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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誤解

張祁都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于謙,朝臣勛貴們各懷心思、陽奉陰違,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廟堂之上,誰人不為利往?

人各有志,各為其利,這本就是朝堂常態。

真正令他難以接受的是,這些人明明都有自己的盤算,卻偏偏能在朱祁鎮身上達成詭異的默契,能心甘情愿、不計得失地去為其奔走效命,為其肝腦涂地。

每思及此,他便心生疑惑,一個被俘昏君,究竟有何等魅力,竟能讓這許許多多的朝臣勛貴拋卻私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因此,雖然從穿越到現在,張祁都未親眼見過朱祁鎮,卻已在心里給他貼上了“當世魅魔”的標簽。

他覺得朱祁鎮這人透著一股邪,但凡被他蠱惑之人,皆似失了常理,甘愿俯首。

當然,張祁也清楚,作為穿越者,他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本身也不大合理。

可他認為,自己的“邪”,與朱祁鎮的“邪”,終究不是一回事。

但顯然于謙已經把張祁的失態理解成了另外一回事,“殿下實在是過慮了,我朝異姓勛貴之制,實不及漢唐之隆,其制有三要,一在承襲,二在封號,三在俸祿。”

“我朝異姓封爵,分為‘世’與‘不世’二等,皆依軍功大小而定,然特例有三,曲阜衍圣公,以圣人血脈得爵;駙馬都尉,憑椒房之親受封;外戚之屬,借恩澤獲賞,此輩止給誥命,不予鐵券,恩出格外而權不逾制?!?

“所謂誥券,乃爵敕憑證,有鐵券者可世襲,無券者止于終身,每代襲爵之時,需經朝廷勘驗誥券,或原爵承襲,或降等革除,皆出圣裁,此制之設,使爵位如懸刃,勛貴常懷惕厲之心。”

“然我朝爵號必彰其功,若佐太祖皇帝定天下者,稱‘開國輔運推誠’,從太宗皇帝靖難起兵者,號‘奉天靖難推誠’,余者或曰‘奉天翊運推誠’,或曰‘奉天翊衛推誠’,武臣曰‘宣力武臣’,文臣曰‘守正文臣’?!?

“至于祿米之給,公五千至二千五百石,侯千五至千石,伯則千石至七百石,然永樂以來,伯祿雖減于侯,品秩反居正一品之上,此乃以虛名易實利之妙法?!?

“最要緊者,異姓勛貴無寸土之封,全仰朝廷廩給,子孫襲爵需仰天恩,俸祿皆出國庫,任職更待欽點,一應差遣,皆出上命。”

“由此觀之,異姓勛貴雖看似尊榮,實則如籠中之鷹,處處受制,縱有丹書鐵券在手,不過保全門楣而已,安能真正擅作威福?”

“殿下所慮,非勛貴本身,實乃憂慮陛下還朝之日,會清算依附殿下之勛貴,秋后算賬,此念一起,勛貴自然首鼠兩端,難效死力?!?

“然以殿下之天縱英明,御下之能又豈遜于陛下分毫?唯殿下過于持重,常懷投鼠忌器之憂,故而才時常自縛手腳,而古來成大事者,當斷則斷,過慮反失先機。”

張祁聞言輕挑眉梢,“少司馬今日倒是格外會說話,莫非又是在恭維本王?”

于謙神色一肅,目光坦蕩地直視張祁,“恭維之語或有虛飾,然下官此番所言,字字皆出自肺腑?!?

張祁輕抿唇角,道,“是肺腑之言便好,畢竟本王總還需得少司馬來為本王驗明正身呢?!?

于謙眸光一沉。

他自然明白張祁所指,那日在英國公府,他與張輗、張?兄弟密議時,曾信誓旦旦地許諾張祁,只要張祁肯假扮郕王穩定軍心,待瓦剌退兵后,他們便聯名作保,指認其為漢庶人遺孤,助其承襲王爵。

如今想來,當初的那樁交易簡直荒謬至極。

當日他們三人對張祁許下承諾時,本就存著過河拆橋的心思,待事成之后,區區一個賤籍家奴,還不是任他們搓圓捏扁?

一劑毒藥、一杯鴆酒,便能將這“假郕王”永遠封口。

可誰曾想,當張祁在孫太后面前提出議儲之議的那一刻起,形勢便徹底逆轉了。

那日張輗、張?兄弟的氣急敗壞,又何嘗不是一種惶恐?

昨日還匍匐腳下的家奴,今日竟敢踩著主子的肩膀登天,這般反客為主的戲碼,任誰都難以咽下這口氣。

于謙凝視著眼前之人,心中雪亮,眼前這位“假郕王”的野心,又豈是區區一個漢王爵位能裝得下的?

這層心思,明眼人都看得真切。

然而于謙終究是錯怪了張祁。

無論是議儲之策,還是誅殺王驥之謀,張祁所為皆是為護于謙周全,而非貪圖權柄。

只是這般緣由,他永遠無法說出口,那些來自后世的記憶,那些未卜先知的危機,如何能在朝堂之上說得明白?

于是陰差陽錯間,君臣二人竟陷入了一場荒唐的誤解。

于謙眼中的張祁,是那等算無遺策、膽大包天的梟雄,是敢在刀尖上起舞的賭徒,是能在瞬息萬變的朝局中精準攫取最大利益,能在一盤死局中硬生生殺出血路的狠角色。

而真實的張祁,不過是個知曉天機的異鄉人,想憑借穿越者的先知先覺,在這暗流洶涌的朝堂上,默默為于謙擋下那些尚未到來的殺機,拼盡全力想要改寫史書上那幾行染血的文字罷了。

因而張祁這番“驗明正身”的說辭,非但沒有半分敵意,反倒是向于謙示好。

他試圖用這種方式告訴于謙,我始終記得自己的“本分”,我仍然是那個需要仰仗諸位主子抬舉提攜的英國公府家奴。

可問題在于,張祁是一個現代人,無論他如何刻意放低姿態,舉手投足間總少了些封建奴才與生俱來的卑微感。

他那現代人骨子里不卑不亢的氣質,與他那不夠地道的謙卑姿態,讓他的“示弱”總是顯得不夠純粹,倒像是在刻意玩什么文字游戲。

就像一只假裝溫順的猛獸,再怎么收斂爪牙,也藏不住那份野性。

就像此刻,張祁自以為在表露忠心,在于謙聽來卻更像是一種高明的反諷,“殿下如今已是監國,金印在手,令出九重,何須下官來驗明正身?”

他頓了一頓,語氣轉為凝重,“況且前線塘報已至,也先挾持圣駕至宣府城南時,曾假傳圣旨,欲騙開城門。”

“幸得楊洪慧眼如炬,識破奸計,如今也先又裹挾圣駕遠遁,轉往他處,以眼下情勢觀之,圣駕歸期難料,這朝中軍國重務,終究還需殿下主持大局。”

張祁心底泛起一陣復雜的情緒。

受后世電視劇的影響,他早已先入為主地將朱祁鎮釘死在了“叫門天子”的恥辱柱上,認定那必是皇帝本人甘為敵酋前驅。

此刻聽著于謙字斟句酌地為明英宗開脫,將“叩關獻城”的丑事輕描淡寫地粉飾成是“奸佞假傳圣旨”,只覺得喉頭梗著一根刺。

他望著眼前這位端方君子,當真是既欽佩又心寒。

欽佩的是于謙士大夫風骨,即便君王荒唐至此,于謙仍恪守著“為君父諱”的綱常體統,連一句“昏聵”都不忍加諸天子。

這份愚忠,在現代人看來簡直迂腐得可笑,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動容的赤誠。

心寒的是自己為保全于謙性命殫精竭慮,籌謀至今,換來的卻是猜忌與防備。

在于謙心中,不管是真郕王,還是假郕王,終究只是個臨時備選的“監國”,永遠比不得那位叫門賣國的正牌天子。

這個認知讓張祁忽然覺得意興闌珊,仿佛所有的苦心經營都成了笑話。

張祁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意,略顯局促地整了整衣袖,道,“總是少司馬更辛苦一些,如今京營形同虛設,四方勤王兵馬雖陸續抵京,卻還需仰仗少司馬慧眼識人,擇選良將加以操練才是?!?

兩人的對話如同隔著一層薄紗,彼此都心不在焉地隔靴搔癢,那些客套的謙辭在空氣中來回推讓,倒像是打了一場無形的太極。

好容易將正事勉強議定,張祁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瞥見茶盞已空,忙不迭推開廳門,揚聲喚人續茶。

來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宦官,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茍,鬢角處卻已稀疏得透出頭皮,雖穿著漿洗得挺括的青色貼里,可那布料終究掩不住佝僂的背脊。

他端著茶盤的手枯瘦如柴,指節突出得厲害,動作卻依然保持著王府中訓練出來的精準,茶盞落在案上時,竟沒發出一絲聲響。

最叫人注意的是他那雙眼睛,渾濁得像是蒙了層翳,偏又透著股子太監特有的精明勁兒。

張祁雖則不大喜歡這個老宦官,卻依然保持著現代人特有的文明禮貌,見那宦官為自己奉上茶盞,他下意識得便如對待現代餐廳侍者般溫言道,“謝謝你,成敬,咳,出去時勞煩帶上門。”

這一聲再平常不過的致謝,卻驚得于謙猛地抬頭,他怔怔地望著那老宦官行云流水般完成那一套標準的奉茶禮儀,躬身、獻盞、倒退著碎步退出。

直到雕花廳門“吱呀”一聲合攏,他仍保持著僵直的坐姿,似乎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張祁敏銳地捕捉到于謙的反常,“少司馬這是怎么了?”

于謙被問得一怔,慌忙以袖掩唇輕咳兩聲,借著端茶的動作掩飾失態,“無妨,只是茶香沁人,一時出神罷了。”

青瓷茶盞在他手中微微傾斜,盞中茶湯輕晃,映出他閃爍不定的眼神。

張祁的目光在于謙與那扇雕花殿門間游移幾許,忽然恍然道,“少司馬莫非識得那成敬?”

于謙握著茶盞的手倏然一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不過數面之緣?!?

這含糊其辭的回答,反倒讓張祁會錯了意。

他誤以為這成敬是于謙從前的舊識,是其安插在郕王府的眼線,特意來監視自己這個假郕王的,便故意拖長了聲調道,“巧了,本王正嫌他礙眼,想著尋個由頭把他發落了呢。”

于謙聞言霍然起身,徑直跪伏在地,“殿下且慢!此事還望三思!”

張祁見狀,更以為自己所料不錯。

畢竟今日議事時,于謙為王驥求情也不過如此,此刻竟為了一個老宦官行此大禮,更印證了他先前的猜測,這成敬絕非尋?;鹿?,而是于謙布下的重要棋子。

張祁好整以暇地追問道,“少司馬這般緊張作甚?區區一個老奴罷了,有什么可值得三思的?”

他此刻的確存了幾分戲謔的心思,存心要看于謙如何自圓其說。

既然于謙能為“叫門天子”百般開脫,如今倒要看看,他還能為這郕王府的宦官再編造出什么體面說辭。

于謙垂眸沉默半響,良久才沉聲道,“說來……這成敬的際遇,與殿下倒有幾分相似。”

張祁猝不及防,手中茶蓋“當啷”一聲磕在盞沿,眼中戲謔之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錯愕,“什么?”

于謙緩緩抬眸,目光如古井般深不見底,“那成敬本是永樂十六年戊戌科的進士,館選時高中庶吉士,乃當年‘儲相’之選,是天子門生中的翹楚?!?

“可惜初授官職時,他被派任山西晉王府奉祠,彼時晉王朱濟熿與漢庶人朱高煦暗中勾結,意圖不軌,待漢庶人兵敗被擒后,朱濟熿謀逆之事亦隨之敗露?!?

“宣德二年,先帝以雷霆之勢肅清叛逆,將晉王一脈盡數廢為庶人,發往鳳陽皇陵看守,晉王府闔府屬官皆以同謀論處,判處死刑,其下護衛官軍、校尉、儀衛人等,皆連坐充軍,盡數發配太原邊陲諸衛,妻孥家小,亦不得幸免?!?

“唯有成敬,到任不過旬月,對晉王謀逆之事確不知情,實屬無辜,他在獄中上疏鳴冤,先帝念其才學,法外開恩,特赦其死罪,改判為腐刑。”

“他受刑之后,便被遣入郕王府當差,這二十余年來,行事勤勉,未嘗有絲毫懈怠,更從未流露半分怨懟,殿下今日若將他逐出王府,這殘缺之軀,天下之大,卻叫他何處容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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