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伯顏帖木兒這時是犯了一個典型的經驗主義錯誤,他見朱祁鎮對石亨調任的回應是“磨礪人才”,又得知于謙調石亨回京是為拱衛京師,便想當然地認定石亨必是大明不可或缺的大將。
更因陽和口一役瓦剌贏得太過輕松,眼見這個昔日的手下敗將在短短數日之內,竟能在大明重獲提拔,伯顏帖木兒便斷定,大明已經是將才凋零,無人可用,只要朱祁鎮能配合叫開大同城門,華北唾手可得。
他根本想不到這背后所暗藏的種種朝堂博弈,更未參透朱祁鎮那番話中的弦外之音,皇帝表面夸贊石亨,實則是暗諷于謙借調任將領之機收買人心。
而且伯顏帖木兒雖然有個漢人母親,熟知經史典故,但他對中原王朝的實際政治運轉始終如霧里看花,略知皮毛而已。
他壓根無法切實理解“天子”二字背后所承載的天命神性與無上權威。
在他眼中,中原皇帝只是一個更強大的“大汗”,在草原上,廢立大汗如同更換馬鞍般尋常,而大明在皇帝被俘后竟耗費三日才確立儲君,簡直遲緩得不可思議。
因此伯顏帖木兒完全無法共情朱祁鎮內心的煎熬與矛盾。
在他的認知里,既然已探得于謙正在調兵遣將、整頓京防,這不恰恰說明京師空虛?
此時不趁郕王尚未正式登基、正統天子余威猶存之際,借瓦剌鐵騎叩開九邊雄關,長驅直入奪回帝位,又更待何時?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般明擺著的上策,朱祁鎮為何還要痛苦糾結成這副模樣?
直接殺回紫禁城,將郕王、于謙等人盡數誅滅,皇位不就自然物歸原主了嗎?
若說先前因不了解朝中情形,朱祁鎮尚存幾分幻想倒也情有可原,可如今郕王僭越之心已昭然若揭,按常理該以牙還牙才是,這小皇帝怎么還在優柔寡斷、躊躇不前?
伯顏帖木兒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能從朱祁鎮先前的兩次情緒崩潰中尋找突破口。
他敏銳地注意到,這小皇帝在失控時總會流露出想要超越其曾祖父與父親的執念。
于是他決定投其所好,調整勸說策略,“昔年齊泰、黃子澄蠱惑建文帝削藩,太宗皇帝以‘清君側’為名揮師南下,終成永樂盛世,如今于謙離間天家骨肉,豈非正是當年的齊、黃之流?”
“只要陛下現在再下一道手諭,以‘肅清朝綱’為名,命劉安、郭登開啟大同城門,不消旬日,我軍便可兵臨北京城下,屆時生擒郕王、問罪于謙,陛下既可光復大統,又能效法太宗皇帝偉業,豈不兩全?”
帳外北風凄厲,他刻意將“太宗偉業”四個字咬得極重,暗紅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詭譎的陰影,將這番說辭渲染得愈發蠱惑人心。
朱祁鎮卻像患上了突發性耳聾,他收回懸在空中的手臂,整個人重新沉入氤氳著熱氣的浴桶中,專心致志地泡起澡來。
伯顏帖木兒接著道,“陛下莫非以為,您就此錯失良機,郕王便會感恩戴德?”
“昔年靖難前夕,建文帝已先行廢黜了青州齊王與大同代王,待燕師起兵,遼東遼王、宣府谷王更是紛紛棄藩歸京。”
“彼時太宗皇帝麾下僅有一支燕軍,而寧王卻坐擁八萬精甲、六千革車,更有朵顏三衛鐵騎助陣。”
“建文帝為防‘燕寧合流’,急詔寧王返京,當此生死之際,寧王只有兩條路,要么即刻起兵助燕,要么奉詔南歸,可他卻偏偏首鼠兩端,滯留大寧,觀望徘徊。”
“于是太宗皇帝的佯裝窮途末路,自劉家口間道疾馳大寧,假意向寧王求援,寧王不疑有詐,竟單騎出迎太宗皇帝入城,太宗皇帝執其手痛哭流涕,自稱起兵實乃迫不得已,更央寧王代擬請罪奏章。”
“如此盤桓數日,寧王始終以誠相待,殊不知燕軍精銳早已暗伏城外,將士漸次潛入,更與朵顏三衛暗中勾結。”
“待太宗皇帝辭行,寧王親至郊外餞別之際,伏兵四起,將其劫持,朵顏三衛聞風響應,守將朱鑒雖力戰而亡。”
“頃刻之間,大寧易主,王府家眷盡入松亭關,大寧為之一空!自此太宗皇帝盡收大寧雄師,更得寧王親擬討逆檄文,聲勢大振。”
“按常理,寧王既是被迫從叛,本可得建文帝寬宥,奈何他手握重兵,又得太宗皇帝‘事成之后,平分天下’之諾,自此便與靖難之師綁在了一處。”
“待太宗皇帝收編大寧鐵騎后,立即打散舊制,重整部伍,以致建文帝的平叛大軍在戰場上遇見寧王舊部,照樣刀兵相向。”
“此例足以證明,但凡身陷敵營而未以死殉節者,在朝廷眼中便是十惡不赦的叛臣!陛下滯留漠北日久,今日更為我瓦剌請賞,在郕王眼中,只怕早已將您視作亡國之君了!”
“就連那些被明軍俘虜,怕也一同成了投敵叛國之徒!陛下即便不念及自身榮辱,也該為那些無辜將士謀一條生路啊!”
伯顏帖木兒一面說著,一面重重地拍在浴桶邊緣,激起陣陣水花。
朱祁鎮被這番動靜攪得心煩意亂,蹙眉回道,“太宗皇帝靖難時不過一藩王,自然要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而朕本就是九五之尊,何必效此掩耳盜鈴之舉?你是要朕自己清自己嗎?”
伯顏帖木兒回道,“就是自己清自己!陛下,這種事,我們蒙古人再熟悉不過,您可聽說過蒙元的‘兩都之戰’嗎?”
“昔年元成宗駕崩,卜魯罕皇后垂簾,安西王阿難答輔政,因安西王阿難答崇信色目回回教,而元武宗與元仁宗兄弟推崇漢制,兩兄弟遂聯合右丞相哈剌哈孫發動政變,一舉囚禁了卜魯罕皇后與安西王,元武宗登基為帝。”
“元武宗與元仁宗為了維持漢化改革,立下‘兄終弟及,叔侄相傳’之約,史稱‘武仁授受’,結果元仁宗繼位后,竟背棄誓約,改行漢家嫡長子制,驅逐元武宗之子,立自己的兒子元英宗為帝。”
“元英宗繼位后,更是變本加厲推行漢化,不僅衣冠禮樂盡仿漢制,還在祭祀太廟時公然身著漢家冠冕,躬行漢禮,最終因觸及蒙古保守派的利益遇刺身亡,是為‘南坡之變’。”
“元英宗被殺后,元仁宗一脈絕嗣,蒙古保守派為防再出漢化之主,遂擁立元世祖嫡孫晉王即位,是為泰定帝,泰定帝為了防止身后出現皇位之爭,登基次年便立四歲幼子阿速吉八為儲君。”
“豈料天不假年,泰定帝在位僅五載便因病去世,偏生又駕崩于上都避暑之時!依照蒙元舊制,帝王每年四月北巡上都,八月方返大都,泰定帝這一死,朝政盡落丞相倒剌沙之手。”
“這倒剌沙早在南坡之變時就有擁立之功,泰定朝更是權傾朝野,如今幼主在側,他卻遲遲不肯行冊立之禮,朝中漢化派見此良機,再度蠢蠢欲動,意圖擁立元武宗之子為帝。”
“元武宗膝下共有兩子,長子和世?被元仁宗放逐云南,此時已西逃察合臺汗國,而次子圖帖睦爾被流放至海南瓊州,泰定帝即位后出居江陵。”
“漢化派本想擁立長子和世?,奈何關山阻隔,遠水難救近火,于是樞密院事燕帖木兒當機立斷,聯合西安王阿剌忒納失里、河南行省平章伯顏,星夜兼程將駐守江陵的圖帖睦爾迎入大都,倉促間黃袍加身,改元‘天歷’,是為元文宗。”
“倒剌沙在上都見勢不妙,這才如夢初醒,急忙與遼王脫脫、梁王王禪、右丞相塔失帖木兒、御史大夫紐澤擁立太子阿剌吉八即皇帝位,改元‘天順’。”
“按理說,大都一方算是叛亂方,又是倉猝起事,形勢被動,可笑那倒剌沙手握玉璽,自詡正統,卻優柔寡斷,待他整軍出征時,燕帖木兒等人早已掌控大都半月有余!”
“其后上都軍與大都軍鏖戰數月,上都軍節節敗退,倒剌沙見大勢已去,只得獻璽請降,可憐那小皇帝阿速吉八,亂軍之中生死不明,死后既無廟號也無謚號,后世僅以其年號稱之為‘天順帝’。”
朱祁鎮抬起手,將飄到眼前的濕發撥到耳后,他取過一旁的絲帕,蘸了溫水敷在臉上,喉間發出一聲舒適的嘆息,仿佛世間紛擾都抵不過這一方溫水的慰藉。
伯顏帖木兒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縱觀兩都之戰,泰定帝之子與元武宗之子,皆是元世祖血脈,泰定帝系元世祖長子甘麻剌一脈,而元武宗則是元世祖次子答剌麻八剌子孫,二帝血統本無高下之分!”
“上都一方壞就壞在倒剌沙瞻前顧后,搖擺不定,一誤在拖延立君,徒留口實,二誤在舉兵遲緩,上都軍雖有陜西行省呼應,奈何大都軍已盡得中原腹地,又有京杭運河晝夜不息,將東南膏腴之地與大都血脈相連。”
“大都軍一面死守潼關天險,一面迎圖帖睦爾自襄陽北上,更不惜向商賈舉債籌餉,聚湖廣精兵、江浙軍械、河南糧秣,而上都軍地處朔漠,本就物資匱乏,一旦糧道被斷,豈有不敗之理?”
“那阿速吉八被擁立為帝時尚不滿九歲,對權臣專政無能為力倒也罷了,可陛下御極多年,難道就不懂‘先發者制人,后發者制于人’的道理?”
“待郕王借御虜之名黃袍加身,二帝并立,這天下便要重現當年兩都對峙之局面,難道陛下就甘心作了那死后連廟號都不配有的‘天順帝’嗎?”
朱祁鎮揭下覆在面上的絲帕,水珠順著他的下頜滑落,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帕子上精致的紋路,沉吟道,“朕覺得……”
伯顏帖木兒立即傾身上前,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未料皇帝卻續道,“還是該再派一撥使者進京報信。”
伯顏帖木兒頓時像被抽干了力氣般,魁梧的身軀猛地一晃,扶著浴桶邊緣才勉強站穩,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皇帝,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朱祁鎮不緊不慢地掬起一捧溫水淋在肩上,從容分析道,“這第一回,朕遣袁彬赴懷來衛討賞,未入京畿,母后殿下深居宮中,難明就里,只能聽憑朝臣揣度,自然便將事態想得嚴重了。”
“第二回,朕親書手詔,欲經楊洪遞送,然《大明律》明文規定,‘若親王所封地面有警,調兵已有定制。其余上司及大臣將文書調遣將士提撥軍馬者,非奉御寶圣旨,不得擅離信地。若軍官有改除別職,或犯罪取發,如無奏奉圣旨,亦不許擅動,違者罪亦如之’。”
“楊洪恪守律法,不敢擅離信地,他本人不得入京,隔空傳信難免令人生疑,遙隔千山萬水,朝中疑為偽詔,亦是常理。”
“故而這一回,朕須得遣心腹直入京師與紫禁城,面見母后陳情,也先太師送朕返京之心至誠,何須另立郕王?”
伯顏帖木兒眼神陡然轉冷,“陛下莫非以為,是有人刻意阻斷消息,才讓郕王有機可乘?”
朱祁鎮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朕不過是順著你方才說的‘兩都之戰’往下推想罷了,昔年燕帖木兒擁立元武宗后人,本為推行漢制,而既要漢化,自然要遵循嫡長繼承之制。”
“故而大都軍取勝后,元文宗圖帖睦爾雖先即位,卻仍按禮法迎立長兄和世?為帝,是為元明宗,元明宗在漠北和寧即位后,元文宗才遣燕帖木兒率百官奉玉璽北上,自己則屈居‘皇太弟’之位。”
“可待到元明宗駕臨王忽察都,兄弟相見,歡宴之后,不過數日,燕帖木兒便毒殺元明宗,助元文宗在上都重登大寶。”
朱祁鎮從浴桶中直起身來,“倘或郕王當真覬覦帝位,此番朕遣使入京,他定會不擇手段地百般阻撓,若是使者在京中遭遇不測,或是有去無回,方能坐實郕王包藏禍心,證明于謙欲效燕帖木兒之故事!”
“否則,單憑你三言兩語的挑唆,就要朕相信朕的親弟弟要同朕上演‘兩都之戰’?就要朕相信朕在將來會變成那‘天順帝’?朕還不至于這般昏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