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理屈詞窮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145字
- 2025-04-12 23:59:00
張祁再度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正統(tǒng)十四年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于謙的論斷與立場無疑是正確的。
王驥的確是一位極其難得的軍事人才,封爵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是永樂四年丙戌科進士出身,是一位憑軍功封爵的文官。
縱觀有明一代,文官獲封爵位者不過區(qū)區(qū)十人,其中以軍功封爵者更是鳳毛麟角,僅靖遠伯王驥、威寧伯王越、新建伯王守仁三人而已。
這意味著,像王驥這般既能登科及第,又能建功疆場的文武全才,在大明王朝三百年的歷史中僅有三人。
王驥可以說是實打?qū)嵉摹鞍倌暌挥觥钡膰畻澚骸?
縱觀歷史,明朝大規(guī)模封爵僅有兩次,第一次是明初開國與靖難之役時期,第二次則是南明政權(quán)存續(xù)期間。
且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一改前朝五等爵制,僅保留公、侯、伯三等爵位,且封爵對象嚴格限定于功臣與外戚。
并且還明確規(guī)定,文官一律不得封為公侯,最高僅可授伯爵,且必須以軍功為憑。
表面看來,此舉似是朱元璋吝于爵賞,畢竟文臣鮮有獲取軍功的機會。
但深究其本質(zhì),這一政策實則體現(xiàn)了太祖皇帝對武將集團的刻意傾斜,即便武將品級低于文官,只要擁有爵位,其在朝中的地位與尊榮便遠勝尋常文臣。
這種制度設(shè)計不僅確保了武勛集團的特權(quán),更在相當(dāng)程度上遏制了文官勢力的過度膨脹,維系了明初文武勢力的微妙平衡。
在這一嚴苛的爵位制度下,明朝文官集團中唯一突破“文不封公”這一玻璃天花板、超越武將而獲封公爵的,僅有開國元勛李善長一人。
作為朱元璋的“蕭何”,李善長自至正十五年韓林兒稱帝時便追隨朱元璋,雖非飽學(xué)之士,卻謀略過人,為明朝的建立立下不世之功,因而被朱元璋視為股肱之臣。
明朝甫一建立,李善長便獲封“韓國公”,享四千石俸祿,得世襲鐵券,并獲“免二死、子免一死”的特權(quán)。
然而即便如此顯赫的殊榮,最終也未能保全其身,因受胡惟庸案牽連,李善長全家七十余口遭誅。
朱元璋念及舊情,賜其全尸,并因李善長之子尚臨安公主之故,特赦其長子李祺。
但最終李善長仍以“謀反”罪名被處死,韓國公爵位亦被廢除。
正因如此,王驥所獲的“靖遠伯”爵位才更顯珍貴,它實為明朝開國以來文官勛貴中的第二高峰,其地位堪與名垂青史的劉伯溫比肩。
因此,于謙力保王驥的舉動實屬情理之中。
在成化朝威寧伯王越與正德朝新建伯王守仁尚未出現(xiàn)的正統(tǒng)年間,從于謙的視角來看,王驥堪稱大明開國以來獨一無二的棟梁之才,既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牧民理政、安定一方,其文韜武略直追諸葛武侯。
對于剛正不阿的于謙而言,若因王振這等奸佞之徒而犧牲王驥這樣的國之柱石,這不僅是難以接受的損失,更是對朝廷根本利益的嚴重損害。
倘若于謙是那種趨炎附勢、不分輕重之人,張祁也絕不會如此傾力相助。
正是于謙這種“寧折不彎”的品格與“為國惜才”的擔(dān)當(dāng),才贏得了張祁的敬重與追隨。
但是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王驥在“奪門之變”中站在了明英宗的那一方。
歷史上的景泰帝朱祁鈺在清算王振余黨時也曾力保王驥,更在明英宗回京后委以重任,命其守備南宮,負責(zé)監(jiān)視幽居于此的太上皇朱祁鎮(zhèn)。
到了景泰三年,景泰帝還親賜王驥敕書,恩準(zhǔn)他解職養(yǎng)老,定期朝見。
誰曾想,景泰八年“奪門之變”爆發(fā)時,這位深受景泰帝信任的老臣非但沒有感念皇帝恩德,反而親自披甲上陣參與政變,甚至將兒孫悉數(shù)帶在身邊助陣。
景泰帝的仁慈與保全,終究抵不過王驥對明英宗的效忠之心。
故而張祁此刻面對于謙的請求,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與躊躇。
他深知,若以朝堂公論而言,王驥在土木堡之變前的仕途堪稱完美無瑕,唯一的政治污點不過是與王振過從甚密。
若不在清算王振時借機將其牽連,此后幾乎再難找到懲治王驥的正當(dāng)理由。
即便以當(dāng)下貴州、湖廣的苗民起義為由頭,也難以給王驥定罪。
因為歷史清楚地表明,這場起義與同期浙江、福建的葉宗留、鄧茂七起義如出一轍,本質(zhì)上皆因官府盤剝過甚,百姓食不果腹,最終揭竿而起。
這類農(nóng)民起義如同野草,剿而復(fù)生,本就是封建王朝的痼疾,難以根除實屬常態(tài)。
歷史上這場苗民起義一直持續(xù)到天順五年方才被平定,這本就是時代局限使然,若以此歸罪于王驥,未免有失公允。
除非張祁能向于謙坦白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否則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來反駁于謙的主張,這種無力感讓他倍感焦躁。
思緒翻涌間,張祁又想起了張輗、張?兩兄弟,這對在歷史上與王驥如出一轍的人物,他們都曾深受景泰帝恩寵,卻在關(guān)鍵時刻背主求榮,參與了“奪門之變”。
然而如今的情況卻大不相同,自他穿越以來,張輗、張?兄弟已與于謙結(jié)盟,共同策劃了扶立假郕王的計劃。
眼下他們?nèi)允峭魂嚑I的重要盟友,張祁需要繼續(xù)利用這兩兄弟,便不能貿(mào)然對他們下手。
更讓張祁糾結(jié)的是,張輗、張?這兩兄弟至少曾經(jīng)公開欺辱過他,甚至屢次對他出言不遜。
若要對這兩兄弟發(fā)難,起碼還能以私人恩怨為由,博取于謙的一點兒理解和同情。
但王驥的情況卻讓張祁束手無策,這位老臣從未與張祁有過任何過節(jié),連想找個治罪的借口都找不到。
這種無從發(fā)泄的憋悶感,讓張祁第一次深切體會到什么叫“師出無名”的無奈。
于謙見張祁沉默不語,趁勢進言道,“《大明律》中明文規(guī)定,‘文官不許封公侯,凡文官非有大功勛于國家,而所司朦朧奏請輒封公侯爵者,當(dāng)該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斬’。”
“‘其生前出將入相,能去大患,盡忠報國者,同開國功勛一體,封侯謚公,不拘此例’。”
“細究此律,并非一概禁止文官封爵,而是嚴禁‘朦朧奏請’,即無正當(dāng)理由擅自奏請封爵者,當(dāng)以欺君之罪論處。”
“但若文官確有殊勛,符合三項要件,出將入相、能除大患、盡忠報國,則封爵不僅合情合理,更應(yīng)予以褒獎。”
“王驥既已憑軍功獲封靖遠伯,若殿下此刻要治其罪,豈非連當(dāng)年舉薦封爵之人也要一并問罪?這等株連之舉,恐怕有違太祖皇帝立法之本意啊。”
于謙見張祁仍顯猶疑,又正色補充道,“且太祖皇帝當(dāng)年定制時曾明言,‘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予’,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輕廢。”
“王驥之爵位,一非恩蔭,二非幸進,實乃憑真刀真槍的軍功所得,靖遠伯之封號,更是陛下特旨親賜,若因政爭而廢此功勛,豈非違背太祖皇帝‘爵賞以軍功為準(zhǔn)’的立制本意?”
“況且殿下細想,太祖皇帝定制時,特意強調(diào)‘封號非特旨不得予’,就是要杜絕權(quán)臣濫封,杜絕‘因私廢公’之弊。”
“若今日可因政見不合而廢一靖遠伯,他日他人亦可因私怨而廢其他功臣,若開此先例,日后邊關(guān)將士立了戰(zhàn)功,還要擔(dān)心朝堂傾軋牽連,誰還愿為朝廷效死?”
“長此以往,朝廷爵賞將失信于天下,軍心士氣必將渙散!治罪王驥事小,動搖國本事大,還請殿下三思!”
張祁聽到這里,突然感到一陣荒謬的窒息感。
都說封建社會吃人不吐骨頭,他本以為從家奴搖身一變成郕王,總算能從被吃的變成吃人的那一方。
可如今看來,他不過是從砧板上的魚肉,變成了更體面的祭品罷了,被吃得更加冠冕堂皇,更加順理成章。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心頭。
他自覺理屈詞窮,卻又咽不下這口氣,終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盞叮當(dāng)作響。
“好一個《大明律》!好一個太祖定制!既然少司馬非要跟本王講祖宗法度,那本王今日就明說了,本王偏要以私廢公!偏要大行株連!你待如何?”
“本王就不信了!治罪一個靖遠伯,天就塌了?當(dāng)年太祖皇帝屠戮功臣時,怎么沒人敢跟他說會動搖國本?”
張祁只覺得一股郁氣直沖腦門,胸口像壓了塊燒紅的烙鐵,又疼又燙,“洪武三年,太祖皇帝首封功臣三十六人,前后封爵者不下六十。”
“可胡惟庸案殺了韓國公李善長等十位勛貴,藍玉案又誅了十七家,前后算下來,太祖皇帝殺的功臣勛貴不下三十三位!結(jié)果呢?我大明不照樣國祚綿長?”
于謙震驚抬頭,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何先前還唯恐出格的張祁,會在王驥一事上如此失態(tài)。
張祁的怒火卻愈燒愈旺,“你以為本王是無的放矢?先前早就有人彈劾過王驥,說他三征麓川,耗費國庫銀兩數(shù)百萬,十五萬大軍死傷枕藉,最后竟連思機發(fā)的影子都沒抓到!”
“強征民夫、私用腐刑、虛報戰(zhàn)功,更可笑的是金沙江畔,七萬大軍逡巡不敢渡,與天寶年間李宓征南詔又有何異?”
“昔年李宓七萬大軍深入不毛,最終全軍覆沒,數(shù)萬唐軍葬身洱海,楊國忠卻謊報捷訊,如今王驥的所作所為,與這些誤國奸臣有何區(qū)別?”
于謙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的目光直直望入張祁翻騰著怒火的眼底,聲音不疾不徐,卻似一泓清泉漫過焦土,“殿下息怒!”
“治國如執(zhí)秤,不可因一時意氣而亂其衡,殿下若果真要治罪王驥,就當(dāng)明正典刑,讓三法司會審,公示其罪,如此方能服眾……”
張祁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著。
他心知自己此刻近乎無理取鬧,但面對于謙滴水不漏的論辯,他只能選擇這種近乎無賴的方式,“少司馬,你我心知肚明,王驥之功過,本就是朝廷一念之間的事。”
“若說他是開疆拓土的功臣,那一樁樁戰(zhàn)功自然可作佐證,若說他是勞師靡餉的敗將,那耗費的糧餉、折損的將士也皆是明證!”
“說到平定西南,昔年潁國公傅友德又是何等功勛?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欽點傅友德為征南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三十萬鐵騎南下,左有藍玉為副,右有沐英相助,旌旗所指,蠻夷震恐。”
“大軍行至湖廣,傅友德用兵如神,分派都督胡海率五萬精兵取道永寧直搗烏撒,自己則親率主力由辰、沅挺進貴州。”
“先是勢如破竹連克普定、普安,諸苗望風(fēng)歸降,繼而轉(zhuǎn)戰(zhàn)曲靖,在白石江畔與元軍主力決戰(zhàn),生擒平章達里麻。”
“爾后又揮師烏撒,沿格孤山南下,與永寧駐軍會師,兩路大軍直搗云南腹地,逼得那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走投無路,竟在逃亡途中自盡身亡!”
“其后,傅友德又在烏撒筑城據(jù)守,蠻族數(shù)次來犯,皆被擊退,而后連克七星關(guān)、可渡河,東川、烏蒙、芒部諸蠻相繼臣服。”
“即便后來烏撒蠻人降而復(fù)叛,傅友德亦能迅速平叛,斬首三萬,繳獲牛馬十余萬,讓水西諸部徹底臣服!”
“更不用說洪武十九年再平云南蠻族,洪武二十年助馮勝征討納哈出,洪武二十一年平定東川叛亂,洪武二十二年又擊敗越州叛酋阿資,哪一樁不是浴血沙場的實在軍功?比起王驥那勞師動眾的麓川之戰(zhàn),不知強出多少!”
“豈料洪武二十七年冬宴之上,只因一箸御膳未動,太祖皇帝便以大不敬相責(zé),竟逼得傅友德當(dāng)場手刃親子!”
“待傅友德斬殺二子,捧首級入殿復(fù)旨時,太祖皇帝反責(zé)其行事暴戾,傅友德悲憤難抑,不堪受辱,當(dāng)即抽刀自刎于殿前。”
“太祖皇帝大怒,下令將傅氏全族流放遼東、云南,唯駙馬都尉傅忠與壽春公主所遺幼子傅彥,特準(zhǔn)留居京師。”
張祁漠然道,“傅友德之死,既未明正典刑,亦未交三法司會審,然滿朝公卿,何曾有一人敢言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