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祁說完這句話,便急急側首去瞧于謙的臉色,卻見那人神色如常,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眉梢都未動分毫。
張祁接著道,“譬如,正統元年,王驥奉詔議邊事,然五日未奏,龍顏震怒,遂與兵部右侍郎鄺埜同系詔獄,未幾獲釋,其時韃靼阿岱汗、朵兒只伯屢犯甘涼,邊將屢戰屢敗,兵部侍郎柴車、徐晞偕僉都御史曹翼相繼經略,猶不能遏其鋒?!?
“正統二年五月,陛下特遣王驥出鎮,許以便宜行事,王驥晝夜兼程至軍中,即大會諸將,詰問捕魚兒海敗軍之由,眾將戰栗,皆指都指揮安敬,王驥遂承密旨,立斬安敬于轅門,復責都督蔣貴,三軍震悚,莫敢仰視。”
“繼而大閱將士,分畫守御,邊境始安,又汰甘涼冗兵三之一,創輪番之法,既省糧餉,又恤士卒,未幾,阿岱汗復寇邊,陛下命任禮為平羌將軍,蔣貴、趙安副之,仍以王驥總督軍務。”
“正統三年春,王驥親率大軍出塞,以蔣貴為前鋒,自與任禮統大軍繼進,臨行相約‘不勝不見’,蔣貴果不負所托,率輕騎二千五晝夜兼程,大破敵于石城,追至兀魯乃,擒左丞脫歡,斬首三百,獲金印、銀印各一,駝馬器械無算?!?
“王驥與任禮自梧桐林至亦集乃,擒樞密、同知、僉院等官十五人、萬戶二人,降其部眾,窮追至黑泉,趙安等自昌寧出刁力溝,亦擒右丞、達魯花赤三十人,分道夾擊,轉戰二千里,阿岱汗等僅以數騎遁走,西陲遂平?!?
“朝廷論功,特加王驥大理寺卿,食雙俸,然王驥不居功,即日還朝,復理兵部事?!?
張祁抿了口茶,又道,“再有,陛下四征麓川之役,王驥親歷三戰,可謂蕩氣回腸,鞠躬盡瘁,正統初年,麓川宣慰使刁賓玉勢微,思倫發次子思任發趁機坐大。”
“此獠先是蠶食緬甸,繼而欲復其父故土,遂擁眾謀反,先是攻掠孟定、灣甸,殺戮無算,黔國公沐晟急報朝廷,陛下遣使敕諭,那廝竟敢抗旨不遵,至正統三年,思任發竟屠騰沖,占潞江,僭稱‘法’號,楊寧奉旨宣諭,反遭其辱?!?
“正統四年正月,朝廷以黔國公沐晟掛帥,方政、沐昂為副,內臣吳誠、曹吉祥監軍,發兵征討思任發,大軍至金齒,賊將緬簡斷江立柵,阻我王師?!?
“沐晟遣車琳諭降,思任發佯裝歸順,楊寧主事力諫其詐,反被調去督餉,那緬簡日日挑釁,方政怒不可遏,連夜打造戰船六十艘,夤夜渡江擊賊?!?
“繼而方政連破賊軍于景罕寨,追斬三千余級,直逼上江,奈何沐晟坐視不救,致使方政孤軍深入,在空泥遭象陣圍攻,力戰而歿?!?
“沐晟聞敗,竟焚糧退兵,致使思任發乘勢攻陷景東、孟定,屠戮土司,陛下震怒,增兵四萬五千,遣使責狀,沐晟驚懼交加,竟至暴卒?!?
“同年五月,陛下以沐昂為將再征,初戰告捷,獲潞江之勝,然至次年二月,參將張榮臨陣脫逃,丟棄符印,致使大軍潰敗,沐昂雖率方瑛、柳英等力戰孟羅,終難挽頹勢?!?
“可笑那思任發,竟遣使入貢,妄圖緩兵,陛下圣明,雖賜賚而不宴,以示天威。”
“正統六年正月,陛下御筆親點,以蔣貴掛平蠻將軍印,李安、劉聚為副將,王驥總督軍務,發東南十五萬大軍征討思任發,何文淵、劉球二人雖上疏力諫,奈何王振專權,終不能阻?!?
“出師之日,陛下親賜金兜鍪、細鎧、蟒繡緋衣,并紅弓矢,許王驥便宜行事,王驥晝夜兼程,先至云南部署軍務,東路令冉保取孟定,中路大軍直指騰沖,兩路并進,互為犄角。”
“至十一月,王驥、蔣貴率二萬精兵突襲上江,圍寨五日不下,恰值天助大風,遂縱火焚柵,斬首五萬余級,繼而破夾象石,渡下江,開高黎貢山道,抵騰沖,長驅直入杉木籠山?!?
“那思任發據險設七寨聯防,王驥令宮聚、劉聚左右夾擊,自率中軍直搗黃龍,賊眾大潰,我軍乘勝追擊至馬鞍山。”
“十二月攻麓川老巢時,山險溝深,東南臨江,王驥親率三千銳卒為先鋒,破象陣于泥溝,又遣方瑛六千精兵橫掃馬鞍山,冉保會合諸土司斬首三千余級,最后積薪焚寨,思任發僅以身免,狼狽逃竄緬甸!”
“正統七年四月,王驥又遣偏師討平維摩土司韋郎羅,安南聞風喪膽,竟綁獻逆酋!五月凱旋時,陛下親賜奉天門御宴,封靖遠伯,歲祿千二百石?!?
張祁輕撫茶盞,目光深邃道,“思任發遁走緬甸后,其子思機發盤踞居藍,假意請罪,朝中諸公多主招撫,獨王振一意主戰?!?
他搖頭嘆息,“正統七年八月,麓川烽煙再起,陛下復命王驥總督軍務,率冉保、毛福壽進兵,未及交戰,思機發已遣其弟招賽入貢,緬甸亦挾思任發以求割地?!?
“然而陛下卻拒納貢使,敕令王驥進圖緬甸,王驥深知此戰艱難,急請增兵,至次年,陛下加派蔣貴為平蠻將軍,增調五萬大軍,更征發五十萬民夫轉運糧餉?!?
“木邦土司擁兵萬余觀望,王驥親往曉以大義,賜以牛酒,土司感其誠,誓死效命,及至決戰,蔣貴率水師蔽江而下,焚毀緬船數百,經晝夜血戰,終破麓川大軍,可惜思任發再度脫逃?!?
“緬甸首鼠兩端,假意應承交出思任發,卻暗中將人藏匿,冬月里竟用樓船載著思任發在江上招搖,暗中卻調包換人,王驥洞察其奸,遂定下‘以地易酋’之策,許以麓川之地予木邦,割孟養、戛里與緬甸,唯求獻出思任發。”
“然緬人奸詐,表面應承,暗中卻推諉搪塞,王驥知緬人視木邦河為唇齒相依之要害,更懼思機發因其獻父之仇而興兵報復?!?
“眼見招撫無望,王驥當機立斷,親率精兵奔襲居藍,此戰勢如破竹,一舉攻破思機發巢穴,俘獲其妻孥部眾,繳獲輜重無數,然而思機發竟于亂軍中再度脫逃,實為憾事?!?
“此后,思機發仍盤踞孟養,負隅頑抗,朝廷見久戰無功,只得詔令王驥班師,直至正統十年,千戶王政持敕諭緬,那卜剌浪馬哈省見大勢已去,方將思任發及其親族三十二人交出。”
“可笑那思任發,自知罪孽深重,竟絕食求死,王政無奈,只得斬其首級,函送京師,然而王振貪功心切,猶嫌不足,竟強令思機發親赴京師負荊請罪。”
“沐斌奉命率軍至金沙江招撫,思機發深懼有詐,拒不奉詔,復諭孟養土司擒獻,亦置若罔聞,王振勃然大怒,竟欲盡滅其種類,陛下亦下詔歷數孟養‘四可伐’之罪。”
張祁沉聲道,“至正統十三年三月,思機發再掠孟養,朝廷屢諭不從,陛下震怒,復命王驥總督軍務,發十三萬大軍征討?!?
“然思機發狡如狐兔,我軍雖渡金沙、破鬼哭、拔十余寨,仍被其脫逃,王師遠征至孟那,此去麓川千里之遙,諸夷震恐,然糧餉不繼,士馬疲敝,王驥只得與思任發幼子思祿法立石為誓,‘石爛江枯,爾乃得渡’,思祿法懾于天威,匍匐聽命?!?
“爾后大軍班師,竟以捷報聞,陛下龍顏大悅,當即下詔增王驥歲祿千石,賜丹書鐵券,許其子孫世襲靖遠伯爵位?!?
“然則王驥此爵,實乃以麓川白骨堆砌而成,數萬將士血染征袍,千萬錢糧付諸流水,換來的不過是金沙江畔一塊界石!而這般窮兵黷武,又皆因王振一意孤行所致!”
“數十萬大軍南調,致使北疆空虛如紙,果不其然,次年便生土木之變,陛下北狩,如今若要清算王振余黨,王驥又豈能獨善其身?”
張祁小心翼翼地看向于謙,輕聲道,“王振雖罪該萬死,然王驥實不該受其牽連,據說今年三月,邛水十五洞苗民起事,竟攻陷思州府城,五開苗民又犯清浪、鎮遠,如今西起永寧,東至沅州,北抵播州,南達武岡,二十萬苗民嘯聚山林。”
“陛下先前雖已命宮聚為總兵,柳溥、郭瑛、張善分路進剿,然因眾寡懸殊,我軍屢戰屢敗,逃散者數以千計?!?
“本王以為,兵部何不令王驥轉戰湖廣?此人久經戰陣,最善平定蠻夷,剿撫并用,麓川之役雖費錢糧,卻也足見其用兵之能,何況今年四月間,陛下已命王驥馳援貴州,少司馬何不順水推舟?”
“與其讓他在朝中受王振案牽連,不如令他戴罪立功,若其平苗有功,既可全其功名,又能安定西南,總好過讓他留在京中,卷入朝堂是非。”
于謙聽罷,不由笑道,“朝中諸事繁雜,下官與張輗、張軏二人曾向殿下略述一二,不想殿下竟能過目成誦,更兼連日勤政,已然洞若觀火,后生可畏,誠不我欺啊?!?
張祁忽覺失言,趕忙自謙道,“古來過目不忘者多矣,三國的禰衡、張松,南朝的梁元帝,宋時王安石長子王雱,皆負此異稟。”
“然而禰衡狂傲見殺,張松獻圖招禍,梁元帝江陵殞命,王雱英年早逝,可見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倒也未必是福啊。”
張祁說完這話,趕忙端起茶盞猛灌了一口,茶湯還未咽下,就聽見于謙輕笑一聲,道,“下官不過是在恭維殿下,稱贊殿下天資聰穎,殿下何須這般謹小慎微?”
張祁頓覺耳根發熱,手中茶盞轉了兩轉,盞中茶水微漾,映出他略顯尷尬的面容。
于謙見他這般情狀,又嘆道,“下官平生最惡阿諛奉承之語,素日里更不會拍馬逢迎,今日破例稱贊,反倒惹得殿下不悅了,總是下官的不是?!?
張祁慌忙放下茶盞,袖口不慎沾上幾點茶漬,卻顧不得擦拭,只是訕訕地賠著笑臉,“少司馬說哪里話?本王歡喜還來不及!”
說著眼珠一轉,忽而撫掌道,“論及幼時聰慧,本王倒是想起一樁趣事,聽聞少司馬幼時便能出口成章,有鄰家老者戲謔道,‘紅孩兒,騎黑馬游街’,誰知少司馬脫口便對,‘赤帝子,斬白蛇當道’,當真是氣吞山河,可見少司馬年少時便有不凡之志啊?!?
張祁暗自掂量,自覺這番做小伏低的姿態已然做到了十足。
于謙夸他一句,他便立即回敬三句,禮尚往來間,將奉承話說得滴水不漏。
縱是讓張輗、張軏那對兄弟瞧見,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
他心下自嘲,一個穿越者能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想網文里的那些同行們,哪個不是虎軀一震、王霸之氣盡顯?又有哪個不是快意恩仇、大殺四方?
偏生自己手握大權,卻要陪著這些大明土著虛與委蛇,自己如果真是哪本網文里的人物,怕是要被讀者笑掉大牙,哪家主角能混得這般憋屈?
想到此處,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卻又很快掩去,換上一副謙恭神情。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于謙竟然比他在現代交往過的女友還要難哄,聽了這一籮筐好話,竟絲毫不為所動。
轉眼間,于謙又撩袍跪地,聲音沉肅,“殿下何必這般委曲求全?殿下說要保王驥,恐怕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在看下官的臉色行事吧?”
張祁正要擺手辯解,卻見于謙神色驟凜,聲若寒泉,“殿下所謂‘戴罪立功’,卻不知王驥何罪之有?”
“四征麓川雖耗資甚巨,然靖遠伯之爵乃陛下欽賜,殿下今以平苗為其贖罪之途,豈不是否認陛下昔日之恩典?”
“下官請殿下明鑒,肅清王振余黨,為的是整肅朝綱、匡扶社稷,絕非為了一己私怨,更不是黨同伐異?!?
“倘或要將王振當政時所封勛貴盡數誅戮,我大明還有何人可用?邊關誰人來守?九邊重鎮,豈能盡付庸碌之輩!”
“王驥雖與王振有舊,然其平定西南,功不可沒,殿下能為國留才,方為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