天府之內,我們并非孤立無援;放眼江南,也并非沒有忠肝義膽之士。子韶兄、德明兄他們在士林奔走,反南遷輿論造得不錯。但這還不夠,我們需要更實在的力量。”
“實在力量?”陳東聞言,目光一凝,立刻明白了陳南的言外之意,“軍方?”
“對。”陳南點頭。
“只有軍方,才有可能具備扭轉乾坤的實力。口誅筆伐,在這些已經喪心病狂的奸賊面前,不過是隔靴搔癢。
之前咱們已經給王珪將軍遞過信,相信宗老將軍收到消息后,定然已有所準備。但宗老將軍遠在開封,鞭長莫及,而且朝中掣肘太多,他老人家孤掌難鳴。我們必須在應天府內部,盡可能地為他爭取時間和支持。
阿兄如今身在御史臺,雖受制,總能接觸到文書;我在樞密院,能接觸軍情糧草記錄。內外配合,仔細梳理,就不信找不到他們的破綻!”
樞密院那些堆積如山的軍情塘報和糧餉文書,對于旁人而言或許只是枯燥的數字和繁瑣的記錄,但在陳南這個深諳歷史走向的穿越者眼中,卻可能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那些看似正常的龐大的糧草消耗數字背后,是否有著虛報冒領、中飽私囊的黑幕?那些頻繁的軍隊調動,是否與南遷的準備暗合?
這些都是黃、汪二人貪墨腐敗和陰謀策劃的潛在痕跡,只要肯下功夫,仔細查證,總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好!我明白了!”陳東重重一點頭,“我們還得聯絡更多官員和士子,特別是對黃、汪不滿,心向宗留守的人。讓他們形成一股力量,等宗留守到了,能站出來支持他,對抗黃、汪的攻訐。”
“聯絡之事,便交給我來辦。”陳東拍拍胸脯,“太學時,我也結交不少同道,現在分散各地,但總有一些人還在朝中或京畿左近任職,我設法聯絡上一些。不過……此事干系重大,黃、汪耳目遍布朝野,稍有不慎,泄露了風聲,恐怕不等我們有所作為,便會前功盡棄。”
“阿兄放心,我明白。”陳南點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陳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補充說道,“前些日子,朝廷不是曾派遣使臣分赴諸路,名義上是撫諭軍民,體察吏治嗎?我記得,派往江淮一帶的監察御史,名叫寇防。阿兄可曾聽說過此人?底細如何?”
陳東皺眉思索片刻,搖頭,“寇防……這個人,我印象不深。不過能被黃、汪派往江淮,恐怕不是好路數。江淮是他們南遷重點,派這個人去,必有所圖。”
“我也是這么想。”陳南沉聲道,“我會想法子查這個人的底細,和去江淮的目的。這或許是了解黃、汪南遷計劃的重要途徑。”
兄弟二人又低聲商議片刻,仔細敲定了接下來一段時間各自的行動方向、聯絡方式以及遇到緊急情況時的應對之策。
與陳東分別后,陳南朝著樞密院的方向走去。
馬忠的輕罰,黃、汪的得意,即將到來的南遷大潮……局面越來越嚴峻。
他和兄長,只是這巨大漩渦里微不足道的兩片落葉,想改變歷史洪流,螳臂當車。
回到樞密院簽押房,陳南在自己那張堆滿了各式文書的案桌后坐下。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將所有的焦慮和憤怒都壓在心底。
作為一名來自后世的穿越者,一個偶然跌入這個時代的過客,這個王朝的興衰榮辱,這個時代的苦難與悲歌,按理說,與他何干?他完全可以選擇一條更輕松、更安全的道路。
造反?手握利刃,聚眾起事,推翻這腐朽的朝廷,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每當這個瘋狂的念頭升起,腦海中便會浮現出宗澤老將軍那“三呼過河”的悲壯身影。
還有那個性格剛烈、滿門忠烈的“岳爺爺”,若是知道他有此等不臣之心,恐怕會第一個將他這個“亂臣賊子”斬于馬下,以正國法軍紀。
又或者選擇明哲保身,甚至利用自己對歷史的先知,去投機鉆營,謀取一份富貴。
但他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當他真正身處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親眼目睹了百姓的苦難,感受了那些忠義之士的悲憤與不甘,他胸中那份屬于現代人的基本良知,那份因熟讀史書而產生的沉甸甸的責任感,便再也無法讓他選擇袖手旁觀,獨善其身。
再說,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潛藏著一些更為深邃的、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完全明晰的期愿。
他所期盼的,并非僅僅是趙氏江山的延續,并非是某個特定皇朝的萬世一系,更不是自己去坐上那個位置。
他更希望看到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能夠免遭戰火的蹂躪,能夠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
或許,這便是他那個時代所熏陶出來的,“人民萬歲”的樸素理念,而非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皇帝萬歲”、“忠君愛國”。
帝王將相,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匆匆過客,而人民的福祉,才是衡量一個時代是否真正進步的唯一標準。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將自己的命運,與這個時代無法抗拒的風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
縱然前路遍布荊棘,縱然希望渺茫,他也要奮力一搏。
不為青史留名,只為……只為無愧于自己這顆偶然闖入歷史長河的赤子之心。
他緩緩伸出手,從堆積如山的文牘中,抽出最上面的一份關于“江淮等路秋季糧草轉運及各軍鎮兵員核實”的塘報,目光沉靜如水,逐字逐句地仔細研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