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的秋風,卷過千瘡百孔的河北大地。
本該是收獲的季節,田野里卻多是荒蕪與焦土,偶爾有幾縷炊煙升起,也帶著驚恐和不安。
“官家今日眼圈有些重。”黃潛善壓低了聲音,與身旁的汪伯彥交換了一個眼神。
汪伯彥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眼角余光掃過御座上那位年輕天子。
龍椅上,趙構的指節不時叩擊著御案,殿角的熏香混著一股子散不去的霉味,讓他心頭煩悶。
“官家,”吏部尚書沉著臉出班奏道,“河北經制使馬忠,奉命經略河北,收復失地,然……據前方塘報,馬忠畏敵如虎,擁兵數萬,卻遲遲屯駐于大名府以南,逡巡不前,坐視金虜肆虐,河北義民奮起抵抗,反遭其掣肘。臣以為,馬忠逗遛不進,貽誤軍機,其罪當罰!”
趙構眼神有些飄忽。
河北……那個讓他又愛又怕的地方。
愛的是祖宗基業,是中原沃土;怕的是金人鐵騎,是那揮之不去的靖康夢魘。
他想起那些關于河北的奏報,心中煩躁更甚。
“官家有所不知,”宰相黃潛善慢吞吞踱出,那撮山羊須抖了抖,“河北、河東之地,如今已是糜爛不堪。百姓自發組織,攻打金人占據的城邑,雖然勇氣可嘉,打著我大宋‘建炎’的年號,但終究是烏合之眾。”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御座上臉色愈發陰沉的官家,繼續說道:“更有甚者,一股自稱‘紅巾軍’的亂民,在澤州、潞州一帶流竄,竟膽大包天,劫掠了金賊西路軍主帥完顏宗翰的營寨!此事雖大快人心,卻也惹惱了金人。
如今金賊正在兩河之地大肆搜捕紅巾軍,懸以重賞。可憐那些真正的紅巾軍早已遁入山林,金賊尋不到,便遷怒于無辜百姓,以平民、流民充數,大肆屠戮……河北、河東,已成人間煉獄啊!”
黃潛善這番話,看似在描繪河北慘狀,實則句句都在暗示:北方已不可為,強行經略只會徒增傷亡,不如放棄。
汪伯彥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接口道:“黃相所言極是。馬忠將軍……或許并非全然是畏敵,而是……是面對此等絕境,實在無從下手啊!金兵勢大,亂民蜂起,我朝兵力本就捉襟見肘,貿然深入,恐有全軍覆沒之險。馬將軍此舉,雖有逗遛之嫌,卻也……也算是持重之策。”
這番話,名為馬忠開脫,實則是在進一步渲染北方的恐怖和無望,為他們主張的南遷大計鋪路。
殿中侍御史許景衡聽不下去了,霍然出列,聲若洪鐘:“荒謬!金賊殘暴,義民奮起,正是我朝恢復中原的天賜良機!馬忠手握重兵,糧草尚足,卻畏縮不前,眼睜睜看著忠義之士慘遭屠戮,看著大好河山淪于敵手!此非持重,乃是怯懦!是瀆職!更是對我大宋軍民的背叛!若不嚴懲,何以正軍法?何以慰民心?!”
許景衡一番話擲地有聲,殿內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不少官員都暗自點頭,但懾于黃、汪二人的權勢,不敢公然附和。
黃潛善臉上那點笑意淡去,又堆起一副公允神色。
“許大人忠勇可嘉,只是……戰場之事,瞬息萬變,咱們在廟堂之上,紙上談兵容易。馬將軍身處前線,所見所聞,所慮所憂,豈是我等在朝堂之上可以憑空揣測的?官家,臣以為,馬忠之事,尚需詳查,不宜驟然重罰,以免寒了前方將士之心。”
“官家!”許景衡還想再爭,卻被趙構抬手打斷了。
趙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臉上滿是疲憊和猶豫。
他看向黃潛善和汪伯彥,這兩人是他最為倚重的大臣,他們的意見,他不能不聽。
他又看向慷慨激昂的許景衡,心中并非沒有一絲觸動,但那點觸動,很快就被對金兵的恐懼和對現實的無奈所淹沒。
“馬忠……逗遛不進,確有其事。”趙構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朕之前已命帶御器械鄭建雄出知河陽府,又命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閭勍領兵相助,意在催促進軍。然馬忠至今仍無動作……著實令人失望。”
他頓了頓,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說道:“既如此……便依吏部所議,將馬忠……貶秩二等,以觀后效吧。”
“官家圣明!”黃潛善和汪伯彥立刻躬身領旨,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貶秩二等,不痛不癢,既安撫了朝中主戰的聲浪,又沒有真正動搖馬忠,更重要的是,這等于默認了北方戰線的消極策略。
許景衡臉色鐵青,想要再說些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退回了班列。
他知道,大勢已去。
果然,處置完馬忠之事后,黃潛善立刻趁熱打鐵,再次提起了“巡幸東南”的議題。
“官家,如今兩河局勢險惡,應天府雖為龍興之地,卻四面受敵,非久留之所。東南之地,魚米豐饒,更有長江天險可恃。為官家萬全計,為我大宋國祚計,臣懇請官家早日決斷,巡幸東南,以避敵鋒,徐圖恢復!”
汪伯彥緊隨其后:“是啊官家,如今朝中是黃相與臣等共輔國事,上下同心,正該為長遠計。只要官家圣駕安穩,江南人心凝聚,則國本穩固。至于兩河之地……唉,非不愿收復,實乃時機未至,力有不逮。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我等已無心再耗費國力于虛無縹緲的兩河經制了。”
趙構沉默不語,目光復雜地看著殿外陰沉的天空。
南遷……這個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知道這是茍安,是放棄,但他又能怎么辦呢?
金人的兵鋒太盛,他實在沒有信心能夠守住中原。
“容朕……再思量思量。”最終,他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黃潛善和汪伯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志在必得。
他們知道,官家已經動搖了,南遷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的心思,早已飛向了溫暖富庶的江南,至于黃河以北的廝殺與苦難,早已被拋諸腦后。
退朝之后,黃潛善與汪伯彥并肩走出宮門。
秋風吹在臉上,兩人卻都覺得舒坦。
“相公高明,”汪伯彥奉承道,“馬忠一事,輕輕放過,既堵了悠悠之口,又讓官家徹底看清了北邊就是個填不滿的坑,南巡之事,已是水到渠成。”
黃潛善捋著胡須,得意地笑了笑:“伯彥謬贊了。這叫順勢而為。官家心里,早就怕了。咱們不過是推波助瀾,給他一個臺階下罷了。如今,這經制兩河的心思,算是徹底斷了。接下來,便是要好好籌劃南下事宜了。”
“正是,”汪伯彥點頭道,“錢糧、舟船、官員安置……諸多事宜,還需早作準備。”
“嗯,”黃潛善沉吟道,“錢糧是根本。國庫雖不充裕,但江南之地,總能有些名目。”
他話鋒一轉。
“對了,前幾日讓你催問江州、池州、饒州、建州那邊的鑄錢司,讓他們加緊鑄新錢,辦得如何了?”
汪伯彥道:“相公放心,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傳了話,讓他們日夜趕工,務必……”
“務必什么?”黃潛善挑了挑眉。
“務必……讓官家南下之后,用度無憂,江南市面,也得盡快流通起來新錢,顯得……朝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