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tǒng)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
大同城外。
塞外的風裹挾著砂礫,呼嘯著掠過荒蕪的曠野,揚起干燥的塵土,在低垂的鉛灰色天幕下形成一層昏黃的霧靄。
時值深秋,本該是草木枯黃的時節(jié),可連年的戰(zhàn)事與頻繁的兵馬踐踏,早已讓城外的原野寸草難生,只剩下裸露的黃土與碎石。
龜裂的土地上,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收割后的麥茬,凌亂地散布在荒野之中。
那是一群群衣衫襤褸的漢人俘虜,他們每個人的脖頸和手腕都帶著沉重的木枷,粗糙的木刺深深扎進皮肉,在蒼白的皮膚上勒出紫黑色的淤痕。
他們被迫低垂著頭跪在堅硬的土地上,凌亂的發(fā)絲間露出死灰般的眼神,干裂的嘴唇無聲開合,仿佛在祈求上蒼的垂憐。
每個漢人身邊都圍著四個瓦剌兵卒,他們披著臟污的皮襖,腰間懸著彎刀,黧黑的面龐上帶著狩獵者的傲慢。
遠處,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自地平線處疾馳而來。
馬背上,伯顏帖木兒寬闊的身軀如同一堵移動的城墻,鐵臂橫鎖在懷中人的腰間,那里牢牢禁錮著的,正是大明皇帝朱祁鎮(zhèn)。
一頂金寶頂珠緣邊鈸笠冠壓在朱祁鎮(zhèn)的額前,將伯顏帖木兒為他編結(jié)的異族發(fā)辮嚴嚴實實地遮掩了起來。
皇帝的面容隱在帽檐的陰影里,唯有緊繃的下頜線條泄露著屈辱與克制。
馬匹掠過跪伏的人群時,伯顏帖木兒故意用蒙語高喝一聲,驚得近處的俘虜紛紛抬頭。
木枷碰撞聲突然密集了起來,那些渾濁的眼睛在看清鈸笠冠下熟悉的面容時驟然睜大,喉間溢出嗚咽般的“陛下”。
幾個戰(zhàn)俘甚至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木枷扯得踉蹌倒地。
伯顏帖木兒突然勒緊韁繩,馬匹人立而起的瞬間,他故意松開扶在朱祁鎮(zhèn)腰間的手,任由失去平衡的皇帝向后仰倒,徹底陷進他散發(fā)著汗腥味的胸膛。
“陛下原來真的不會騎馬啊!”
伯顏帖木兒發(fā)出一陣渾厚的笑聲,震得朱祁鎮(zhèn)后背發(fā)麻,“瞧您!都歇了好幾日了,這腿還是夾不住馬肚子,腰也軟得像剛擠出來的奶皮子,臣家里的小兒子,騎術(shù)都比陛下強些。”
朱祁鎮(zhèn)這幾日與伯顏帖木兒朝夕相處,多少有點兒摸清了這個人的脾性。
他心知此人越是陰陽怪氣時,越不能與他正經(jīng)應(yīng)對,便索性對他的奚落充耳不聞,冷冷回道,“你這馬不好,朕騎不慣。”
伯顏帖木兒眼中閃過一絲惱意,手中馬鞭“啪”地一聲抽在朱祁鎮(zhèn)大腿外側(cè),這一下不重,卻足夠讓袍子下的皮肉泛起一道紅痕。
“陛下說笑了!這是蒙古馬。”
他的鞭梢在朱祁鎮(zhèn)的膝頭畫著圈,“您此番親征帶的數(shù)十萬大軍,騎的可都是蒙古馬,當日土木堡外,陛下騎著同樣品種的蒙古戰(zhàn)馬指揮三軍時,可沒說過半句‘騎不慣’啊?”
朱祁鎮(zhèn)被這一鞭抽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強忍痛楚,抬手整了整歪斜的鈸笠冠,“朕在宮中騎的,都是御馬監(jiān)精心調(diào)教、千挑萬選的良駒,鞍韉韁繩無不稱手,哪像這草原野馬,性子暴烈難馴,朕自然不習(xí)慣。”
說到此處,他眼中閃過追憶之色,“朕的御廄里有一匹‘白蹄棗騮’,通體赤紅如棗,唯有四蹄雪白,奔馳時如踏云追月,日行千里而不倦。”
“你若肯送朕回北京,來日朕必邀你同賞此馬,到時與你賽上一場,便知是草原野馬強,還是朕的御馬更勝一籌。”
伯顏帖木兒呵呵一笑,手中韁繩猛地一拽,朱祁鎮(zhèn)整個人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鈸笠冠的珠串在空中劃出一道凌亂的金線。
伯顏帖木兒閃電般探出鞭柄,不輕不重地抵在朱祁鎮(zhèn)后腰處,那包銅的鞭柄隔著皮袍,正好頂在皇帝脊椎的凹陷處,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
“那還是算了吧,臣這匹馬曾獨力搏殺過猛虎,而陛下的御馬,怕是連聽個響兒都要嚇破膽。”
戰(zhàn)馬在塵土中重重踏定,周圍的瓦剌士兵頓時爆發(fā)出一陣肆意的哄笑。
朱祁鎮(zhèn)后腰被鞭柄抵得生疼,卻硬是繃直了腰背,鈸笠冠的珠串在急促的呼吸中微微顫動。
他側(cè)過臉,嘴角噙著一絲倔強的笑意,“那可說不準,天下之事,不試怎知分曉?”
伯顏帖木兒的眼神驟然銳利,粗壯的手臂猛地收緊,將朱祁鎮(zhèn)狠狠勒回自己胸前,皇帝的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鐵甲,頭上的金寶頂鈸笠冠險些滑落。
“陛下昨日在東塘坡擬了一道圣旨,派力士張林過去送信。”
與皇帝調(diào)笑完畢,伯顏帖木兒終于說起了正事,“誰知道那張林剛進了大同城,就被劉安和郭登給拿下了。”
他粗糙的手指撫過皇帝鈸笠冠兩旁垂下的珍珠瓔珞,“當夜他們就派了人出來,說要與陛下答話,看來這大同城,陛下還真是來對了。”
暮色中的大同城墻在朱祁鎮(zhèn)眼中漸漸模糊,化作一排猙獰的獠牙。
“既然來對了,那你把這些漢人一個個枷在這里,是要演給誰看?”
朱祁鎮(zhèn)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是從齒間磨出來的,不再是方才那副任人擺布的軟弱模樣,“給大同守軍看?給劉安、郭登看?還是給也先太師看?”
伯顏帖木兒扳過朱祁鎮(zhèn)的下巴,強迫他看向那些傷痕累累的士卒,“自然是給陛下看的!”
“劉安、郭登雖是您口中的膏粱子弟,可臣這顆心啊,總覺得不踏實,所以臣特意安排了臣手下二十個最精銳的親信,陪陛下一同去談判。”
“這些戴枷的,可都是土木堡跟著陛下被俘的精兵!您永樂太爺爺征漠北,宣德老子平叛亂,用的可都是這些人及這些人的父兄!”
鞭子劃過空中,指向黑壓壓的俘虜群,“陛下就算不心疼這些螻蟻,總該顧念著祖、父兩代的情分吧?也總該顧念令祖令尊的顏面吧?”
“待會兒陛下見了劉安、郭登,若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或是干脆拔腿就跑,這些對你們朱家四代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將,可就真要埋在這大同城外了。”
朱祁鎮(zhèn)猛地扭頭,朝伯顏帖木兒臉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多此一舉!”
伯顏帖木兒渾不在意地抹了把臉,不怒反笑,“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啊,陛下這般聰慧,臣若不防著些,豈不是要辜負也先太師重托?”
他故意用沾著唾沫的手指捻了捻皇帝鈸笠冠的珠串,“總不能讓陛下,也跟這些漢人俘虜一般待遇,若是給您也戴上木枷、拴上鐵鏈,這般去見劉安、郭登,陛下的這張臉,往后還往哪兒擱呢?”
朱祁鎮(zhèn)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著壓抑的怒火,“你不過是怕朕與劉安、郭登密議,設(shè)伏圍剿爾等,才派數(shù)十親信寸步不離地盯著朕,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找個通事來當翻譯?“
“難道你們瓦剌部上下,除了你們家那九個兄弟姐妹,就再找不出一個懂漢話的?”
伯顏帖木兒聞言笑道,“通事自然不缺,這大同通事指揮使李讓,正是我家四弟(指大同王)的兒女親家,只是這李讓啊,膽子比兔子還小,怕是不敢得罪陛下,不肯出來當翻譯呢。”
朱祁鎮(zhèn)冷笑著反問道,“是怕得罪朕吶,還是怕得罪也先太師?”
伯顏帖木兒又是一笑,“反正兩邊都怕得罪,所以這通事人選著實難尋,既要精通蒙漢雙語,又要讓兩邊都信得過。”
“更要緊的是,這得是個不敢趁機鉆空子的聰明人,否則萬一陛下與劉安、郭登密談后出了什么‘意外’,臣等不敢問罪陛下,總得找個人給也先太師一個交待不是?”
朱祁鎮(zhèn)沉吟片刻,道,“朕倒有個人選,那老哈就很合適。”
伯顏帖木兒粗眉一挑,“哪個老哈?”
朱祁鎮(zhèn)回道,“就是今年二月被你們扣下的哈銘父子啊,那時朕派指揮使吳良為正使,千戶紀信為副使,攜金帛出使瓦剌,結(jié)果他們一行人剛到邊克哈札兒,就被也先太師給拐去了,還把他們帶來的輜重、駝馬都給搶了。”
伯顏帖木兒有些詫異,“陛下倒是把臣屬們的名姓記得一清二楚。”
朱祁鎮(zhèn)回道,“倒也不是刻意記的,只是這兩日哈銘父子常來覲見,每回都不空手,不是捎來一皮囊馬奶,就是獻上小半袋精米白面。”
“昨兒個更稀奇,他們竟拿自己的衣袍換了只肥羊來獻,老哈這般殷勤,朕卻無物可賞,如今正好給他一個報效的機會。”
伯顏帖木兒臉色陰沉,從鼻腔里哼出一聲,“早知如此,臣就該把陛下藏得嚴實些,這一個兩個的,一聽說陛下在臣這兒,就巴巴兒地跑來獻這獻那的,昔年宋徽宗若有陛下這般人緣,也不至于病死五國城了。”
“而且陛下不是最嫌羊肉腥膻、馬奶酸臭么?先前臣好心呈上的吃食,陛下是又打又罵又鬧絕食,現(xiàn)下怎么隨便來個漢臣獻了只羊,陛下就感動得要提拔人家?”
朱祁鎮(zhèn)突然揪住身上皮袍,“你沒聽朕說么?老哈獻的羊,是他們父子用貼身的棉衣跟你們瓦剌人換的!這草原上一尺棉布有多金貴,朕會不知道?”
“自土木堡被俘那日起,朕的盔甲就被你們瓦剌人扒了個干凈!等落到你手里時,連最后一件像樣的中衣都沒留下!”
“如今有人寧可自己挨凍,也要給朕送只活羊,朕還不能為此動容么?”
伯顏帖木兒目光陰鷙地盯著朱祁鎮(zhèn)看了許久,突然咧嘴一笑,“可是臣……臣吃醋了,臣看到陛下那么感動,臣想現(xiàn)在就殺了哈銘父子。”
朱祁鎮(zhèn)瞳孔驟縮,他無法判斷這是玩笑還是真話,最終只能自暴自棄地一揮手,“隨你!隨你!橫豎朕也支使不動你這個‘臣子’!”
“但是伯顏帖木兒,你給朕聽好了,當一個人再不能感同身受地體恤他人的悲歡時,他就已經(jīng)離‘非人’不遠了,當一個人連他人悲歡的自由都要妄圖剝奪時,他便已與惡鬼無異了!”
恰在此時,一只寒鴉掠過天際,發(fā)出“嘎——”的一聲凄厲長鳴。
伯顏帖木兒忽然察覺到懷中的身軀正輕輕顫抖,那頂金寶頂冠的珠串也隨之簌簌作響,
他粗糲的手掌下意識收緊,卻摸到了一層冰涼的薄汗。
伯顏帖木兒分不清這顫抖是源于壓抑的怒意,還是塞外深秋刺骨的寒意,或許兼而有之。
少頃,伯顏帖木兒長嘆一聲,粗獷的面容上竟顯出幾分無奈,“好了!好了!臣不過與陛下商議用哪個通事罷了,怎么又惹得陛下生氣了?臣有罪,臣罪該萬死,陛下可以息怒了吧?”
朱祁鎮(zhèn)不知怎么的,聽了伯顏帖木兒這假意服軟的話,竟眼眶一紅,“你當然有罪!你罪該萬死!自從落入你手,朕連多喘一口氣都要看你的眼色!”
“既不愿用朕舉薦之人,直說便是!何必這般假作商量,實則戲弄于朕?朕舉薦一人,你便殺一人,是要讓朕做那勾魂的閻王么?”
“待這草原上對朕忠心的臣子都死絕了,你才痛快是不是?你才滿意是不是?”
伯顏帖木兒抬起馬鞭,用鞭梢輕輕拭過朱祁鎮(zhèn)泛紅的眼角,“臣可沒這個意思,陛下也太嬌氣了些,尋常商量個人選,擱您這兒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難道在紫禁城時,陛下用人都不與臣工商議?難怪讓王振那閹豎專權(quán)亂政!再說這哈銘父子,本就是也先太師扣下的人質(zhì),他們大獻殷勤,無非是指望陛下帶他們南歸,陛下怎么就確信,他們不會趁機逃跑呢?”
朱祁鎮(zhèn)認真道,“哈銘父子既是一同被扣,你大可將哈銘之父哈只留下,就讓哈只戴著木枷跟這些俘虜跪在一塊,哈銘見老父在此,豈敢輕舉妄動?”
伯顏帖木兒聞言一怔,隨即爆發(fā)出一陣洪亮的笑聲,他猛地攬過朱祁鎮(zhèn)的肩膀,粗糙的大手狠狠拍在皇帝背上,“臣就愛陛下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