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逗再逗
書名: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作者名: 鳳凰鳴高崗本章字數: 4140字更新時間: 2025-04-19 23:59:00
朱祁鎮被他拍得后背生疼,忍不住“嘶”了一聲,“那你同意了?”
伯顏帖木兒撇了下嘴,露出孩童般頑劣的表情,“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萬一那哈銘是個狼心狗肺的逆子,寧可舍了老父也要逃跑呢?”
“而且陛下幾個月前派哈銘出使我瓦剌時,他不過是個正使的跟班,您才認識他幾日?怎知他不是裝出來的忠心?”
暮色漸濃,風勢更緊,卷著沙礫拍打在城墻之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城頭的軍旗獵獵翻飛,旗角已被風撕出幾道裂口,卻仍倔強地飄揚著。
朱祁鎮神色黯然,低聲道,“哈銘父子雖也是蒙古人,卻與你大不相同,哈銘總會替朕翻譯其他瓦剌士兵在講什么,還會說些趣事逗朕開心,可你呢?每回朕聽不懂蒙古話,你便只會嘲笑朕。”
伯顏帖木兒望著皇帝泫然欲泣的小模樣,不由搖頭失笑,“罷了,若是陛下這回談判能安安分分的,臣便讓哈銘那小子來伺候陛下,和袁彬一樣當陛下的貼身侍衛。”
“至于他父親哈只,可以送去也先太師帳下效力,這般安排,陛下可還滿意?陛下可以不生氣了吧?”
伯顏帖木兒說完這話,又故意板起臉來盯著朱祁鎮,可那濃密胡須下掩不住的,分明是幾分寵溺的笑意。
朱祁鎮冷冷一瞥,眼中不見半分感激之色,只漠然道,“那通事的人選呢?”
伯顏帖木兒抬手指向那群跪伏在地的明軍俘虜,黑壓壓的人頭在朔風中低垂,“依臣之見,陛下當從這些人之中擇一可靠之人。”
“當日土木堡血戰,他們明知大勢已去,卻仍死戰不退,這份對陛下的忠心可謂天地可鑒。”
“況且,這些人最重袍澤之情,他們知道,若敢助陛下潛逃,則必會累及同袍性命,有此顧忌,定會盡心做個好翻譯。”
朱祁鎮譏誚道,“好一個忠義兩全!你倒是打得好算盤。”
伯顏帖木兒嘆道,“此事自然要細細籌謀,似喜寧這般賣主求榮的奴才,草原上要多少有多少,但要尋個既能為陛下分憂,又懂得顧全大局的明白人,可就是大海撈針了。”
朱祁鎮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唇角微揚卻未達眼底,他緩緩闔上雙目,開始思索更合適的人選。
朔風嗚咽,間或夾雜著俘虜們壓抑的啜泣與鐵鏈碰撞的脆響。
這些聲響在肅殺的北風中顯得格外刺耳,卻很快歸于沉寂。
像是轉瞬間便被呼嘯的風聲吞沒,又像是被誰猛地捂住了嘴。
“朕選忠勇伯蔣信!”
過了好一會兒,朱祁鎮掀開眼簾,眸光如深潭般沉靜,“忠勇伯蔣信何在?”
伯顏帖木兒按住被風吹亂的須發,“為何選他?”
朱祁鎮嗤笑道,“伯顏帖木兒,你身為馬哈木之后,竟不識此人?這忠勇伯蔣信,本名把臺,乃我大明忠勇王金忠之甥。”
“金忠原名也先土干,其祖也先不花在忽必烈帳下官拜太保,因戰功赫赫獲封世襲恒陽王,金忠之父是第五代恒陽王,而他正是第六代。”
“這金忠原是東蒙古大汗鬼力赤帳下驍將,可惜阿魯臺那廝擅權弒主,扶立本雅失里為傀儡,作為舊主心腹,金忠自然成了阿魯臺的眼中釘。”
“永樂八年,太宗皇帝親征阿魯臺,斡難河一役,本雅失里潰不成軍,阿魯臺被王師追亡逐北百余里。”
“兵敗之時,阿魯臺曾派使者向金忠求援,而金忠不但置若罔聞,還下令斬殺來使,從此金忠與阿魯臺勢不兩立,并率部遠走汗庭。”
“于是永樂十一年,東蒙古仍與我大明兵戈相向,金忠卻獨自遣使朝貢,太宗皇帝龍顏大悅,當即敕封他為都督。”
“金忠因此為東蒙古所不容,遂于永樂二十一年,太宗皇帝第四次御駕北征之際,攜妻子部眾歸降大明。”
“此次太宗皇帝親征之前,因勞師遠征、耗費甚巨,已遭夏原吉等重臣極力諫阻,大軍出塞,本無功而返,卻恰逢蒙古王子率眾來降,實乃意外之喜。”
“太宗皇帝便援引西漢金日磾舊例,賜其姓‘金’,取‘忠貞不貳’之意命名金忠,冊封忠勇王,賞賜冠帶織金襲衣及諸多金銀寶器。”
“待鑾駕回京后,太宗皇帝時常召金忠入宮垂詢漠北諸部虛實,金忠每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執禮甚恭,因而圣眷日隆。”
“然金忠并不以此為足,永樂二十二年,阿魯臺再度犯邊,襲擾大同,金忠聞訊立即上疏請戰,自請為前鋒討伐阿魯臺,太宗皇帝遂命寧陽侯陳懋與忠勇王金忠共率先鋒,揮師北征。”
“最終,當大軍行至榆木川時,太宗皇帝龍馭賓天,然新君即位后,金忠仍忠心耿耿,效命我朝。”
“宣德三年,寬河之戰,先帝親征兀良哈,駐蹕寬河時,身邊僅三千兵馬,卻遭遇兀良哈萬余勁旅,彼時敵眾我寡,形勢岌岌可危。”
“危急關頭,金忠召其外甥蔣信共商對策,二人各率千騎精銳,分左右兩翼直插敵陣,先帝身邊近臣皆憂此蒙古異姓王臨陣倒戈,力勸圣駕速退。”
“先帝卻泰然道,‘去留任所欲耳,朕有天下,獨少此二人邪’,果不其然,經一番浴血奮戰,金忠與蔣信大獲全勝,二人共生擒數十人,繳獲數百牛馬,凱旋獻捷。”
“宣德六年,金忠薨逝,先帝悲慟不已,賜厚葬之禮,因金忠無嗣,先帝特封其甥蔣信為忠勇伯,以承忠勇王之嗣。”
“盡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若蔣信存有二心,宣德三年,寬河之戰時,便大可取先帝首級投奔兀良哈,彼時不叛,而今更無背叛之理。”
“況且,阿魯臺已為爾父脫懽所誅,東蒙古亦盡歸脫懽麾下,縱使蔣信欲返故土,亦無立錐之地,是以朕確信,蔣信必不負朕恩。”
伯顏帖木兒見朱祁鎮侃侃而談,只覺這小皇帝越發惹人喜愛,心頭沒來由地竄起一股邪火,但念及要事在身,終究不敢造次,只得強壓心緒道,“這些故事,莫非也是王振說與陛下聽的?”
朱祁鎮鳳目微瞇,冷聲回道,“有什么問題嗎?”
伯顏帖木兒嘖嘖道,“臣倒無他意,只是陛下提及太宗皇帝為金忠賜名,是援引金日磾故事,著實耐人尋味。”
“西漢元狩二年春,霍去病率萬騎出隴西,越焉支山千里,斷匈奴右臂,俘渾邪王子,獲休屠王祭天金人。”
“及至盛夏,漢軍又出居延,經小月氏,破祁連山渾邪、休屠二王,是年秋,匈奴單于怒二王損兵折將,欲誅之。”
“渾邪王遂說休屠王共降漢,然休屠王自恃部眾尚存,中途反悔,終為渾邪王所殺,率四萬眾降漢。”
“漢武帝封渾邪王為列侯,而休屠王子金日磾,便隨母弟沒入黃門,為官奴飼馬。”
“后武帝宴游,詔閱御馬,時后宮嬪妃環侍,牽馬者多偷覷佳麗,唯金日磾目不斜視,其人長八尺二寸,容貌威嚴,所飼馬匹膘肥體壯。”
“武帝異之,詢其來歷,方知乃休屠王子,遂擢為馬監,后累遷至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
“此后武帝對金日磾寵信日隆,賞賜累千金,出則同輦,入則侍奉,連金日磾膝下二子,也皆得武帝寵愛,被武帝呼為‘弄兒’,常伴君側。”
“一日,弄兒從后環抱武帝脖頸,武帝竟不以為忤,后弄兒年長,行為不檢,竟在宮中與宮人嬉戲,金日磾見之,因深惡其穢亂宮闈,竟手刃親子。”
“武帝聞訊震怒,金日磾伏地請罪,具陳緣由,武帝雖為弄兒垂淚,卻因此愈發敬重金日磾。”
“因而這金日磾故事還有另一層深意,金日磾身為休屠王子,父子二人同侍漢主,兒子得寵,父親反倒心生妒忌,豈不諷刺?”
一陣朔風掠過,將朱祁鎮鈸笠冠上垂落的珠簾吹得琳瑯作響,年輕的皇帝眉頭緊蹙,“朕不過欲得哈銘父子效力,你就沒完沒了了是吧?朕早明言朕無此癖好,你是聽不懂還是怎么的?”
伯顏帖木兒不費吹灰之力地又調戲了皇帝一回,見懷中人兒羞惱不已,不由哈哈大笑,隨即轉頭用蒙古語高聲喝令,吩咐手下士兵打開蔣信的木枷。
交代完畢后,伯顏帖木兒輕抖韁繩,兩人胯下的駿馬似是通曉主人的心意,當即邁開勻稱的步子,踏著碎步向前走去,馬蹄叩擊凍土,發出沉悶的“嘚嘚”聲。
極目眺望,四野蒼茫,天地無言。
頭頂是亙古不變的青空,腳下是綿延千里的荒原,遠處的地平線將天地裁成兩半,與枯黃的大地模糊成一線。
兩人騎馬的身影在這廣袤天地間,漸漸化作地平線上兩個小小的黑點,渺小得如同瀚海中的一粒微塵。
秋風中,朱祁鎮頻頻回首,目光如鉤般掠過那群跪伏在地的明軍俘虜,他們頸上的木枷在暮色中泛著暗紅,像一把把鈍刀磨在年輕帝王的心頭。
眼見伯顏帖木兒遲遲不提此事,年輕的皇帝終是按捺不住,才走出不遠,便猛然拽住伯顏帖木兒的衣袖道,“眼下通事已定,你也不必擔心朕與劉安、郭登暗通串聯,總該可以饒了那些俘虜了吧?”
伯顏帖木兒抬起手,粗糙的手掌撫上皇帝細嫩的面頰,如同把玩一件珍貴的瓷器,“陛下恕罪,現下還不能放了他們。”
朱祁鎮焦急道,“朕并非要你放人,只求卸了那些木枷可好?塞外秋夜寒徹骨,呵氣成霜,這般枷著,不死也要落下殘疾。”
“在我大明,唯有十惡不赦之徒才需戴枷示眾!他們何罪之有?不過是你用來要挾朕的籌碼,現下你已經遂了心意,難道還不能開恩么?”
伯顏帖木兒聞言又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喉嚨里滾出沙啞的笑聲,渾像是在逗弄一只炸毛的貓崽子,“陛下,這草原上的規矩,向來是弱肉強食,狼吃羊,羊吃草,活下來的,才是長生天選中的勇士。”
“您現在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哪知養活這些俘虜每日要耗費多少糧草?他們可不像您,有皇太后殿下的金銀珠寶供著,這些俘虜的家人可是湊不出錢來贖人的。”
“依臣說,這些俘虜橫豎都是些賤命,死了殘了,反倒省事,他們身上的衣物還能給我瓦剌部人御寒,骨頭都拿去喂狗,還能多騰出幾頂帳篷呢。”
朱祁鎮只覺一陣眩暈,眼前天光云影都扭曲起來,心中翻涌著說不出的苦澀。
每回都是這樣,這個該死的小騷韃子,總是愛將那些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用玩笑般的口吻輕飄飄地說出來。
那雙鷹隼似的眼睛里永遠帶著三分笑意七分戲謔,讓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試探。
就像此刻,明明是在決定千百名將士的性命,他卻說得如同在討論今晚的羊肉該烤幾分熟。
朱祁鎮不得不時刻繃緊神經,每一句話都要在舌尖輾轉三遍才敢說出口。
這種如履薄冰的滋味,讓他忽然想起從前在紫禁城里,那些大臣們伏跪在丹墀下的模樣。
這情形何其熟悉?
昔日在乾清宮中,那些臣子們面對自己時,是不是也像現在的自己一樣,在君王的只言片語間揣摩圣意?
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斟詞酌句的奏對,原來都是這般戰戰兢兢。
如今這滋味反噬己身,方知其中苦澀,天道輪回,報應不爽,當真是諷刺至極。
朱祁鎮闔目片刻,復又睜開,沉聲道,“既如此,便將朕的份例分與他們,現下也先太師日日進獻炙肉,朕一日一只羔羊尚有余裕,何來缺糧之說?”
伯顏帖木兒卻嬉皮笑臉地湊近道,“這可使不得,我瓦剌既已向大明稱臣納貢,陛下就是我瓦剌的主子,哪有讓您忍饑挨餓的道理?”
朱祁鎮此刻已無暇計較伯顏帖木兒那聲“主子”中的譏諷意味,急聲追問道,“那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放過這些俘虜?”
伯顏帖木兒摸著下巴,故作沉思狀,“陛下明鑒,養俘虜可是要花真金白銀的,只要您能讓劉安、郭登送來足夠的銀錢糧餉和御寒衣物,大伙兒自然就都能吃飽穿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