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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耐人尋味的登場方式

時間來到正統二年(1437年)正月末,朱祁鎮已經當了兩年多的皇帝,朝堂上下基本平穩,以楊士奇為首的官僚集團主導著一切,以張輔為首的功臣集團跟著敲敲邊鼓,日子也還過得下去。可就在這歲月靜好的氛圍之中,隱忍已久的張太皇太后出招了。

據史書記載,朱祁鎮身邊有一個名叫王振的宦官,此人聰明狡詐,深受朱祁鎮的賞識和信賴,張太皇太后看不慣王振,覺得他是一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小人。正統元年(1436年)二月的一天,張太皇太后把朱祁鎮、楊士奇和張輔等人召進宮中,然后派人傳喚王振。王振剛一進門,張太皇太后就變了臉色,指著他怒斥道:“你這家伙真不是個東西,就知道背著皇帝干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我今天饒不了你!”說完立刻命令左右把王振拿下,朱祁鎮、楊士奇和張輔等人趕忙上前求情,表示王振是個老實人,所謂的“違法亂紀”估計是一時糊涂辦錯了差事,太皇太后您大人有大量,就赦免他這一次。好說歹說,張太皇太后才肯罷休,她義正詞嚴地警告王振:“下次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做這種缺德事,決不會放過你!”王振嚇得趕緊磕頭謝恩。在隨后的幾年里,張太皇太后每隔數日就要去內閣了解情況:王振有沒有打擾你們工作呀?這個家伙最近表現如何呀?你們最近的工作給我看看,有沒有哪些方面存在問題呀?正因為張太皇太后盯得緊,所以王振始終表現得很老實。

王振到底做了什么事讓張太皇太后如此大動肝火呢?史書有兩個說法。

第一個說法是:張太皇太后派王振前往內閣詢問一些政務方面的問題,楊士奇等人并未及時做出答復,王振以太皇太后急等著要結果為由,沒經過楊士奇等人的許可就親自對相關政務做出批示,這使得楊士奇非常惱怒,窩在家里三天不出門,張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

第二個說法是:在朱祁鎮登基之后,王振接到了一次帶領文武百官前往朝陽門外閱兵的任務,閱兵結束之后要進行評優工作,王振不顧眾人反對,將他的親信指揮僉事紀廣評為騎射第一,然后將其提拔為都督僉事。楊士奇等人都參加了此次閱兵,他們對王振的這種不要臉的行徑非常憤怒,認為紀廣根本沒資格被評為第一,于是將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張太皇太后身為監護人,自然要出面調解。

這兩種說法哪個更可靠呢?我認為都很可靠,史學界的主流觀點是:張太皇太后早就對王振心懷不滿,所以打算借機除掉這個禍害。很多人讀到這個故事時總會有一種錯覺,張太皇太后實在是太英明了,她早就知道王振這家伙不是個好東西,所以一直對他嚴防死守。

我相信這兩件事確實發生過,具體細節的出入應該也不大,但張太皇太后斥責王振,甚至打算處死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難道真是因為王振不是個東西,所以張太皇太后要為朱祁鎮“清君側”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我在前文中說過,張太皇太后和楊士奇等人根本就不對付,如果此時王振愿意站出來給官僚集團搗個亂,她肯定樂呵呵地躲在后面看熱鬧,又怎么會為了官僚集團把王振給收拾一通呢?

王振提拔紀廣到底對不對,其實也很難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如果要提拔某人,想找理由肯定不難。再說了,都督僉事雖然是從三品的官職,但這個官職隸屬于大都督府,并不是官僚集團的固有勢力范圍,他們犯不著為了這么個不太起眼的官職大動干戈,要著急也是張輔著急才對。

我們再來看王振的生平。據史書記載,王振本是蔚州(今河北蔚縣)的一個落第秀才,文化知識水平過關,但顯然不是什么大才,在私塾中教書,后來又做了教官。在朱棣執政期間宦官們獲得了學習文化知識的機會,但由于教師數量不夠,所以朱棣出臺了一項新政策:如果讀書人愿意凈身入宮教授宦官知識,就可以獲得更好的福利待遇。這項政策主要是針對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讀書人,如果他們覺得升學無望,就可以考慮凈身入宮,換一個新的身份,沒準會有新的機緣。

王振完美契合了朱棣的這項新政策,當他感到自己升學無望時,立刻選擇了凈身入宮,由于他屬于頭一批凈身入宮的秀才,朱棣對這類人有種“千金買馬骨”的好感,便給予了他們更好的待遇,這可以算是王振入宮之后積累的第一桶金:他先后獲得了朱棣、朱高熾、朱瞻基三位皇帝的青睞,雖然沒有顯赫的官職,但能夠在全天下最大的領導心中留下好印象,這已經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了。

由于深受皇帝恩寵,所以當朱祁鎮出生之后,王振獲得了一個新的工作,那就是陪伴太子成長。大家不要覺得這是一個普通宦官能做的事,能夠陪伴太子或藩王成長的,無一不是宮中最有人望、最受器重的大宦官,王振能拿到這個肥差,可見他在宮中的地位不一般,他雖不是最有權勢的宦官,但加個“之一”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周星馳電影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臺詞:“乞丐中的霸主還是乞丐”,對于王振這種在后宮中聲名烜赫的宦官而言,無論他有多少權勢,不還是宦官嗎?他的一切權勢皆源于皇權,如果不忠心地依附于皇權,就注定會死無全尸。

朱祁鎮登基時只有九歲,并不直接掌握權力,對于王振這樣的權宦而言,投資小皇帝只是投資未來,對于現實狀況未必會有太大助益,如果想要保證自己在宮中的地位,他必須臨時選擇一個新主子投靠,應該選誰呢?答案很明顯,不是張太皇太后就是孫太后,其他嬪妃都沒有資格接受王振的效忠,否則一旦被張太皇太后或孫太后得知,她們難免會想:“你身為后宮的嬪妃,居然敢勾結王振這種人,你想干什么?控制皇帝?”至于勾結外臣,王振絕不敢有這樣的心思,否則無論是張太皇太后還是孫太后,都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捏死他。

理清了后宮兩位女主、官僚集團、功臣集團和王振之間的羈絆后,我們再來看這次事件思路自然會清晰許多:張太皇太后根本沒理由殺一個注定要依附于自己或孫太后的奴仆,如果沒人撐腰,王振肯定也沒這膽量出手干預內閣的日常工作,所謂的“張太皇太后打算處死王振”,應該不僅是王振擅自提拔紀廣這種小事,很可能是王振的某些舉動越了界,導致官僚集團聯合功臣集團發動了一次大反擊,張太皇太后頂不住了,只能用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辦法試探一下楊士奇等人的底線。

依常理判斷,如果現場只有楊士奇等人,那么當張太皇太后決定處死王振時這幫家伙肯定只會冷眼旁觀,張太皇太后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把年僅十一歲的小皇帝朱祁鎮叫到了現場,這其實也是張太皇太后不想殺王振的一個表現。朱祁鎮年齡還小,王振又整天陪在他身邊,是一個非常不錯的玩伴,不管張太皇太后出于什么理由要殺王振,朱祁鎮肯定會為王振求情的。這就好比父母打算把孩子心愛的玩具扔掉時,不管父母講多少道理,孩子總會一哭二鬧,想方設法地逼迫父母改變主意。果不其然,張太皇太后剛說出一個“殺”字,朱祁鎮立刻跪下求情,這下可就把難題拋給了楊士奇等人。如果張太皇太后否決了朱祁鎮的請求,那么他或許就會暗恨張太皇太后和楊士奇等人,因為前者沒給他面子,后者沒幫著求情;如果張太皇太后同意了朱祁鎮的請求,那么他或許只會暗恨楊士奇等人,因為自己跪倒之后,這幫家伙竟然只站在一旁看熱鬧。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辦法呢?于是楊士奇等人和張輔只得接連跪下,希望張太皇太后對王振從輕發落。

事情到了這一步,張太皇太后手中的可選項就變得多了起來,她先是讓大家都起身,然后大聲呵斥王振,警告他要好好當差,別整天想些有的沒的,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王振自然是趕緊擺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表示自己過去做錯了事,現在已經幡然悔悟,太皇太后和陛下寬大為懷,給了他這樣一個寶貴的悔過機會。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么我們完全可以說這是張太皇太后被逼無奈,只得跟王振聯袂上演一出苦肉計,但在隨后的數年內,張太皇太后始終抓著王振不放,總要找機會敲打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應該說,張太皇太后的確不想處死王振,但對王振的敲打、拉攏和防范也必須同時進行,缺一不可。

大家千萬不要被王振的身份所蒙蔽,以為他只是一個有些才華又運氣極佳的宦官,除此之外別無倚仗。事實上,自朱棣重用宦官以來,一個以十二監和內書堂為核心、以東廠為爪牙的宦官集團就此誕生,經歷朱棣、朱高熾、朱瞻基三位皇帝,他們的實力和影響力逐步增強,到了年幼的朱祁鎮時期,這一集團漸漸有了脫離掌控的跡象。

我在前文中說過,宦官集團根本不可能脫離皇權自由生長,但權力博弈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并不是說宦官集團依附于皇權就必須無條件服從皇帝或太后的命令,他們之間也會有利益糾紛,對外時基本保持統一戰線,但在內部發生斗爭時,還要根據具體形勢來具體分析。

如果張太皇太后完全降服了王振,她根本用不著每隔數日就派人去內閣轉一圈,更沒必要主動干涉內閣的工作。張太皇太后之所以這樣做,一是為了持續敲打王振,二是因為她擔心王振和官僚集團會在某些方面達成協議或默契,從而甩開自己,與楊士奇等人一起壟斷朱祁鎮的監護權。

從史料記載來看,王振自從正統二年(1437年)正月末被張太皇太后收拾了一通之后,變得特別安分,每天就是陪著朱祁鎮一起讀書玩耍,從未參與任何朝堂政務。然而在明末清初的一些筆記中,我們卻總能找到不同的記載。

據說由于楊士奇和張輔等人為王振求情,王振對他們非常感激,總找機會與他們見面,然后擺出一副謙恭的模樣對他們表示感謝。對于王振的這一舉動,楊士奇和張輔等人也非常客氣,認為只是舉手之勞,張太皇太后也只是氣沖頭頂,并沒有打算真的要殺他:就算我們不求情也沒問題,你用不著感謝。從那之后,王振與這幾位朝廷重臣來往甚密。

由于朱棣在位期間經常搞大工程,所以朱高熾和朱瞻基繼位之后始終以恢復朝廷財政為工作重點,為此還專門搞出了一個“閘辦制”,這個制度主要是針對礦山,在一年一度的常規稅收之外,每季度再額外加征一次銀稅。這個制度自誕生以來一直被官僚集團所抵制,但無論他們如何勸諫,朱高熾和朱瞻基把耳朵一堵,完全不聽,因為這畢竟關系到皇家命脈。

正統二年(1437年)年末,朝廷正式頒布詔令撤去所有閘辦官員,并大幅度降低了皇室所需的貢品,絕大多數是直接減半,一些糖類和主食則減少了至少三分之二。楊士奇等人與張太皇太后對此表示肯定與支持,認為民困已久,皇家做出此等表率是天子英明、朝臣賢能的體現。但沒過幾天張太皇太后突然出手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給收拾了一通,具體原因未知。

史書對這件事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這是在延續朱瞻基的政策,因為自宣德十年(1435年)起就有了裁撤閘辦官員的詔令,正統元年(1436年)繼續裁撤閘辦官員也不奇怪。還有人認為“閘辦制”主要是針對云南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區的特殊政策,此時云南邊境正發生小規模叛亂,裁撤閘辦官員是一種安撫手段。這兩種說法都有道理,可問題是,朝廷裁撤閘辦官員和王山有什么關系呢?如果說只是巧合,那么各種筆記和野史為什么要把這兩件事放到一起呢?這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對此我只能猜測,至少在部分人看來,皇室和官僚集團對于是否繼續裁撤閘辦官員是有爭議的,而王振或許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在關鍵時刻幫了官僚集團的忙,而張太皇太后沒有理由直接收拾王振,所以只能拿他的侄子出氣。

在張太皇太后看來,王振的所作所為已經越界了,他這是幫著官僚集團侵吞皇族利益;可在王振看來,或許他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并未越界,因為官僚集團不可能允許自身利益被長期剝奪,邊境問題的嚴重性應該在財政問題之上。

在朱棣執政期間,紫禁城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三大殿因遭受火災而損毀,由于當時資金不寬裕,所以朱棣只是稍加修繕,朱高熾和朱瞻基也沒把這當回事,直到正統五年(1440年),宦官阮安受命重新修繕三大殿。

修繕工作很快完成,但朱祁鎮對此并不滿意,覺得既然已經開工了,不如把工程做得更徹底一些。奉天殿是皇帝接見大臣商議朝中大事的地方,應該重新整修,乾清宮與坤寧宮是皇帝與皇后的居所,也要重新整修。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得知此事后表示反對,認為國家財政緊張,邊患問題嚴重,不該在此時大興土木。王振據理力爭,認為當今陛下自登基以來從沒搞過什么大工程,絕對是仁善愛民的典范,現在陛下不過是想把自己家里毀壞的房屋修繕一番,再把自己的居所翻新一下,這根本算不上大工程。更何況此次翻修工程所用的材料都是過去幾代皇帝積攢下來的,不會耗費太多錢財,也不用征調太多民夫,實在不是多大的事。

這本是皇家內務,由皇帝與太皇太后、太后商議妥當即可,王振出面頂撞太皇太后和太后,我們還可以說是由皇帝本人授權,可隨后不久,朝中大臣接連上疏,認為紫禁城代表國家形象,適當的翻修很有必要。沒過多久翻修工作就被正式提上日程,一年后工程竣工,錢沒花多少,征調的工匠民夫也只有七萬多人。

朱祁鎮眼見三大殿、奉天門、乾清宮和坤寧宮全都修繕完畢,心情非常好,于是在皇宮大擺筵宴表示慶賀,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出席,朝中文武百官也盡數到場。在酒宴開始之前,朱祁鎮突然發現王振不在,于是提議讓王振列席。按說朱祁鎮這一舉動不合規矩,宦官集團雖然已經逐漸掌握實權,但他們畢竟只是皇家的奴仆,根本沒資格列席。這一建議提出后,滿場無人發言,朱祁鎮先后請示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都被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再詢問朝臣們的建議,大家紛紛打官腔,誰也不表態。朱祁鎮左看右看,發現沒人支持自己,于是直接對身邊的小宦官說:“去問問大伴(即王振),看他愿不愿意來。”

小宦官見到王振,把宴席上的情況描述了一番,王振聽后很不開心,表示自己雖然只是一個宦官,但做的都是上古大賢做的事,陛下最清楚,所以他想讓自己列席,其他人裝聾作啞,這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呢?小宦官聽懂了王振的意思,知道他愿意前往,于是趕緊回報給朱祁鎮。

當朱祁鎮得知王振不開心后,立刻命人把中門打開,歡迎王振入場。大家要知道,中門通常是身份尊貴的人才能走,宦官是沒有這個資格的,但朱祁鎮此次為王振破了例,并要求文武百官向他朝拜以示歡迎。這樣的做法實在是有些出格了,可就在朱祁鎮發號施令的過程中,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后來更是隨便找了個借口提前離席。朝臣們當然沒有這種底氣,于是只得在楊士奇的帶領下愁眉苦臉地向王振朝拜。

在朱祁鎮登基之后,王振以一種耐人尋味的方式登場了,在隨后數年的角逐中,王振先是臣服于張太皇太后,隨后又與官僚集團暗通款曲,后來又獨斷專行、妄自尊大,這似乎說明宦官集團已經逐步擺脫了各方勢力的束縛,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新勢力,可事實顯然并非如此。在宦官集團越來越強大的同時,皇帝朱祁鎮一天天地長大,我更傾向于把王振的逐漸強勢理解為朱祁鎮的逐漸強勢。

張太皇太后起初還可以輕松地擺弄王振,后來即使聯合孫太后也做不到這一點,楊士奇最初還敢窩在家里賭氣不上朝,后來卻必須憋屈地向王振朝拜,正統七年(1442年)十月,張太皇太后病逝;正統九年(1444年)四月,楊士奇病逝;正統十一年(1446年)八月,楊溥病逝。再加上正統五年(1440年)七月病逝的楊榮,這一系列事件的發生使得朱瞻基當初構建的權力格局已經基本失去了作用,大明也正式脫離了“仁宣之治”所開辟的航道,走上了全新而未知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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