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帖木兒一時語塞,他萬萬沒想到事態都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朱祁鎮竟然還是不能完全相信大明已經放棄了他。
他嘆了口氣,終是忍不住提醒道,“陛下,縱使尋常外臣尚需恪守男女大防,何況瓦剌使節?若欲與皇太后殿下當面陳情,恐怕唯有遣喜寧前往。”
朱祁鎮略一沉吟,繼而又一點頭道,“既如此,便遣喜寧走一遭罷。”
伯顏帖木兒一怔,面露詫異道,“陛下先前不是還怒斥喜寧背主求榮么?”
朱祁鎮搖了搖頭,烏黑的長發在水中蕩開,如墨色水藻般浮動,“你不懂這些太監。”
“喜寧被俘后之所以會即刻投靠瓦剌,其一自然是懾于你們的兵威,其二么,是因為他本就是王振一黨。”
“王振已死,朕又被困在此處,倘或喜寧獨自逃回京師,必將會被當作王振余孽一同清算。”
“所以土木堡那日,喜寧明明有機會逃跑,卻寧可留在朕身邊被俘,被俘后卻又不見得他有多么忠心。”
“因為似他這等無家無嗣的奴婢,土木堡一敗,便只剩投效瓦剌這一條活路了。”
“昔年漢文帝遣公主和親老上單于,并命宦官中行說陪嫁隨行,那中行說本不愿去往匈奴苦寒之地,卻被朝廷強逼出塞。”
“中行說憤懣不已,又不得公然抗命,待和親隊伍甫至漠北,便即刻轉投單于帳下,終成大漢心腹之患。”
“其實,中行說若能留在漢宮,自會效忠漢文帝至死,可一旦離鄉,自知永無歸期,又無親族牽掛,豈有不改換門庭之理?”
“喜寧亦是如此,他們當奴婢的,除了伺候人之外,可謂是別無長技,只能盼望著給自己找一個好主子。”
“倘或朕能帶著喜寧重返大明,許他當年王振的權勢,他定會像忠犬一般,重新匍匐在朕的腳下,死心塌地得為朕效力。”
伯顏帖木兒笑道,“陛下未免也將那些閹宦看得太輕賤了!豈不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個人縱然一時當了奴婢,胸中未必沒有凌云之志,難道這當了奴婢,就不想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就甘心永遠仰人鼻息了?”
“說不定喜寧是真心覺得這漠北草原比那朱墻金瓦的紫禁城更合他的心意呢?若他入宮之后,在皇太后殿下面前直言陛下樂不思蜀,那陛下可就百口莫辯了。”
朱祁鎮抬手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映著炭火如碎玉般飛散,“不可能,在宮中人眼中,朕與喜寧是主仆一體的,若朕當真與大明決裂,他一個閹奴卻能只身返京,豈不可疑?”
“屆時,他要么被當作瓦剌細作下獄拷問,要么被疑背主求榮鎖拿問罪,喜寧在宮中沉浮數十載,豈會連這點利害都看不明白?”
伯顏帖木兒眼中精光一閃,追問道,“若我瓦剌以性命相脅,逼那喜寧不敢吐露實情呢?”
朱祁鎮笑道,“先前你不是還說要與朕結秦晉之好,要將你家小妹嫁給朕嗎?我們漢人最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先太師若真有意聯姻,豈不正該遣喜寧這等熟知禮數的奴婢,回京向母后殿下說親?”
伯顏帖木兒心中暗驚,皇帝看似不聲不響,竟已將諸般關節都算計得滴水不漏。
正思忖間,又聽皇帝接著道,“況且,除了喜寧之外,朕還想另遣一人入京。”
伯顏帖木兒立刻追問道,“何人?”
朱祁鎮回道,“劉安。”
伯顏帖木兒眉頭緊鎖,思忖片刻后不由質疑道,“陛下先前不是說,邊關守將不得擅離信地嗎?”
朱祁鎮解釋道,“若是尋常武將,自當嚴守邊關,但朕若賜劉安侯爵之位,他就不得不星夜入京了。”
“我朝勛爵承封之制,首重誥券,尤嚴保勘,既為辨明血脈世系,亦為慎重爵祿之封,此乃祖宗成法,正可為朕所用。”
“凡勛爵襲封,必先經五軍都督府勘驗襲封者身份,詳查世系宗譜,再由吏部復核誥券真偽,取具結狀。”
“劉安此番奉旨入京受封,乃是遵循朝廷典制,豈能算作擅離職守?況且邊關軍情緊急,正好借機讓他當面稟報敵情,自是名正言順。”
伯顏帖木兒當即會意道,“如此一來,劉安若奉詔入京,必先赴五軍都督府驗明正身,屆時此間情形,自當大白于天下。”
朱祁鎮頷首道,“不錯,即使喜寧那廝甘為你瓦剌鷹犬,但劉安若得封侯爵,豈會不識時務?”
“倘若他進了北京城便杳無音信,或是被郕王下獄問罪,那這出兄友弟恭的戲,才算是唱到頭了。”
皇帝的聲音如煙似霧,在這氤氳水汽中更添幾分飄渺,輕柔得像是江南三月的煙雨,教伯顏帖木兒恍惚間竟想起漢人傳說中的瑤臺仙子。
他暗自盤算著利害,若不讓朱祁鎮對大明徹底死心,后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計只怕難以施展。
何況終究是母子連心,孫太后倘若知曉愛子處境,難保不會從中作梗,她若能與郕王母子相爭,于瓦剌而言倒是正中下懷。
思緒流轉間,他發現自己竟已不自覺地為朱祁鎮擬好了派遣使者回京的諸多由頭。
抬眼望去,朱祁鎮在水霧中愈發顯得超凡脫俗,那是一種令人屏息的美,既非女兒家的柔媚,亦非尋常男子的英挺,而是如天山雪蓮般不容褻瀆的圣潔。
在這般風華面前,任是鐵石心腸,怕也難生拒絕之念。
伯顏帖木兒深知此次遣使事關重大,雖心中已允,卻仍欲借機敲詐一筆,“陛下此計雖妙,卻不知臣為何要應允?若中途生變……”
朱祁鎮聞言仰首長笑,喉結在纖長的頸項間上下滾動,“你不是一直覬覦朕?想擁有朕么?如今良機在前,怎么反倒躊躇了?方才才說倒剌沙優柔寡斷,搖擺不定,朕看你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況且朕那鈺弟姿儀絕世,若他當真敢背叛朕,將來待朕擒獲逆王,便將他囚于這穹帳之中,任卿獨賞,豈不快哉?”
朱祁鎮的笑聲在氈帳內回蕩,那笑聲里裹挾著歇斯底里的癲狂快意,又暗藏著令人膽寒的狠厲。
伯顏帖木兒毫不懷疑這位天子對郕王背叛的滔天怒火,那絕非虛張聲勢的恫嚇,而是發自骨髓的仇恨在沸騰。
伯顏帖木兒故作狐疑道,“世上豈有人能及陛下風采?”
皇帝仰望著帳頂繁復的紋飾,笑聲漸轉輕佻,“鈺弟確實比朕更美,先帝有那樣特殊的癖好,故而一生雖有妃嬪十五人,卻只有胡皇后、母后殿下和吳賢妃為先帝誕下了子嗣。”
“胡皇后是太宗皇帝欽點的太孫妃,先帝再厭惡,也得給中宮體面,母后殿下與先帝乃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非比尋常。”
“至于吳賢妃,她不過是先帝為太孫時的東宮宮女,入宮比母后殿下晚,位分也比母后殿下低,可她不僅平安生下了皇子,還在胡皇后與母后殿下的明爭暗斗中活了下來,你說,她該是何等絕色?鈺弟承其母貌,自然勝過朕許多。”
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笑,“朕原以為,這容貌,是鈺弟此生唯一一處能勝過朕的地方,沒想到到了瓦剌,頭一遭兒竟有人說朕更美,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朱祁鎮說罷,兀自“嗬嗬”地低笑起來,那笑聲嘶啞破碎,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說不出的陰森詭譎。
伯顏帖木兒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方才的狎昵心思頓時消散無蹤,此刻的皇帝,活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玉像,美則美矣,卻叫人不敢觸碰。
他一整神色,說回了正題,“陛下欲再遣喜寧、劉安二人去京,臣自當向也先太師轉達,只是此番若僅賞銀兩,未免太過簡薄,還需添些錦緞裘皮之物,方顯誠意。”
朱祁鎮這才斂容道,“兩萬兩尚嫌不足?開庫取銀非同小可,劉安等人必得具本上奏,朕若將府庫銀兩盡數賞賜瓦剌,豈非陷忠臣于不義?值此多事之秋,朕豈能作此不仁之舉?”
伯顏帖木兒唇角微揚,“陛下何必拘泥于府庫?臣聽聞,武進伯朱冕、西寧侯宋瑛、內官郭敬等人家資鉅萬。”
“不如陛下再擬一道手諭,遣袁彬入城查取他們三人家產以充賞賜,陽和口一役損兵折將,論罪抄家本是應有之義。”
伯顏帖木兒這一計著實陰毒,竟要天子親下敕令,將戰死殉國的忠臣家產盡數賞賜敵國,此舉無異于在朱祁鎮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更是對大明將士的莫大羞辱。
誰知朱祁鎮竟不假思索,當即便應允道,“準了!就按你說得辦,你現在就把袁彬給朕叫進來吧。”
伯顏帖木兒身形一頓,顯然未料到皇帝應允得這般痛快。
他繞過浴桶正要出去喊人,卻在帳門前驀然回首,朝朱祁鎮拱手道,“陛下,臣再多說一句,陛下不要嫌臣啰嗦。”
“昔年兩都之戰后,燕帖木兒擁立元文宗,元文宗再三推讓于兄,猶如昔年元仁宗之奉元武宗,是以元明宗暴斃之禍,實乃燕帖木兒所為,非元文宗本意。”
“然則正因燕帖木兒在元明宗死后復立元文宗,后世皆道,燕帖木兒弒君乃是為了元文宗。”
“故而元文宗復辟后,非但沒有處置燕帖木兒,還反頒特詔,獨授其丞相之職,加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封太平王、賜達爾罕之號、總領中書省、錄軍國重事、監修國史、提調燕王宮相府事、大都督、執掌龍翊親軍都指揮使司事。”
“燕帖木兒從此權傾天下,他非但強娶泰定帝皇后為妻,更將黃金家族四十余位公主及宗室貴女盡收房中,納為妾室,古往今來,權臣之跋扈,無出其右者。”
“自古為新主分憂者,皆如押下重注,一旦得手,新君念其擁立之功,自當厚報,那便是潑天的富貴,因而朝野上下無不趨之若鶩。”
“因此陛下如今在我瓦剌帳中,反倒最是安穩,斷不會讓那些宵小之徒有機可乘,更不會節外生枝。”
皇帝背對著伯顏帖木兒,一言不發地往自己身上掬水澆淋,嘩啦啦的水聲在帳內回蕩,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言語盡數隔絕。
伯顏帖木兒見狀,心知多說無益,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籌謀大事去了。
又過了片刻,袁彬只身進得帳來,手持一把灌得滿滿的銅壺,壺嘴蒸騰著裊裊熱氣,“陛下,新汲的熱水。”
朱祁鎮倚在浴桶邊沿,雙目微闔,似已沉入夢鄉。
袁彬不動聲色地沿著桶沿注入熱水,熱水與浴湯相融,發出潺潺的水聲。
他俯身湊近皇帝耳畔,氣息幾乎微不可聞,“方才臣遇見了郭登,他正給瓦剌人送羊酒犒軍。”
“郭登密囑臣轉奏陛下,今夜他會遣五名夜不收(明朝邊軍中的偵察兵或特種兵)潛入瓦剌大營,護送陛下移駕大同郊外石佛寺中暫避,待虜騎退去,便可伺機送陛下入大同城,返駕京師。”
皇帝驀然睜開了眼,眸中寒光乍現,“不可!朕命在天,若行此險招,萬一事敗,豈非自取其禍?朕若有個閃失,母后殿下在京中又該如何自處?”
袁彬心頭劇震,他原以為郭登此計堪稱天衣無縫,趁著瓦剌全軍上下沉醉于“賞賜”之喜,以為能輕松憑借皇帝拿捏住大明之際,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派夜不收暗中行動,出其不意救出圣駕,打得瓦剌一個措手不及。
卻不料,皇帝竟斷然回絕。
袁彬輕輕擱下銅壺,小聲問道,“陛下莫非是信不過郭登?可是臣以為,郭登對陛下是忠心的……”
朱祁鎮抬手止住他的話頭,“你去告訴郭登,讓他務要謹守城池,往后凡有傳報,須明辨真偽,切莫輕信,朕在瓦剌營中另有籌謀,教他莫要輕舉妄動,徒增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