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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以德服人

孫太后默然片刻,鳳冠上垂落珠旒投下的陰影在云母屏風上搖曳不定,“如此說來,你與襄王所見略同?立皇長子為東宮,令郕王監國攝政,這便是你的主張?”

張祁敏銳地捕捉到太后話音里那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

這位曾經母儀天下的婦人將情緒藏得極深,可那抹不甘仍如金絲楠木匣里逸出的沉香,裊裊地浮在殿宇之間。

襄王在后世史筆之下自是賢名昭著,可此刻他獻上的良策,在孫太后眼中不過是一劑苦口的湯藥。

張祁心下了然,孫太后心中所求,無非是立幼主朱見深為儲,再由她垂簾聽政,如此既可虛懸帝位,以待她那遠征在外的好大兒平安歸來,又能將朝綱權柄盡數握于掌中。

屆時,如果北京城守住了,這潑天功勞也終將記在她和朱見深的身上。

這或許是孫太后鮮少展露政治野心的時刻,此時的她更像一位女政治家,而非僅僅是個偏寵無能兒子的母親。

說實話,若孫太后爭權奪勢,是為效仿武曌那般欲改天換日,叫這朱家江山易姓為“孫”,張祁反倒會生出幾分欽佩。

可她機關算盡,終究不過是為了那個不成器的朱祁鎮,這般汲汲營營,倒真不如讓他這個穿越者來當皇帝。

于謙依舊言辭委婉,只道,“襄王殿下賢名遠播,朝野共仰……”

“夠了!”

孫太后鳳眸一凜,珠翠震動作響,“誅王振便誅王振,肅清余黨便肅清余黨,以那閹豎所犯之罪,縱使身死,挫骨揚灰亦不為過,至于其余黨,有一個算一個,盡誅九族,亦屬應當,這些,老身都認!”

她話鋒陡然一轉,“可你誅除王振余黨,為何偏要郕王主持朝議?又是何居心?不過是要滿朝文武親眼看著,誅王振的是郕王,定乾坤的是郕王,你這是在費盡心機得為郕王立威啊!”

張祁心頭猛然一震,倏地側目望向于謙。

只見那襲緋袍依舊筆直地跪在殿中,面容沉靜如水,不見半分波瀾。

恍惚間,張祁驀地想起入宮途中,于謙在文華殿前低聲勸他誅殺馬順的情景。

好家伙!

這分明是見自己難以痛下殺手,便借著立儲之議,將誅逆之事一并促成。

如今木已成舟,自己便是想推拒也再無轉圜余地。

鼻頭忽地一酸。

張祁急忙垂首掩飾。

于謙為他籌謀至此,怎就不想想自家的性命前程?

于謙用古往今來男子最令女子氣結的口吻沉聲回稟道,“殿下若執意如此作想,臣也沒有辦法。”

“少在老身面前作這等無辜情狀!”

孫太后怒極反笑,鎏金護甲在案幾上劃出刺耳聲響,“你當真以為老身看不透其中關竅?”

“于謙,你是永樂十九年辛丑科進士,當年太宗朝時,漢庶人與仁宗皇帝爭儲的腥風血雨,你可是親身經歷過的!”

“昔年漢庶人是如何立威的?解縉、陳壽、馬京、許思溫這些太子黨重臣,哪個不是被羅織罪名下詔獄處死?黃淮、楊士奇、金問、楊溥、芮善等東宮屬官,哪個能逃過牢獄之災?”

“黃淮、楊溥、金問等鐵桿太子黨,更是在詔獄中苦熬整整十載寒暑!若非仁宗皇帝繼位,只怕他們至今仍在獄中茍延殘喘!”

“正因漢庶人能將太子黨連根拔起,即便后來被太宗皇帝貶至青州,仍有大批黨羽誓死相隨,如今王振乃皇帝心腹,若由郕王主掌誅殺王振余黨之事,滿朝文武會作何感想?”

“《韓非子》中有言,‘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

“若由郕王代行誅逆之權,豈非僭越人主之術?先帝尚在北狩,爾等便急著要郕王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這般作為,與當年漢庶人有何分別?”

張祁心中暗忖,不錯,人事即政治,誅滅王振余黨固然勢在必行,然則由何人執刀,卻大有講究。

倘若于謙與孫太后暗中聯手,悄無聲息地將王振黨羽鏟除,這份肅奸之功自然盡歸孫太后所有。

但若是交由郕王明正典刑,那便成了新主誅舊仆的朝堂大戲,猶如新君踐祚,必先除舊臣以立威。

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歷代帝王登基,總要先借幾顆人頭祭旗,再擢拔心腹以固權,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戲碼,千百年來從未改變。

沒想到孫太后雖久居深宮,竟將這般權力更迭的玄機看得如此透徹。

于謙叩頭道,“殿下,韓非之術,刻薄寡恩,徒以權謀馭下,此乃亂世不得已之方,今圣天子在上,當以孔孟正道治國。”

“《論語》云,‘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他抬起眼簾,目光澄澈如秋水,“誅除奸佞,原為廓清朝綱,若以權術相爭,豈非與王振之流同出一轍?臣請郕王主事,正是要堂堂正正,使天下皆知,此乃國法昭昭,非私相授受也。”

孫太后的鎏金護甲在案幾上輕叩三響,一聲接一聲,一聲又一聲。

她唇角微揚,鳳目流轉間竟將于謙所引《孟子》接續得一字不差,“‘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這‘以德服人’四字,最是殺人不見血,郕王若誅王振而示‘大義’,滿朝文武哪個不會思量,連天子近臣都能明正典刑,這‘德’字背后,藏著多大的‘力’?”

“屆時,那些見風使舵之輩,怕是要爭先恐后地改換門庭,待到人心向背之時,爾等再行勸進之事,不就是水到渠成了么?這‘以德服人’之后,是不是就該‘順天應人’了?”

于謙沉默如鐵,身形在殿中投下一道筆直的剪影。

孫太后忽而冷笑,“你倒是打得好算盤,郕王若由監國而繼位,這份從龍之功,你怕是早已收入囊中了吧?”

“老身今日不同你計較私心,老身只問你,若立皇長子為儲,爾等再勸進老身垂簾聽政,豈非兩全其美?”

“要說什么祖制難違,那先帝托孤五大臣俯首恭請誠孝昭皇后垂簾聽政,不也破了祖制?倘或老身能垂簾聽政,待圣駕歸京,你這般苦心經營,難道還怕少了擁立之功?”

殿外驟然炸響一聲驚雷,紫電劃破長空,將九重宮闕照得慘白,“何苦非要……走這條險路?”

孫太后最后幾字說得極輕,幾乎湮沒在滾滾雷音之中,卻似千鈞重錘,狠狠砸在殿中每個人的心口。

張祁今日早間方與孫太后一番周旋,此刻細忖其言辭神色,他幾乎可以斷定,這位深宮婦人,怕是早已識破他這“郕王”的真面目。

說來也是情理之中。

明宣宗膝下僅有二子,昔年明宣宗在世與張太皇太后垂簾聽政時,孫太后便如尋常人家的主母般,終日與兩個稚子相伴。

待張太皇太后薨逝,便是王振擅權,她更是將全副心思都傾注在這對兄弟身上。

朱祁鎮與朱祁鈺,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的骨肉至親。

世間哪有認不出親生孩兒的母親?

更何況,真正的朱祁鈺,本就是她親口下令處死的。

縱使她當初對馬順的復命尚存疑慮,如今親眼見到他這個假郕王,以孫太后之精明,又怎會不明白,眼前之人,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傀儡罷了。

所以孫太后的怨懟確實在情理之中。

她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再明顯不過,她其實想說的是,于謙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你為什么寧肯大費周章地扶持一個冒牌郕王登基,也不愿擁戴老身這個名正言順的太后垂簾?

難道老身在你眼里連個贗品都不如?

于謙抿唇沉吟片刻,開口道,“臣斗膽再以史為鑒,請以靖康舊事剖陳利害,當年徽宗倉促禪位,雖立欽宗繼統,實則埋下三大禍根。”

“其一,權分則國危,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昔年徽宗假托內禪之名,實則倉皇南竄鎮江,雖退居太上皇之位,卻陰結梁師成、李彥等佞幸,仍操國柄于幕后,致使道君皇帝手詔與欽宗敕令并行于世,政出多門,朝綱紊亂,令不能行,禁不能止。”

“徽宗南逃后,非但不思社稷之危,反以‘太上皇帝’之名,行割據之實,先是命東南諸路扣留發往開封的一切公文,使朝廷政令不通,繼而阻撓勤王,不僅勒令江浙駐軍不得北上,更將途經鎮江的三千勤王兵強留為私屬衛隊。”

“最甚者,竟扣留漕糧,敕令東南州縣悉數截留漕運物資,縱是維系京師命脈之糧餉,亦不得發往開封,三道亂命既下,開封外無援兵,內乏糧餉,而東南財賦重地,儼然另立朝廷。”

“欽宗迫于形勢,佯作孝悌之態迎返徽宗,然甫一還京,便盡黜徽宗近臣,將其幽禁于龍德宮中,兩宮嫌隙日深,乃至徽宗壽誕之時,欽宗竟拒飲徽宗所獻壽酒,徽宗悲憤難抑,泣涕還宮。”

“此等‘二元朝廷’之亂象,豈非前車之鑒?臣請問,今若郕王攝政而殿下垂簾,則瓦剌鐵騎壓境時,戰守之議當奉何人之命?漕糧調撥又當循何人之旨?”

殿外驚雷撕破蒼穹,暴雨如天河決堤。

千萬條銀練自九霄傾瀉而下,琉璃瓦上迸濺起無數碎玉,又匯成湍急的溪流沿著鴟吻獸首奔涌而下。

雨幕厚重如鐵,將整座皇城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之中,唯有雨打金磚的轟鳴震徹云霄。

那聲響先是密如羯鼓,繼而連成一片山崩海嘯般的怒吼,恍若千軍萬馬正踏著鱗次櫛比的屋瓦奔騰而過。

于謙聲音愈發鏗鏘,“其二,主少國疑,禍起蕭墻!靖康之變時,欽宗雖已及冠,然徽宗舊黨盤踞要津,張邦昌以少宰之尊,竟甘為金人鷹犬,隨金人北上時,沿途竟勸守城將士開城納敵,先是曲意逢迎虜酋,后又恬顏僭位‘偽楚’!”

“更有蔡京、童貫亂政于前,耿南仲、唐恪禍國于后,致使朝堂分裂,今日主戰,明日主和,朝令夕改,自毀長城!”

“靖康元年,金人東路軍六萬犯闕,其勢雖兇,然止攻西北兩隅,南門安然,彼時李綱總領防務,軍民用命,終退強敵。”

“然次年再犯,金人合兵十五萬,四面合圍,而朝廷竟自斷臂膀,先黜李綱、種師道于外,復委何?、孫傅等庸才執掌兵權。”

“更可痛者,首戰解圍后,耿南仲、唐恪等輩以節省軍費為由,令二十萬勁旅或遣散西北,或潰于河岸,或折戟太原,及至金軍再臨,開封城內竟不滿七萬羸卒!欽宗病急亂投醫,輕信郭京‘六甲神兵’之說,終致開封旦夕而破。”

“今皇長子幼沖,若郕王僅以監國之名輔政,即便臣等肅清朝綱,則王振余孽必死灰復燃!臣再問,倘有人效張邦昌輩里通外敵,以‘迎還陛下’之名行篡逆之實,則九廟何存?社稷何托?”

雨箭射入積水,激起連綿不絕的銀珠。

漢白玉螭首張著巨口,吐出的不再是潺潺細流,而是翻滾的濁浪,裹挾著枯枝落葉,在宮墻根下發出低沉的嗚咽。

偶有閃電劃破雨幕,照亮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宮墻,那猩紅如血的漆色在雨水中竟似活了過來,宛如一道道未愈的傷口,在天地間無聲地滲出血來。

雷霆再起,映得于謙須發皆張,“其三,內訌誤國,自絕生機,金人再圍開封時,欽宗竟封鎖軍情,使徽宗茫然不知。”

“及至城破,金人原索要徽宗為人質,欽宗竟寧可以身代往!非為孝道,實懼徽宗借金人之勢復辟而已!如此父子相疑,君不君,臣不臣,何以號令天下?”

“靖康二年,欽宗再赴金營,臨行竟以十歲稚子監國!金人鐵騎壓境,欽宗不思退敵之策,反汲汲于立儲固位,何其荒唐?”

“更可笑者,欽宗臨行前,還曾密囑孫傅募死士三百,欲護徽宗南奔,然開封早已是孤城,此時方思突圍,豈非癡人說夢?終致徽欽二帝、太子宗室,盡為金人俘獲!”

“據說欽徽二宗重聚于金營時,徽宗竟切齒責問,‘汝聽老父之言,不遭今日之禍’,徽宗困居龍德,欽宗防父甚于防虜,父子二人各懷鬼胎,寧愿同歸于盡亦不相讓,此非天亡北宋,實乃人禍使然!”

“臣觀靖康之禍,其始也微,其禍也烈,欽宗受制于徽宗,兩宮并尊而政令多歧,致使文武無所適從,遂成神州陸沉之禍,今日若令郕王監國而不正位,恐復蹈前朝覆轍!”

“殿下試想,若瓦剌來犯時,殿下已執垂簾之權,那殿下懿旨與監國鈞令孰先孰后?邊關告急文書當呈何處?六部奏疏該由何人批紅?軍國重事又當誰人決斷?將士用命,當奉誰為主?百姓歸心,又當向何人?”

殿外驚雷再起,似天公震怒,于謙依舊聲如洪鐘。

“是故,臣冒死請立郕王!一則可斷也先挾持圣駕、要挾朝廷之妄想,二則可明百官效忠之志,使六部九卿有所依歸,三則可號令四方義師,集天下兵馬勤王!”

“如此,則列祖列宗得享血食,萬里山河得保完璧,我大明江山,方能免于靖康之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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