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剛踉蹌著攀上城頭,一陣狂風又迎面撲來,他下意識抬手遮擋,卻見大同城外已然天昏地暗。
狂風卷著戈壁的砂石,在曠野上掀起滔天濁浪,那風來得極兇,裹挾著碎石砂礫拍打在城墻之上,發出噼啪作響的聲響。
連綿的烽燧在風沙中若隱若現,時而如鬼魅般浮現,時而又被黃沙吞沒。
城下枯死的胡楊在風中瘋狂搖擺,枝干發出凄厲的哀鳴。
風沙過后,天地間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沙霧。
城墻上的旌旗、垛口間的守軍、地上的兵器,無一例外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黃沙,宛若出土的文物。
故而當朱祁鎮的身影在沙塵中漸漸顯現時,他蓬頭垢面的模樣與周遭被風沙洗禮的一切堪稱渾然一體,形成了一種異樣的和諧。
風沙掩蓋了貴賤的界限,在這塞外邊城,人人皆是滿面塵灰。
因此沒有人懷疑皇帝為何會如此狼狽不堪、面容憔悴,更沒有人敢去猜測,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竟會被虜酋那般欺凌。
廣寧伯劉安在城垛間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盡管朱祁鎮身著瓦剌服飾,但那清癯的面容與挺直的脊背,分明就是他曾多次在朝會上瞻仰過的天子。
劉安喉頭一哽,竟連行禮問安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虛扶城墻,淚流滿面。
在朱祁鎮身后,伯顏帖木兒麾下的二十余名親信整齊肅立。
這些方才還對大明皇帝肆意嘲弄的瓦剌士兵,此刻卻在伯顏帖木兒的嚴令下,不得不擺出恭順姿態。
他們鐵甲森然,腰佩彎刀,遠遠望去,倒真像是一隊忠心護主的御前侍衛。
只是那偶爾閃動的陰鷙眼神以及與漢人截然不同的粗獷面容,暴露了他們真實的身份。
朱祁鎮先前遠遠望見袁彬入城,緊繃的心弦頓時為之一松,待見到城頭的廣寧伯劉安時,這位飽經磨難的帝王再也抑制不住心緒。
他顧不得再端什么皇帝架子,急切地向前幾步,朝城上揮手高呼,“劉卿!劉卿!是朕啊!是朕啊!”
朱祁鎮向前邁出幾步,身后那二十名瓦剌士兵便立即如影隨形地跟上幾步。
他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敢超前一步冒犯天威,也不敢落后半步違背軍令。
劉安涕淚縱橫多時,漸漸注意到那些瓦剌士兵始終寸步不離地緊隨著圣駕。
他再遲鈍也覺察出其中必有蹊蹺,自是不敢擅開城門,只得朝城下高聲喊道,“陛下勿憂!臣這就出城迎駕!”
朱祁鎮聞言神色微動,劉安只說“出城迎駕”,卻對袁彬叫門時提出的“速開城門”避而不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一抹苦澀在心頭漫開,卻仍強自展顏,揚聲應道,“甚好!劉卿忠勇可嘉!遣一個城中會說蒙語的通事,隨你一道出來!”
城頭眾官員交頭接耳商議良久,果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與也先結有姻親的大同通事指揮李讓。
李讓面如土色,連連擺手推辭,“鎮憲(對總兵官的尊稱)啊,下官與大同王是兒女親家不假,可若此番談判時瓦剌提出非分之請,朝廷不應,那也先將來定會殺了下官!”
他邊說邊往人后躲閃,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官袍后背已然濕透一片。
袁彬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攥住李讓系腰,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人提起,“圣駕就在城外風沙中苦候,爾竟敢推諉?你既怕得罪也先,難道就不怕觸怒天威么?”
劉安見狀,立即沉聲附和道,“陛下在瓦剌這些時日,想必早已知曉你與大同王的姻親之誼,今日你若執意不去,豈不是坐實了通敵之嫌?”
李讓對皇帝在瓦剌的艱難處境一無所知,此刻聽得劉安這般言語,心頭驟然一緊。
倘若圣駕回鑾,追查此事,自己輕則丟官罷職,重則下獄問斬。
思及此處,他脊背發涼,只得狠狠一咬牙,硬著頭皮應下了此事。
于是大同城又放下了吊橋,劉安與袁彬、李讓一起,三人一同出城去見朱祁鎮。
劉安與皇帝情誼深厚,甫一見面,便伏地叩首,再度聲淚俱下。
袁彬與李讓亦隨之下拜,卻唯有劉安哭得肝腸寸斷,連朱祁鎮也被牽動心緒,眼眶泛紅,幾欲垂淚。
待劉安哭聲漸歇,李讓便與那同為通事的忠勇伯蔣信以蒙古語寒暄數句。
二人對答如流,口音純正,既全了禮數,又教四周瓦剌兵卒聽得真切,兩邊翻譯俱無錯漏,并無欺瞞之嫌。
雙方禮畢,朱祁鎮便迫不及待地道,“先前在宣府,朕屢叩城門,而楊洪拒不開迎,今日劉卿出城相迎,忠義可鑒!”
他喉頭微動,似有千言卻只化作一聲長嘆,“朕且問你,朕在宣府時,曾寫過一道圣旨投入城中,這道手詔,可曾送達朝堂了?”
劉安剛剛哭過一場,面上淚痕未干,一聽這話,冷汗“唰”得一下就下來了。
但面對君父,他不敢說謊,只能低垂著頭含糊道,“大司馬(兵部尚書尊稱)說那是胡虜‘假傳圣旨’……”
“大司馬?!什么大司馬?哪里來的大司馬?”
朱祁鎮心下一跳,一把抓住劉安的衣袖,慌忙追問道,“兵部尚書鄺埜隨朕親征,已然于土木堡殉國了!這朝中哪里又冒出來另一個大司馬?”
劉安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是……是于廷益(廷益是于謙的字),今日剛下的郕王諭令,升兵部左侍郎于謙為本部尚書……”
聽到現任兵部尚書是于謙,又見詔令是出自“郕王諭令”而非“陛下圣旨”時,朱祁鎮陡然緊繃的肩背瞬間松了幾分。
畢竟于謙也是明宣宗為他留下的老臣之一,這些年于謙為官清正,素有賢名,可謂人所共鑒。
想到此處,朱祁鎮竟莫名感到一絲欣慰,值此動蕩之際,朝中有于謙這般能臣執掌兵部,未嘗不是社稷之幸。
更何況,這任命是出自他那一向溫厚怯懦的郕王弟弟。
朱祁鎮心里一下子有了底。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般安排,必定是出自孫太后的手筆,不過是礙于“后宮不得干政”的祖制,才借郕王之名行事罷了。
這時的朱祁鎮壓根就沒往“權臣擅政”那方面去想。
畢竟在他的記憶中,于謙那張永遠古板方正的臉上,只有“憂國憂民”與“犯顏直諫”這兩種神色,從來就寫不出“野心”二字。
這個執拗得近乎迂闊的老臣,是定會恪守大明祖制,迎他回朝的!
朱祁鎮臉上又浮現出篤定的笑意,“好,好,母后殿下圣明,若非要擇一兵部尚書,滿朝文武再無比于卿更妥當的人選了,縱使是朕親點,也必定屬意于于謙。”
劉安見朱祁鎮這般氣定神閑,覺得皇帝大概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看了看圍在四周的瓦剌人,終是咬牙趨前半步道,“陛下容稟!此非出自皇太后殿下懿旨,實乃郕王殿下獨斷。”
“本月十八日,皇太后殿下已明發詔諭,命郕王殿下總理朝政,凡六部奏章、百官庶務,皆需啟稟郕王殿下定奪。”
此言一出,朱祁鎮面上笑意驟然凝固。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
孫太后雖素來謹慎,但昔年寵冠六宮之時,也是敢與胡皇后爭金寶的彪悍女人。
即便礙于祖制,她不能直接涉政,可在這等生死存亡之際,她是斷不會輕易將權柄盡數付與郕王的。
這里面肯定有哪里出了問題。
劉安見皇帝神色陰晴不定,心知圣駕久困塞外,于朝局已如隔霧看花。
當下再顧不得君臣禮儀,趕忙將這短短幾日的驚濤駭浪同皇帝娓娓道來。
南遷之議如何甚囂塵上,郕王與于謙如何在朝堂上力排眾議;孫太后如何立皇長子為儲、命郕王監國;于謙現下又如何晝夜不息地調兵遣將,籌備京師保衛戰……
每一句話都像喪鐘轟鳴,敲在朱祁鎮的心頭,震得他耳膜生疼。
其實朱祁鎮何嘗不明白,郕王監國、于謙主兵,是社稷危亡時的明智之舉,孫太后的折中立儲之策,更是老成謀國。
此刻劉安敢在瓦剌人面前直言不諱,擲地有聲地道出這一連串變故,恰是最有力的明證。
大明終究是大明。
大明并未因土木堡之敗而倉皇棄都南逃,亦未因戰場折損而喪失反擊之力,只要上下同心,必能固守京師。
更何況朝中已立儲君,并有成年親王坐鎮,即便天子被俘,社稷亦無傾覆之虞。
可這些念頭越是清明,胸口那團血肉就絞得越發狠厲,那錐心之痛,一陣緊似一陣,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開來。
仿佛有人將他的心臟生生剜出,擺在奉天殿的龍椅上供人觀賞。
那淋漓的鮮血,正一滴一滴,濺在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版圖之上。
劉安話音方落,卻見朱祁鎮身形一晃,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兩步,正撞到那伯顏帖木兒的懷中。
劉安驚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卻被皇帝枯瘦的手腕一把格開,“朕知道了。”
“好個于謙,好個郕王,倒是替大明尋了條活路。”
皇帝慘笑一聲,唇邊擠出幾道刀刻般的紋路,“昔年王振羅織罪名,曾將于謙下獄三月,這一回,于謙可算是報了這一箭之仇了,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劉安知道皇帝心里不痛快,眼下他是既不敢罵王振,也不敢夸于謙,只能訕訕應道,“是陛下仁德,當年開恩赦免了于廷益,否則他豈有今日之顯貴?”
朱祁鎮默然片刻,眼底掠過一絲冷峻與清明,竟顯出幾分久違的帝王氣度。
但聽他淡淡回道,“胡說!于謙是難得的忠臣,是國之棟梁。”
“當年他被囚獄中時,數千百姓聯名上書,懇請其留任,他是天下公認的能臣、清官,是朕……是朕耽誤了他這么些年。”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遠處,似是在看那紫禁城的巍峨宮墻,又似是在看那朝堂上的風云變幻,語氣平靜卻透著蒼涼。
“如今他得郕王器重,總算是揚眉吐氣,只怕從此之后,他心中已是再無朕這個君父了。”
朱祁鎮此時滿身塵沙,胡服裹身,乍看之下哪還有半分天子威儀,便是比起身后那些瓦剌士兵也顯得落魄三分。
可偏偏就是這般狼狽之態下,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句話,既無雷霆之怒,亦無厲色呵斥,甚至就連語氣也平和得近乎尋常。
劉安卻被嚇得雙膝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朝皇帝叩首道,“陛下明鑒!朝中厲兵秣馬,實為社稷安危,絕非……絕非是有意要將圣駕拒于國門之外啊!”
伯顏帖木兒頓時對朱祁鎮刮目相看。
這小皇帝可真了不得!
明明已成階下之囚,日思夜想地盼著回北京,此時驟聞朝中變故,非但沒有失態,反而僅憑隨口兩句話就能將劉安這等鎮守一方的勛貴子弟震懾得汗出如漿、魂不附體。
看來這大明天子的分量,遠比想象中的還要重得多啊。
伯顏帖木兒嘴角微揚,露出幾分得意之色,不愧是老子相中的人物,果然非同凡響!
朱祁鎮冷眼看著劉安連連叩首,待其額頭已然見紅,方才心滿意足地喚他起身。
此刻他已心如明鏡,這北京一時半會兒是肯定回不去了。
既如此,便須在這千里之外的漠北,牢牢維系住朝堂之上的影響力。
眼下瓦剌大軍壓境,于謙借社稷安危之名,行擁立郕王之實,自是名正言順。
就連孫太后,也只能以立儲這等權宜之計,來保全他這個身陷敵營的皇帝。
可待到他日胡騎北退,狼煙平息,于謙與郕王今日之所作所為,又當以何等名目自處?
朱祁鎮在心底反復推演著種種可能,若非謀朝篡位,便只能是正統帝駕崩、太子夭折,最終帝位兄終弟及,落入郕王之手。
畢竟郕王坐鎮京師,御敵有方,英明神武之姿遠勝他這個兵敗被俘的昏君。
一念及此,朱祁鎮只覺得胸中血氣翻涌。
不!朕絕不能將這大明江山拱手讓給那個庶出子!
憑什么?
憑什么朕在這漠北苦寒之地受盡屈辱,他卻在京城安享尊榮富貴?
憑什么他既能撿這天大的便宜,又能贏得萬民稱頌、百官擁戴?
他在心底暗暗咬牙發誓,朕定要在瓦剌好好活著,無論如何也要活到重返北京城的那一日!
屆時,定要叫天下人知道,誰才是真龍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