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伯顏帖木兒掀開帳簾,一股暖流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
帳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足有半人高的碩大柏木浴桶,桶身還冒著裊裊熱氣。
四下里七八個炭盆環列四周,里頭銀炭燒得通紅,將整個營帳烘得暖意融融,竟似將這漠北寒夜化作了江南陽春。
皇帝正背對著帳門,雙臂懶洋洋地搭在桶沿,發梢滴著水珠,他半闔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謠,“雨滯雨渧,城隍土地,雨若再來,還我土地……”
他每唱一句,就用手指在桶邊打著節拍,尾音拖得老長,在氤氳水汽中悠悠蕩蕩,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喜寧挽著袖管,左手持浮石在皇帝背上細細揉搓,右手不時從浴桶中舀起一瓢溫水淋下。
袁彬更是腳不沾地,一會兒提著銅壺往浴桶里續添熱水,一會兒又去撥弄炭火。
兩人圍著浴桶忙得滿頭大汗,活像兩只團團轉的陀螺,倒襯得浴桶中的那位愈發閑適自在。
伯顏帖木兒瞇起眼睛,喉頭滾動著一聲冷哼,他不喜歡朱祁鎮這副理所當然的主子做派。
他更喜歡之前那個被剝去中衣,又死活不肯穿胡服,蜷縮在氈毯里憋紅了眼眶的落難天子。
那副強忍屈辱又不敢聲張的模樣,才該是俘虜應有的姿態。
那時的朱祁鎮多有趣啊,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又狼狽又可憐。
帳內蒸騰的熱氣熏得伯顏帖木兒心下發澀,他當然不懂后世那個叫“男性凝視”的詞,只是本能地感到煩躁。
這個俘虜怎么敢如此坦然地袒露身體?怎么敢當著他的面在浴桶中舒展肢體?
他突然意識到,真正令他惱怒的,是朱祁鎮那種上位者才有的“毫無羞恥感”的從容。
因為上位者沒有“被凝視”的束縛,他們袒露身體時,反倒會讓看見他們身體的下位者自慚形穢,慌忙移開視線。
這種微妙的權力倒錯像根細刺,伯顏帖木兒說不清楚這根刺是何時扎進來的,但胸腔里翻涌的不適感卻真實得教他抓心撓肝。
伯顏帖木兒大步繞過蒸騰著熱氣的浴桶,靴底碾過潮濕的毛氈,在朱祁鎮面前重重坐下。
水霧朦朧間,他看見皇帝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濕漉漉的睫毛下,那雙眼睛竟還帶著幾分沐浴時的慵懶愜意,“那些明軍俘虜都松了枷了嗎?”
朱祁鎮開口時,一縷濕發正貼在他頰邊,水珠沿著下巴滴落在浴桶邊緣。
伯顏帖木兒不自覺地盯著那顆水珠,看著它滾過木紋,最終消失在氤氳的霧氣里,“早就松了枷了?!?
皇帝扯了扯嘴角,水霧在他眉宇間繚繞,“既如此,便沒什么要緊事了,劉安、郭登不是還給你們瓦剌送了羊羔和美酒么?你且吃些去吧?!?
這話說得輕巧,活像在打發個無關緊要的傳話小廝。
伯顏帖木兒頓時心頭火起,當即起身,沖袁彬和喜寧二人沉聲道,“你們倆都出去!我來伺候陛下沐浴!”
袁彬與喜寧的動作頓時僵在半空,銅壺里的熱水濺出幾滴,在氈毯上洇出深色痕跡,帳內空氣仿佛凝固,只余炭火偶爾爆出幾聲脆響。
朱祁鎮卻忽然笑出聲來,水波隨著他的動作輕輕蕩漾,“伯顏帖木兒,你也太不知足了,朕剛賞了你一千六百兩,怎么?連個安生澡都不讓洗?”
“你們瓦剌那些士兵可比你懂事多了,朕不過賞了他們每人幾兩碎銀,轉頭讓哈銘傳話說朕要沐浴,他們一個個打水的打水,燒火的燒火,抬浴桶的抬浴桶,手腳那叫一個麻利?!?
伯顏帖木兒俯身湊近浴桶邊緣,蒸騰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卻讓低沉的嗓音更顯清晰,“陛下乃無價之寶,哪里只值區區一千六百兩?所以臣才要親自守著,免得那些粗手笨腳的奴才,糟蹋了陛下的萬金之軀。”
朱祁鎮往后一仰,搭在浴桶邊緣的手臂收了回來,整個人沉入水中,只露出脖頸以上。
熱水漫過他精致的鎖骨,水波蕩漾間,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殺意,“伯顏帖木兒,朕勸你見好就收?!?
水面“嘩啦”一聲破開,皇帝的伸出濕淋淋的手指點了點對方,“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一千六百兩,夠你在草原上快活好些日子了,不如趁早拿去享樂?!?
“如今于謙執掌兵部,你們瓦剌的好日子篤定是長不了了,這銀子若是攢著,來日怕是連買棺材都來不及花呢。”
伯顏帖木兒的舌尖無意識地舔過干燥的嘴唇,水霧繚繞中,這位大明天子簡直像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精怪,清冽如出水芙蓉,卻又美艷得像禍國妖姬,顯出一種詭異的魅惑感。
伯顏帖木兒的嗓音下意識地裹上了一層蜜糖般的黏膩,“陛下這么著急趕臣走,莫非是怕臣看出來,您害怕那個于謙吧?”
朱祁鎮的面色驟然陰沉如鐵,水面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伯顏帖木兒卻恍若未覺,繼續用那把淬了蜜的嗓音說道,“大同府庫共存銀十四萬兩,陛下卻只肯賞兩萬兩千兩,未免太過吝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須這般精打細算?”
“何況離了大同,九邊重鎮恐怕再難找到像劉安、郭登這般顧念圣駕安危的邊關守將了,除非陛下是忌憚于謙,擔心他知曉此事后會勃然大怒,否則,臣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緣由。”
袁彬與喜寧相顧愕然,四目相對間,手上的活計不覺停了下來,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沉寂片刻后,卻聽皇帝開口道,“袁彬,去為朕再打些熱水來,喜寧,再去給朕取些炭火,你們都各自忙去吧。”
兩人結伴出去后,朱祁鎮伸手撩起一捧水來,看著晶瑩的水珠從指縫間淅瀝滑落,“這回你可猜錯了,我大明不像你們蒙元,動輒便有太師擅行廢立之事?!?
“大明規矩得很,因為太祖皇帝早把不守規矩的人都殺干凈了,所以朕不怕于謙,朕說他是清流風骨,是君子如玉,絕非虛言。”
“縱使朕這般狼狽回京,他仍會整肅衣冠,行三跪九叩大禮,對朕恭恭敬敬地稱一句‘陛下’,這便是讀書人的‘君君臣臣’,豈是你們草原上那些,仗著幾萬鐵騎就敢對大汗指手畫腳的權臣能比的?”
朱祁鎮收攏掌心,最后一滴水珠自指縫間無聲滑落,他抬起眼,在浴桶中心定定地看著伯顏帖木兒,眼底似有寒星閃爍,“朕真的不怕于謙,因為他就根本不會去當什么曹操、司馬懿,他只會當諸葛亮。”
水面漸漸歸于平靜,倒映著皇帝陰晴不定的面容,“朕只是有一點兒……有一點兒不喜歡于謙?!?
“倘或他當作了那鞠躬盡瘁的諸葛武侯,朕豈不是就要淪為那樂不思蜀的劉后主了?”
他的聲音在水汽中飄忽不定,有一絲鬼氣森森的陰鷙,“所以朕好不甘心啊……”
“朕此番御駕親征,就是要立下不世之功,超越太宗皇帝的偉業,朕怎么可能是那扶不起的劉阿斗呢?”
幾縷濕發如墨痕般黏在皇帝的頸側,將他消瘦的面容襯托得愈發楚楚可憐,一時間竟透出幾分病態的凄美,活似深宮中徘徊的幽魂,帶著經年的怨氣與潮濕的寒意。
伯顏帖木兒魁梧的身軀在氤氳水汽中投下一片陰影,他天生陽氣旺盛,看著浴桶中陰柔似水的大明天子,他三下五除二地就找出了解決方法,“既然陛下不喜歡于謙,他對陛下又構不成威脅,不如直接宰了省事!”
朱祁鎮笑了起來,那笑聲像是從井底傳來,帶著濕冷的回音,“劉禪能殺諸葛亮嗎?”
“劉禪即使投降了曹魏,但因他信重諸葛亮,故而頂多算個庸君,而劉禪若是殺了諸葛亮,蜀漢照樣要亡,他也照樣要投降曹魏,可他卻要從庸主變成昏君,這樣的臣子,他殺不得,更殺不起??!”
伯顏帖木兒濃眉一挑,撫掌大笑道,“陛下,您這比方從一開始就打錯了!如今于謙既已奉郕王為主,哪還配比作諸葛武侯?”
他寬厚的手掌在空中比劃著,“倘或昔年劉備白帝城托孤后,那諸葛亮不去輔佐劉禪,反而另立劉永、劉理為新君,那史書之上,又豈會留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他還算什么忠臣良相?早該千刀萬剮了!”
朱祁鎮渾身一震,倏然睜大了雙眼,臉上浮現出一種大夢初醒般的驚愕,仿佛被人當胸刺了一劍,此刻才覺出痛來。
伯顏帖木兒猛地抓住浴桶邊緣,繼續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道,“陛下,您該醒醒了!于謙他不是諸葛亮!”
“諸葛亮一生謹遵先主遺命,可如今于謙背棄陛下,改立他人,這般行徑,說是亂臣賊子都不為過,陛下怎么反把他當作諸葛亮呢?”
朱祁鎮向后一靠,背脊再度貼上浴桶邊緣,激得水面一陣晃蕩。
蒸騰的霧氣中,他與伯顏帖木兒四目相對,蒼白的嘴唇如風中殘葉般劇烈顫抖著,仿佛有千萬句話要沖口而出,卻被這個醍醐灌頂的認知生生截斷。
氤氳的熱氣在他眼中凝結成霧,又漸漸被一種尖銳的清醒所取代,就像濃霧散盡后突然顯露的刀鋒。
朱祁鎮沉默良久,道,“可若是沒有諸葛亮,蜀漢怕是早就亡了……”
伯顏帖木兒濃眉緊蹙,他一拳砸在浴桶邊緣,震得水面波光粼粼,“陛下,三國時天下十五州,曹魏占十州,東吳據四州,蜀漢只得一州之地,無論有沒有諸葛亮,蜀漢都難逃覆滅!”
“可如今大明疆域萬里,豈是偏安一隅的蜀漢可比?無論是死守北京,還是遷都南京,只要龍椅上坐的不是您,這萬里江山,又與陛下何干?”
最后一句話在帳內久久回蕩,與皇帝發梢滴落的水珠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嘀嗒”“嘀嗒”的余音在水霧間回旋縈繞,在密閉的空間中形成共鳴。
兩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帳幕上,水痕與陰影交錯,仿佛兩人都戴著一張破碎的面具。
朱祁鎮抬起一條濕淋淋的手臂,搭在了浴桶邊緣,側過臉去道,“……你不就是為了那些賞銀嗎?”
“十四萬兩的府庫銀,朕只賞了你們兩萬兩,剩下的十二萬兩銀子,竟值得你這般念念不忘,非要在這會兒來戳朕的心窩!”
伯顏帖木兒上前一步,不依不饒地道,“陛下,您若再這般自欺欺人,只怕這大明江山真要易主了!”
“今日劉安面圣時的做派,您還沒看明白嗎?堂堂大明天子支取區區兩萬兩銀子,竟要大同文武聯名具奏!這成何體統!”
“若換作郕王下旨取大同銀兩,那劉安可敢如此大費周章?怕不是要連夜開庫,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了,哪還敢說什么要大同官員一同進京面見郕王才可定奪?”
朱祁鎮眸光一沉,浴桶中的水波隨著他繃直的身軀微微震蕩,“戰事當前,錢糧調度自當謹慎,有何不妥?”
伯顏帖木兒“哈”地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回道,“照這么說,陛下既管不得錢糧,又調不動兵馬,諸事皆不得自主,豈不是真成劉后主了?”
朱祁鎮猛然揚手,一捧水花潑向伯顏帖木兒的面門,“住口!”
水珠順著伯顏帖木兒的虬須滴落,雖不燙人,他卻故作夸張地后退半步,眼中精光閃爍,“陛下可知世人為何皆道劉禪為庸主?”
“昔年鄧艾偷渡陰平,諸葛瞻雖敗,而尚有姜維據守劍閣,可那劉后主竟連最后一搏都不敢,直接敕令三軍繳械,漢軍將士聞訊,悲憤交加,乃至拔刀砍石,這等不戰而降的懦夫行徑,豈配為昭烈帝之子?”
“而今陛下坐擁我瓦剌鐵騎,若就這般坐以待斃,畏首畏尾,豈非重蹈劉禪覆轍?但陛下若能效仿太宗皇帝靖難之壯舉,親率虎狼之師殺回京師,他日青史之上,誰能不稱頌陛下英武果決,更勝先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