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聲嘶力竭地喊完這段話,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整個人倏然癱倒在黃沙地上,粗糲的砂石硌得他脊背生疼。
伯顏帖木兒高踞馬背,逆光中看不清表情。
忽然,他一揚手,沖身旁親信低喝了一句蒙古語,聲音短促而冷硬。
圍著朱祁鎮的瓦剌士兵中立刻走出兩人,皮靴踩在沙地上發出咯吱聲響,他們腰間彎刀隨著步伐晃動,手指關節上還沾著未洗凈的羊油腥氣。
朱祁鎮聽不懂蒙古語,但見那兩名瓦剌士兵戲謔著逼近,當真以為伯顏帖木兒要當眾扒了他的褲子,拖他去明軍俘虜前行杖。
這個念頭一起,皇帝就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一顫,臟污的指甲下意識地摳進褲腰的布條里,整個人如同受驚的野兔般在沙地上瘋狂翻滾起來。
沙粒灌進他散亂的衣領,胡服的下擺纏住了小腿,他卻顧不得這些,只顧用沙啞的嗓子發出恐懼到極點的哀鳴,“別過來!別過來!”
“你們放肆!放肆!你們但凡敢碰朕一下!朕回北京立刻下旨誅你們九族!”
“不!朕要效仿太宗皇帝!誅你們十族!十族!你們聽到了嗎?十族!”
那兩名瓦剌士兵自是也聽不懂漢話,更不明白“誅十族”的含金量,他們只當這落魄天子又在胡言亂語。
兩人相視一笑,便伸手去拽朱祁鎮的胳膊。
朱祁鎮像條被扔上岸的魚兒一般劇烈扭動起來,“滾開!不許碰朕!”
“袁彬!哈銘!護駕!母后!鈺弟!陳循!于謙!護駕!快來護駕!”
“朕給你們升官!給你們封王!給你們封公!給你們封侯!”
“朕以后再也不訓斥你們了!朕再也不讓王振欺凌你們了!”
他的呼喊越來越混亂,像溺水者胡亂抓住每一根稻草,“鄺埜!王佐!曹鼐!張輔!快來護駕!”
皇帝忽然換了腔調,聲音里透著前所未有的卑微與討好,“朕知道錯了!朕真的知道錯了!”
“你們現在救了朕!朕往后!往后!往后一定聽你們的話!”
“朕承認朕不如太宗皇帝!朕也承認朕不如先帝!”
“你們說得都對!是朕好大喜功!是朕不自量力!”
“朕回北京就下罪己詔!朕有罪!朕認錯了!你們原諒朕吧!”
兩名瓦剌士兵漲紅了臉,喘著粗氣,粗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費了吃奶的力氣才將幾近癲狂的皇帝從沙地上給架了起來。
伯顏帖木兒翻身下馬,見狀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張開熊羆般的臂膀將皇帝攬入懷中。
朱祁鎮在他寬闊的懷里蜷縮成更小的一團,仍在神經質地重復著,“護駕!……護駕!……”
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最后變成帶著哭腔的嗚咽,活像只被拔了爪牙的幼獸。
伯顏帖木兒感受到懷中人止不住的戰栗,不由得嘆了口氣。
往日總覺得喜寧與袁彬那兩人礙手礙腳,現下卻忽然念起他們的好處來。
若是有那二人在一旁提點周旋著,自己也不至于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分寸。
他低頭看著朱祁鎮灰頭土臉的面容,心中暗忖,到底是操之過急了。
這些時日與大明天子相處,見他唯唯諾諾,竟忘了龍有逆鱗的道理。
今日這一番恫嚇,怕是真要嚇破了這小皇帝的膽。
伯顏帖木兒像哄孩子般拍了拍朱祁鎮的背,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像是安撫又帶著不容抗拒的掌控,“臣跟陛下開玩笑呢,陛下怎么就認真了?”
“陛下看看,臣這不是來護駕了嗎?陛下剛才在馬上搶奪韁繩,那多危險??!臣不過是想勸諫陛下罷了?!?
說著又收緊臂膀,將朱祁鎮往懷里帶了帶,嘴唇幾乎貼上懷中人的耳廓,“現在陛下只有臣了,怎么還想著喊其他人來救駕呢?”
“鄺埜、王佐、曹鼐、張輔,他們都已經死了啊,陛下怎么連死人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向臣求救呢?”
伯顏帖木兒松開鉗制,執起朱祁鎮冰涼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臣對陛下可是一片忠心啊,自陛下駕幸臣這里開始,臣是無微不至地伺候陛下,陛下怎么會真的以為,臣會忍心讓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杖呢?”
朱祁鎮驚魂未定,指尖不自覺地揪著對方衣襟上的毛邊,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聲音細若蚊吶,“那你說什么金太宗……”
伯顏帖木兒輕笑一聲,仍舊用方才那種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口吻回道,“陛下何敢自比金太宗?昔年宋徽宗聽信蔡京之言,親書元祐黨人碑,勒石端禮門外,廢黜貶斥蘇軾等舊黨,讓他們子孫世代不許為官。”
“北宋滅亡后,金太宗卻昭雪蘇軾、黃庭堅為忠烈之臣,并在金國境內大量刊印蘇軾文集,揚其政聲于四海,爾后以掃除逆黨為名出師討伐南宋,說宋國殘害忠良,重用奸佞,并宣稱金國乃是替天行道。”
伯顏帖木兒放開了朱祁鎮的手,轉而替皇帝整理起了凌亂的衣領,這個動作做得極盡溫柔,仿佛在侍奉真正的君王,“論及知人論世,辨忠識奸,金太宗實遠勝陛下。”
“故而臣也不會拿昔年金太宗為君的標準來苛責陛下,陛下也不必如此自苦?!?
朱祁鎮聽完這番明嘲暗諷卻暗含寬宥的話,瘦削的肩膀仍在微微發顫,他抬手用臟污的袖口抹了把臉,在臉頰上蹭出一道灰痕。
那雙通紅的眼睛倔強地瞪著伯顏帖木兒,“即便你這樣說,朕也斷不會下旨命劉安、郭登開啟大同府庫?!?
“朕雖蒙塵在外,終究是大明皇帝,若為茍全性命而敕令邊鎮資敵,這……這與賣國何異?”
說到“賣國”二字時,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像是要證明什么似的挺直了脊背,可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像個虛張聲勢的孩子。
他緊咬下唇,沾著沙粒的睫毛不停顫動,“此事若傳回京師,朕豈不是就成了個投敵的昏君?”
伯顏帖木兒笑道,“陛下啊,您得先留著您這條性命,才能繼續當您的皇帝,等您坐回了龍椅,那時才有資格計較,自己到底是昏君還是明君?!?
朱祁鎮瞪圓了眼睛,“你又威脅朕!你又威脅朕!”
伯顏帖木兒神色一肅,正色道,“臣這是在勸諫陛下,為陛下剖析時局,陛下心里也明白,大同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兵疲將怯,實難再戰。”
“故而即使我瓦剌陳兵城下,劉安、郭登也必不敢開城迎敵、輕啟戰端!為何?因為他們輸不起這一仗!”
“倘或他們貿然出戰,再遭敗績,非但救不得陛下,反而要賠上大同城,到那時,他們定會被問罪斬首?!?
“而此二人既是勛貴子弟,則必定最是惜命保身,豈會行此孤注一擲之舉?因此眼下唯一可行之計,便是遣使議和,商議個合適的價碼,將陛下安然贖回。”
伯顏帖木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那么問題來了,劉安、郭登龜縮城中不敢出戰,我瓦剌鐵騎卻也難破堅城,一邊是打又打不贏,另一邊是放又放不得,那便只能各退一步了?!?
“故而此番議和,非是為我瓦剌索要贖金,實是為陛下謀劃周全,陛下細想,漠北苦寒,陛下起居用度、隨行將士衣食、往來使節犒賞,哪一樣不需金銀支應?”
“倘或劉安、郭登二人果真念及君父之恩,必當慷慨解囊,助陛下早日南歸。”
朱祁鎮從被那兩個瓦剌士兵架起來開始,就處于一種驚恐不定的狀態中,可聽著伯顏帖木兒這番陰陽怪氣的話,他竟漸漸冷靜下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冷笑。
“什么叫,‘打又打不贏,放又放不得’?你是不是又要說,‘陛下被俘,朝中必會另立新君’?你是不是又要說,‘陛下須借我瓦剌鐵騎,打回北京,才能重奪帝位’?”
不待伯顏帖木兒回答,朱祁鎮抬手就朝他豎起六根手指,“朕告訴你!朕算得清楚!朕從土木堡被俘至今,不過六日光景!我大明禮制森嚴,豈會如此倉促廢立?!”
“分明是你們瓦剌貪得無厭,為勒索錢財,便用這等下作卑劣的手段將朕與被俘將士百般折磨,分明是也先狼子野心,妄圖借朕之名,行復辟蒙元之實,朕絕不會讓你們得逞!你少挑撥離間!”
伯顏帖木兒輕嘖兩聲,道,“是不是臣在挑撥離間,待會兒見了劉安、郭登,陛下一問便知,事實勝于雄辯嘛!”
“昔年蘇軾敗于黨爭,宋徽宗能將其斥為奸黨,卻改不了后世評說,金太宗當年旌表蘇軾,雖為伐宋借口,可后來宋高宗不還是追封了蘇軾?”
“宋徽宗能打壓蘇軾一時,卻終究改變不了蘇軾文名流芳百世,而他自己作為昏君遺臭萬年的結果,可見這公道自在人心,縱使貴為天子,也拗不過這天下悠悠眾口啊?!?
他俯身湊近朱祁鎮耳畔,壓低聲音道,“臣斗膽提醒陛下一句,若朝中當真另立新君,陛下可要早作打算,萬不可意氣用事啊!”
“倘或陛下有意重奪大位,那就得多多地索要金銀!有了銀錢,才能在草原上豢養私兵,收買人心,他日方有東山再起之資啊!”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陛下若是身無分文,那在草原上,可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朱祁鎮被伯顏帖木兒這一出出反復無常的作弄攪得心神俱亂,他前二十余載享盡榮寵,本就心志不堅,土木堡之敗更是早已將他那點兒可憐的決斷力消磨殆盡。
他能強撐到此刻仍不屈從于瓦剌,全憑著心中最后一絲執念。
那就是,他始終堅信,他的大明絕不會棄他于不顧。
故而雖則他已心生疑慮,偏生還要強自鎮定,硬生生將顫抖的雙手反剪在身后,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睥睨之態,冷冷笑道,“朕自有成算!不用你來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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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怒號,漫天黃沙放肆地撕扯著大同城墻上的旌旗。
袁彬單騎立于城下,風沙早已將他身上的袍服染成了難辨的色彩,衣袂在狂風中翻飛,宛如一只折翼的蝶,搖搖欲墜,卻依舊掙扎著在風暴中舞動。
“大明皇帝圣旨到——!”
他仰首望向城頭,聲音剛出口便被呼嘯的西風撕得粉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大同總兵官廣寧伯劉安、都督僉事郭登、鎮守大同戶部右侍郎沈固、兵科給事中孫祥、大同知府霍瑄,即刻開啟城門,跪迎圣駕!”
城垛后的有幾名守軍探出頭來,又很快縮了回去,像受驚的鼴鼠。
他再度嘶吼出聲,嗓音已沙啞得近乎非人,狂風裹挾著粗礪的沙粒,如刀般抽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本能地抬起手臂遮擋,卻倔強地不肯低頭,任憑風沙迷了雙眼,“我是錦衣衛校尉袁彬!現下專司御前筆墨之事,此有牙牌為證!我原籍乃江西新昌人士!”
“城上諸位聽真,此間確是大明皇帝陛下御駕!昨日已遣張林赍旨前來通報!土木一役,陛下親軍盡遭也先所破,然天子威儀豈容輕慢?即刻開啟城門!”
風勢漸弱,呼嘯的沙塵仍在半空盤旋,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游魂。
袁彬僵硬地騎在馬上,滿頭黃沙簌簌而落,連眉毛都染成了土黃色,活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我乃大明錦衣衛校尉袁彬!”
“陛下御駕在此,爾等安敢怠慢!”
“開城門!迎圣駕!”
“速開城門!”
……
嘶吼聲在城墻間回蕩,袁彬扯著早已沙啞的嗓子又一連喊了七八遍,每一聲呼喊都像吞下一把碎瓷片。
城頭上分明人影綽綽,那些模糊的身影時而聚攏又時而散開,仿佛在竊竊私語,可任他如何聲嘶力竭,卻始終不肯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
就在袁彬失望地垂下頭,準備調轉馬匹時,突然聽到“吱呀”一聲,絞盤轉動的聲響突然撕裂了沉寂。
他猛地抬頭,只見那扇緊閉的城門終于露出一線縫隙,吊橋正一寸一寸地放下來。鐵鏈的摩擦聲此刻聽來竟如仙樂般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