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奎兩腿發軟,一股騷臭味迅速從他褲襠處彌漫開來,嘴唇哆嗦著,根本說不出一句囫圇話:“錢……錢我給……都在庫里……饒命……”
“晚了!老狗!您不是說……國庫空虛嗎?今日,便用你的狗命來填!”
張員雙目赤紅,手臂青筋暴起,鋼刀挾著風聲,狠狠劈落!
血光迸現。
一顆首級滾到臺下,那張臉上還凍結著死前的驚駭與不敢置信。
斬了朝廷命官,建州軍已然沒了半分退路。
張員手臂高高一揚。
兵士們便如開了閘的洪水,轟然沖出校場。
府庫的大門被撞開。
城門也被迅速控制。
不大的建州城,頃刻間亂成了一鍋滾開的粥,喊殺聲、哭喊聲響成一片。
待陳桷接到兵變的消息,如遭雷擊。
他知道,這事若不立刻壓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他顧不得多想,也來不及細細綢繆,立刻點齊了衙門里所有能動用的人手,主要是駐扎在本地的廂軍,由朝請郎王淮統領,外加一些臨時召集的弓箭手和巡捕。
他下了死命令,讓他們火速趕往校場和府庫方向,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將叛兵鎮壓下去。
只是王淮手底下那些兵卒,平日里松懈慣了,操練馬虎,手里的家伙什兒也比建州那些正規軍(即便是敗兵)差了一大截。
更要命的是,他們壓根沒有跟那群已經殺紅了眼、沒了退路的亡命徒死戰到底的膽氣。
雙方在城中幾處要道一碰上,王淮尚未來得及呼喝部眾擺開陣勢,那些廂軍,只一個照面,便被對方不要命的兇狠勁頭嚇破了膽。
前排的廂軍試圖舉起長矛抵擋,卻被亂刀砍翻數人,雪亮的刀鋒和噴濺的鮮血徹底擊潰了他們的勇氣,后面的隊伍登時大亂,哭爹喊娘,兵器丟了一地,衣甲也顧不上了,各自奔逃。
王淮本人連斬兩名試圖沖擊他本陣的叛兵,聲嘶力竭地呼喝,卻根本止不住麾下兵卒的潰敗之勢。
眼看就要被亂軍包圍,好不容易才在幾名忠心親兵的拼死護衛下,領著數十殘兵狼狽不堪地逃回衙門。
陳桷接到敗報,氣得發抖,急得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
他手下再沒有能用的兵了。
建州兵變的消息,就這么風一般刮遍了東南路。
建州城里血雨腥風,整個東南為之震動的時候,數百里之外的復州云澤地區,另一場更為酷烈的廝殺,也已進行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官軍將領范瓊,使勁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血水泥水。
一雙熬得通紅的眼,死死膠著在前方煙塵彌漫、喊殺震天的戰場。
他的對手,是近些年在江漢一帶鬧得聲勢頗大,令官府頭痛不已的賊首李孝忠。
說起來臉上無光,自打奉命清剿這伙流寇以來,他范瓊帶著麾下官軍與這李孝忠接仗數次,竟是輸多贏少,手下兵將折損不少,連失幾處州縣,讓他這個領軍大將的顏面實在有些掛不住,朝中彈劾他的奏章怕是已經堆成了小山。
“將軍!喬都統的兵馬已從左翼包抄上去了!賊軍陣腳亂了!”
親兵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嘶啞,急匆匆地從前線沖回來稟報。
范瓊聞言精神陡然一振,胸中郁積的惡氣似乎都順暢了不少。
他急忙不顧儀態地爬上一處臨時搭建的瞭望臺,向遠處望去。
果然,新近趕來增援的荊湖北路都統制官喬仲福,正率領著數支從鄰近州郡調來的生力軍,真真從李孝忠軍陣那相對薄弱的側翼狠狠地剜了進去,激起一片混亂。
李孝忠的部隊雖然打仗悍勇,頭目也多是亡命之徒,但終究是些沒經過正經操練的烏合之眾,成分復雜,多為饑民、逃兵裹挾而成。
無論是軍械裝備還是平日的軍紀、陣法,都無法與裝備相對精良、訓練有素的官軍主力相提并論。
先前他們之所以能屢屢占到便宜,多半是倚仗著對地方山川地利的熟悉,以及范瓊幾次三番的輕敵冒進所致。
現如今,面對范瓊、喬仲福兩路官軍主力的合力圍攻,尤其是喬仲福所帶來的那幾支軍容整齊、銳氣正盛的援軍加入戰場,整個戰局的平衡終于在苦戰數日之后,被徹底打破。
“擂鼓!給老子擂鼓!”
“全軍——突擊!”
“今日務必生擒李孝忠這狗賊!”
范瓊猛地抽出腰間佩刀,用盡全身力氣厲聲嘶吼。
“殺——!”
官軍上下眼見勝利在望,無不士氣如虹,喊殺之聲匯聚成驚濤駭浪,向前猛撲。
云澤之上,水陸交錯,喊殺之聲震天動地,血水幾乎染紅了數里淺灘。
李孝忠的部隊在官軍這般狂猛無儔的沖擊之下,終于再也支撐不住,陣腳大亂,繼而演變成無法遏制的全面崩潰。
叛軍兵士們哭爹喊娘,丟盔棄甲,四散奔逃,混亂中自相踐踏,死傷枕藉,不可勝數。
李孝忠本人雖然拼死抵抗,帶著親衛左沖右突,連斬數名官軍,卻也獨木難支,回天乏術。
最終只得在親信的簇擁下,帶著身邊不足百騎的殘部,從一處守備相對薄弱的包圍圈縫隙中殺開一條血路,向著西邊茫茫群山倉皇逃竄而去。
范瓊站在堆滿尸首、一片狼藉、血腥氣沖天的戰場上,任憑微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頭發,長長地吁出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
雖說麾下將士傷亡亦是慘重,付出的代價著實不小,但總算是打下了一場勝仗,全殲賊軍主力近萬,也算勉強一雪前恥,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而在更為遙遠的應天府。
趙構的御案上,并排擺著兩份剛剛送達的奏報。
一份是福建路轉運司與建州知州聯名泣血上奏的建州兵變、轉運副使毛奎、判官曾伃被亂兵格殺、守臣張勤被俘、建州城失陷的駭人急報。
另一份,則是荊湖北路轉運司與都統制司聯名呈上的復州大捷、賊首李孝忠授首(實為敗逃,但奏報上自然是極力渲染夸大戰功)的喜訊。
他面沉似水,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建州官員被麾下兵卒所殺,城池被占,此乃國朝大忌,動搖官場人心,若處置不當,恐東南糜爛,烽火處處。
對于毛奎、曾伃二人的死,他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一道詔令,斥責亂兵兇頑,命其子孫后代各蔭補一個七品散官,以示朝廷撫恤之意,心中卻對二人激化矛盾、致使事態失控頗有微詞,只是不便言說。
至于如何處置兵變的建州驕兵悍將,如何安撫已然驚恐不安的東南各州郡,如何填補建州官員空缺,如何應對北方虎視眈眈的金人可能趁亂南侵,還有那剛剛取得小勝的范瓊、喬仲福,是否能夠一鼓作氣,徹底剿滅流竄的李孝忠殘部,以免其死灰復燃……
無數的難題,一樁接一樁,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抬起頭,望向垂手侍立在殿中的一名心腹內侍。
“傳旨,著樞密院、中書門下即刻會議,就建州之事……”
他微微停頓了片刻,似乎在仔細斟酌措辭,聲音也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處置方略,務必以安撫為主,招撫為上,不可再激化事態,致使東南不穩。先行查明緣由,若確有克扣糧餉之實,當嚴懲不貸。至于叛軍首惡,可暫行赦免其罪,令其戴罪立功。具體章程,著他們三日內擬出!”
“奴婢遵旨。”那內侍躬身應道,心中暗凜,官家這是要先穩住局面,秋后算賬與否,尚在兩可之間。
他正待轉身退下。
趙構卻又開了口,語氣聽來像是漫不經心地隨口提起,但眼神中卻帶著一絲考量:“復州那邊,范瓊、喬仲福及一眾有功將士,犒賞的章程,也讓他們盡快擬了送上來,不得遷延。打了勝仗,朝廷不能吝嗇。”
內侍聞言,再次躬身深深一揖:“是,官家。奴婢這便去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