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賞賜和勒索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18字
- 2025-04-23 23:59:00
朱祁鎮雖恨得牙關緊咬,心中早已將郕王與于謙凌遲了千萬遍,面上卻不得不扯出一抹云淡風輕的笑意,做出一副寬宏大度的模樣,倒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豁達來。
他深知,此刻若指認二人為亂臣賊子,非但于事無補,反倒會將自己置于更危險的境地。
一則,他尚存幾分清醒,固守京師本就是明智之舉,若郕王與于謙力主守城,而他這個身陷敵營的皇帝反倒主張棄都,豈非要坐實了昏君之名?
這般自毀長城的蠢事,與那亡國的宋徽宗何異?
二則,他更不愿成全了郕王的賢名,倘或自己當真背上了意欲棄都的罵名,反倒將郕王襯托得愈發有英主之姿。
這般損己利人的荒唐事,他朱祁鎮豈會為之?
三則,自己之所以還能黏黏糊糊地占著皇帝的名分不放,全賴于瓦剌無資格廢立,而大明亦無理由廢君。
戰敗被俘尚不足以動搖他的正統之位,滿朝上下,唯有孫太后執掌廢立之權。
而孫太后既已立儲,其意不言自明,她終究是盼著兒子還朝的。
倘或孫太后果真一心護持,那普天之下便再無人能撼動他的帝位。
因為自明太祖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制度以后,大明王朝便再無權臣立足之地。
就算于謙發了大瘋,甘愿毀棄數十年清譽執意廢帝,滿朝文武也決不會俯首聽命。
此乃祖制所定,國體使然。
于謙所能為者,不過借抵御外侮之名,勸說孫太后擁立郕王,他沒有任何法理依據與政治實力去直接廢黜君王。
然而,若他此刻貿然指認郕王與于謙為亂臣賊子,將二人守衛京師的壯舉污為謀逆之舉,那便是自絕于大明。
屆時,面對一個公然“投敵”的君王,朝野上下反倒有了廢帝的正當理由,并能以此逼迫孫太后。
倘若當真被廢,他在瓦剌的立身之本與南歸回京的正當性便蕩然無存了。
故而無論如何,朱祁鎮都要牢牢掌握住這“正統天子”的名器,只要帝位尚在,他的一言一行在法理上便仍是“圣諭昭昭”。
縱使郕王與于謙百般推諉,頂多也只能以“虜營矯詔”相搪塞,卻萬萬不敢公然宣稱天子之言已非圣旨。
就在劉安平身的那一瞬間,朱祁鎮在心中便完成了這一整套縝密算計。
待對方身形甫定,他甚至還故作從容地補上一句,“朕豈會不知于卿良苦用心?靖康之恥歷歷在目,他這般作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劉安聞言,頓時松了好大一口氣,此番他能冒險出城面圣,全憑著一腔君臣之義,正因存著這份赤誠,他才不敢對朝中劇變有半分隱瞞。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皇帝驟聞實情后雷霆震怒,直斥郕王、于謙謀逆,甚至否定固守京師之策,若果真如此,他劉安這個傳話人夾在中間,必將進退維谷,里外難做人。
萬幸,萬幸,皇帝終究還是保持著帝王應有的清醒與克制。
伯顏帖木兒冷眼旁觀,早將朱祁鎮強忍怒意時面部細微的抽搐,與其眉宇間那一閃而逝的猙獰盡收眼底。
他略一思忖,頃刻間便洞悉了皇帝的艱難處境。
他當即堆起滿臉憨笑,畢恭畢敬地向朱祁鎮躬身道,“陛下說什么靖康之恥?您能駕幸我瓦剌北狩,實乃我部無上榮光。”
“我也先太師曾說,‘臣有什么本事征伐南朝?只是長生天垂憐,特賜我與天子一晤的機緣罷了’。”
朱祁鎮心知,伯顏帖木兒之所以在大明臣子面前待他如此恭順,絕非是真心要給他留什么顏面。
而是要借他這塊“金字招牌”,好教大明臣子乖乖就范,所以非得營造出一種“大明皇帝甘愿駐蹕漠北”的假象不可。
然而伯顏帖木兒終究低估了中原天子的威嚴,若在往日,朱祁鎮尚未淪為階下囚時,早該對其厲聲呵斥,“朕與劉卿議事,豈容爾等置喙?”
可如今虎落平陽,眼見伯顏帖木兒貿然插話,朱祁鎮只得強壓怒火,勉強扯出一絲僵硬的笑意,隨即別過臉去,對其假模假樣的阿諛奉承置若罔聞,權當是被這塞外的風沙迷了眼。
皇帝這般隱忍作態,劉安豈能看不出其中異樣?
只是眼見圣駕被瓦剌兵卒團團圍困,饒是他滿腔忠憤,此刻也不敢越俎代庖,替天子發作。
倒是那與也先結有姻親的李讓機敏,見場面僵持,當即打圓場道,“也先太師此言極是!陛下北狩多時,終是要南歸的。”
朱祁鎮又暗自思忖道,郕王想不想當皇帝暫且不論,但以他對于謙秉性的了解,他既已決意固守京師,縱使刀山火海也定會死戰到底。
除非瓦剌甘愿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戰機,主動退兵。
然而這些時日與伯顏帖木兒周旋下來,朱祁鎮已然看清,也先此番所圖非小,即便不說恢復蒙元疆土,但要讓瓦剌人空手而歸,將他這個大明皇帝完璧歸趙,也無異于癡人說夢。
如此看來,這場惡戰已在所難免。
既然戰事不可避免,以他如今的處境,倒真該如伯顏帖木兒所言,趁勢向劉安多多索要金銀,畢竟在這漠北苦寒之地,錢財才是最實在的保命符。
何況他雖貴為天子,但若不能拿出真金白銀的賞賜,這些蠻夷背地里定要譏諷他白吃白喝。
伯顏帖木兒那廝,日后怕是要天天拿這事作筏子,明里暗里地折辱于他,他豈能受這等腌臜氣?
再者說,袁彬這些日子護衛左右,鞍前馬后地替他操持各種苦活累活,若連些許賞賜都給不出,他這個當主子的,又顏面何存?
瞬息之間,朱祁鎮已拿定主意,他一整衣襟,對劉安正色道,“朕雖北狩,然瓦剌擁朕而來,若不行賞,恐失天朝體統。”
劉安聞言立即會意,卻面露難色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臣一人恐難獨斷……”
朱祁鎮神色一凜,沉聲道,“我朝見藩屬國朝貢,歷來奉行‘厚往薄來’之制,也先太師早已向我大明稱臣,按例當受‘賞賜’,此事何須再議?”
這話確非虛言,自大明開國以來,為彰顯“天朝上國”的氣度,朝廷對朝貢使節向來慷慨至極,堪稱歷代之最,除按值給付貢品銀兩外,更有豐厚“回賜”。
此制肇始于洪武時期,為營造“萬國來朝”的盛世氣象,朝廷不惜耗費巨資,對來朝貢的藩屬國一律實行“厚往薄來”。
使臣入境后,沿途州縣不僅要負責全部食宿,更要設宴款待,貢品估值后,朝廷必以數倍價值的回禮相贈。
如此“禮尚往來”,原為彰顯大國風范,卻漸漸淪為諸國“吃大戶”的捷徑,許多邊遠小國爭相來朝,甘為“藩屬”,實則皆為牟利而來。
明太祖朱元璋對此卻是樂見其成,因為在歷代帝王眼中,一個強盛王朝往往具備兩大標志,其一是軍威赫赫,戰無不勝,其二則是萬邦來朝,四夷賓服。
各國使節在奉天殿前行三跪九叩之禮的景象,確是能令每一位帝王都心馳神往的榮耀。
雖然這份榮耀的背后離不開強大的軍事實力作為支撐,但表面上卻是賓主盡歡,異域使臣執禮甚恭,天朝君主厚賜有加,完美契合儒家“懷柔遠人”的治國理念。
即便是最苛刻的科道官,對此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因此若論藩屬國之眾,大明可謂冠絕古今,歷代中原王朝,強如漢唐,盛如蒙元,其藩屬國最多不過數十,唯獨大明,鼎盛之時竟有一百四十余國來朝。
畢竟只需呈上幾份言辭謙卑的表文,在金階下磕幾個頭,說些歌功頌德的漂亮話,便能換來白花花的銀子,這般“穩賺不賠”的買賣,全世界恐怕都再難找出第二家了。
然而當大明軍威日漸式微,對周邊地區的威懾力不斷衰減之時,這所謂的“朝貢”便漸漸露出了“合法搶劫”的真面目。
早在土木堡之變前,瓦剌使團就屢屢借朝貢之名,行劫掠之實,其使臣往來途中橫行無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脅迫其他部落一同為禍邊疆,向朝廷勒索珍寶。
稍有不滿,便在邊境挑起事端,朝廷雖年年增加賞賜,卻始終填不滿也先貪婪的胃口。
及至朱祁鎮被俘,這層遮羞布便被徹底撕去,所謂“朝貢”,實為明火執仗的敲詐勒索,所謂“賞賜”,不過是花錢買一時太平的贖金罷了。
但此事關乎大明“天朝上國”的體統顏面,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道破其中玄機。
試問哪個臣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能對皇帝直言進諫,說出“所謂朝貢實為劫掠,諸國稱臣只為牟利”?
故而即便也先所謂的“稱臣”早已名存實亡,甚至膽大包天到俘虜了皇帝,朱祁鎮仍舊一口咬定這是“天恩賞賜”而非“蠻夷勒索”。
“朝貢”二字一出,劉安頓時語塞。
因為在這一套儒家的政治話語體系里,朱祁鎮已然牢牢占據了道德高地。
縱使郕王來日當真登臨大寶,也絕不敢公然否認也先“稱臣納貢”的政治姿態。
倘若傳揚出去,泱泱大明竟被瓦剌一邊境小部勒索,豈不淪為千古笑談?惹得四鄰番邦背地里恥笑大明徒有其表?
須知天朝體統之重,遠勝于府庫之虛實,在這等事關國體的要務上,大明寧可以金銀換體面,也絕不能失了天朝上國的威嚴。
所以劉安明知皇帝這是啞巴吃黃連,卻也不敢點破其中原委,只得躬身應道,“陛下圣明,此事確無再議之理,只是事關府庫錢糧,臣不敢專擅,懇請陛下宣召城中大小官員一同覲見,共議賞賜之事。”
朱祁鎮心知劉安這是怕日后落人口實,被參個“擅動府庫”的罪名,必要拉上眾官作個見證,當下便頷首道,“好,準卿所奏。”
于是大同城內文武一同穿戴整齊,魚貫出城覲見圣駕。
眾臣一見皇帝,皆無不痛哭流涕,其中尤屬郭登最是悲慟欲絕,“當日六軍凱旋,孰料竟遭此奇禍……”
朱祁鎮先前未納郭登“自紫荊關回鑾”之諫,早已是追悔莫及,眼下又見郭登哭得如此哀切,更覺其忠心可鑒,不由動容嘆道,“皆因朕不聽郭卿之言,致將驕兵惰,終為所誤。”
又是一番君臣痛哭之后,朱祁鎮目光如炬地一一掃視過跪伏在地的大同眾官員,忽然眉頭一皺,沉聲問道,“石亨何在?為何不來見朕?莫非還在為上回朕讓他戴罪立功之事耿耿于懷?”
劉安聞言,急忙叩首解釋道,“石參戎(參將別稱)日前已被大司馬急召入京,負責重整京營防務去了。”
朱祁鎮聽罷,愈發覺得于謙心機叵測,卻又不能明言指責,面上不得不強壓慍色,故作淡然道,“原來如此,于卿當真是知人善任。”
“朕這邊才稍加磨礪人才,他倒是一個不落地都要攬去,這般迫不及待地收入麾下。”
“朕前腳剛責罰了石亨,命其戴罪立功,后腳于卿便擢升其職,還調他去了京營,這般施惠上下,倒叫石亨不得不感念他于大司馬的知遇之恩了。”
劉安又被皇帝的語氣嚇了一跳,趕忙俯首恭聲道,“陽和口一役,陛下寬宏大量,未治石亨死罪,已是法外開恩。”
“石亨縱是愚鈍,又豈敢忘卻陛下再造之恩?大司馬雖有擢用之舉,終究不及陛下皇恩之萬一。”
朱祁鎮不陰不陽地輕笑了一聲,“那便承劉卿吉言了。”
言罷,他又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大同府庫如今現存錢糧幾何?”
郭登叩首回稟道,“庫內現存白銀一十四萬兩,不知陛下欲取用多少?”
朱祁鎮略一沉吟,懶洋洋地掐指計算道,“給朕取兩萬兩千兩來,其中五千兩賜予也先太師,五千兩分賞伯顏帖木兒等三人,再有余下的,便散給瓦剌眾將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