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的關系偶爾還算融洽。我和他都不擅長溝通。別誤會，這絕不是一個遭遇喪父之痛的女兒對父親的深情告白，本書也不是關于如何在這場巨大的悲傷中療愈自我。失去父親的確叫人悲傷，但我的經歷算不上悲慘，只是乏味得令人膩煩。

本書不是為了徹底化解悲傷（不像《只需十天，你也可以假裝他們還活著！》這類書標榜的那樣）。非要從科學角度來說的話，本書的完成得益于有關悲傷這一主題的大量實驗，主體既有我自己，也包括我的節目采訪的許多人，他們當中有作家、演員、制片人，有臨終看護、悲傷心理治療師、姑息療法醫師，有失去父母、兄弟姐妹、孩子、祖父母、寵物、朋友、伴侶的人，有流產的女性。有些人毫無征兆地突然離我們而去，其他一些人則是在痛苦煎熬中慢慢淡出我們的生活——總之，我們都深陷悲傷之中，每個人都在努力找尋應對之道，而當今社會仍不能開誠布公地討論這一話題（雖然所有人最終都要經歷這一遭）。

我在努力為自己的悲傷找尋出路的過程中，展開了各種對話，收集了大量信息，本書就匯總了這些對話和信息。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幅導圖。雖然我無法幫你規劃行程，但我可以用繪圖的方式，向你展示我走過的路。走這條路很不容易，但我做到了；今天，我感覺好多了。

雖然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但我還在俱樂部里。這是個終身制俱樂部：一旦加入，再也無法離開。悲傷會減輕、改變、再度席卷而來，但它永遠不會消失。如果你想找到終結它的方法，抱歉，我無能為力，我也不相信有人能給出什么方法。但找到緩解悲傷的方法并非無望的奢求——確實有方法能幫你審視那亂成一團的悲傷，理解它、習慣它，進而學會在享受生活的同時銘記逝者、帶著悲傷繼續生活下去。我知道，在悲傷最初襲來的那一刻，你就認準它永遠不會改變、不會遠離。實際上，這就是悲傷的感覺。但就像世間萬物一樣，沒什么會永遠不變。深切的徒勞感、痛苦和悲傷都是人生的必經之路。每個人的悲傷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永遠無法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正如你永遠無法理解1998年春天我經歷了什么。但我們都感受到了徹骨的疼痛，也都挺過了那一夜。

這幅導圖沒有為你指明出路，卻給了你一些建議，引導你在這個新世界里前行，幫助你認識這一事實：悲傷既殘酷，又不失美麗；它會改變、增強、減弱和重現，將與你相伴終生。你將學會圍繞它建立新的生活秩序，與它共存。我知道，有的人讀到這里時，會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壯舉，但從我在俱樂部的經驗來看，這是可能的。你會沒事的，無論如何，你都能做到。

雖然我在父親去世時，就踏上了這段旅程，但直到2016年開始做《悲傷播客》時，我才認識到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每周，我和另一位悲傷者一起反思各自的經歷，談論死亡和悲傷。從此，我打開了那個盒子（是的，就是你腦海中用來承載所有悲傷然后被你蓋上蓋子的那個盒子，如果不蓋上……）。當我打開盒子時，眼淚并沒有將我淹沒，相反，某種我以為再也不可能發生的療愈發生了。我開始述說那段最痛苦的記憶，并做成可下載文件，每周與世人分享。

有多少人愿意聽我用這種活潑的方式和人們談論死亡呢？我確信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節目，它只會像掉入大池塘里的小雨滴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這檔播客第一季只有四集，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逐漸發展到九季，近兩百集，下載量高達數百萬次，獲得多個獎項，開啟了數百次談話，并收到了數千封聽眾來信。我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老實說，我現在仍感覺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我意識到俱樂部不只是滿員，簡直可以說是人滿為患。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孤孤單單，但其實并非如此。我們都在這里，每個人都背著一團不同大小的亂麻——巨大的悲傷亂麻。我們深知肩負它前行的艱辛，但仍在努力地走下去。

本書記述了我對悲傷的反思，以及我一路負重前行的收獲。你的那團悲傷亂麻可能與我的不同，但也許我可以幫你省點力氣，比如像背著個大背包（那種存儲空間充裕但又不太笨重、放得下筆記本電腦的背包。唉，真是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們就肩并肩地待在俱樂部里，知道彼此就在身邊。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并不罕見，了解死亡、經歷死亡都是正常的。悲傷再正常不過了。

當我意識到俱樂部里有這么多人的時候，我感覺肩上的擔子變輕了；我開始把這一切看作正常的人生經歷，而不是什么我無力控制的事情。我把悲傷視作生活的一部分，承認悲傷是生而為人無法避免的。當我了解到有人和我一樣——他們的父親也死于胰腺癌時，我的痛苦又減輕了一些。我開始與人們交流，他們也積極地回應，就這樣，我們開始講述各自的故事，分享痛苦和歡笑，我們永遠銘記逝者，這讓大家都好過了些。

我也是從交談中學到這些經驗的，他們理解我，也愿意談論某些人回避的這個話題。把我們團結在一起的，不是死因、患病時間的長短或事發時的猝不及防，把所有悲傷聯系在一起的是，我們仍在背負著它，承受著永失所愛的痛苦。我們都學會了如何堅強地面對悲傷，與之共存。無論每個人的悲傷之旅是長是短，我們依然還是在這個俱樂部里。這并不容易，也絕不輕松，但可以做到。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悲傷好比巨大、不斷旋轉、纏繞在一起的一團金屬絲——想象一下你見過的最混亂的耳機線團。解無可解。你要花一生的時間去解開它，當你發現幾個線頭，循跡而上，幾乎就要撫平所有悲傷時，痛苦突然襲來，悲傷再次將你吞噬。我們總是站在岸邊，看著悲傷的潮水退向遠方，但它總會再度來襲。我們可以把身體鍛煉得強壯些，來應對下一波沖擊；我們還可以把悲傷暫時交給別人，獲得片刻喘息。但它仍然是我們的悲傷，是我們的一部分。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別的東西，只要有助于你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會帶你前往一個不存在的世界。我會向你提問——這些問題曾幫助我理解我的悲傷，或許也能引導你找到答案，幫你認識你的悲傷。我還會給你講我的故事，講我是如何與悲傷共生的。我會告訴你，我很快樂——我的悲傷亂麻仍然存在，但我也是快樂的。有時，悲傷仍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有時，它又輕得我甚至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改變了我，成就了我。我是快樂的，也是難過的。我會沒事的。[1]

我想讓你知道，你并不是在獨自承受這些痛苦。我想讓你看到，還有許多人在經歷這一切。生而為人，悲傷是無可避免的。這也是我對十五歲的自己的期待和指引——那時，我變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開始背著悲傷這團亂麻前行。我希望本書能幫助你，安慰你。我希望此刻的你一切安好。我希望你知道：你并不孤單。有這么多人都在這里，你并不孤單。

本書談到死亡。

本書談到悲傷。

本書談到困境。

本書談到情況的復雜性。

本書談到你無論如何都無法跨過那道坎。

本書談到痛苦。

本書談到失去。

本書談到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恢復如初。

本書談到一切荒誕不經。

本書談到你陪護時的疲憊。

本書談到你會號啕大哭，哭聲大得就像鵝叫，接著你又大笑，止住眼淚。

本書談到你無論如何都無法忘卻。

本書談到它如何影響你，哪怕你已經好幾年沒見過它。

本書談到我們為何對它避而不談。

本書談到你無論如何都無法走出來。

本書談到你擔心該穿什么衣服去參加葬禮。

本書談到你知道他們在等著你的到來。

本書談到你只是離開房間一下，他們就不在了。

本書談到你再也好不了。

本書談到就這件事而言，不存在正確的處理方法。

本書談到別因“做錯了”而感到羞恥。

本書談到死亡。

本書談到悲傷。

本書一直在重申：

你并不孤單。

本書沿著兩條線展開：一是主要章節，它記述了我從悲傷中獲得的諸多教訓，二是我的悲傷之旅中發生的小插曲。有的地方過于感傷，你要是不想被弄哭，可以稍后再看。但如果你正想找機會大哭一場，那就從這里開始吧。

注釋

[1]你可能并不是俱樂部里的人。也許，你拿起本書是為了幫助某位會員（謝謝你這么做）。又或者，你正在體味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悲傷，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抑或是，你想在命運迫使你面對這種遭遇之前，對此有所了解。如果你尚未經歷重大悲傷，可能很難相信一次死亡足以把你的生活撕碎，是的，只需一次死亡。要向那些沒有類似經歷的人解釋以下這件事并不容易：你深愛的人去世了，你的靈魂隨之破碎（如果你不喜歡“靈魂”這個詞，那不妨說成你這個人、你的心、你的本體、你內心中讓一切事物正常運轉的喜悅——這就是我所說的“靈魂”）。它碎了一塊，你的內心從此有了缺口。我可以解釋到地老天荒，但除非你有這種經歷，否則你沒法確切地理解那種感覺；這就好比我沒法把巴尼特大街維多利亞面包店的火腿番茄面包卷有多美味真真切切地傳達給你，那種感覺只能用絕妙來形容——火腿和新鮮番茄搭配得恰到好處，被最蓬松柔軟的白面包（表皮較為松脆）包裹。但這家店已經停業了，所以你只能相信我對那種口感的描述——身處俱樂部中的感受也如此。如果你還沒經歷這個階段，可能很難理解“它將會永遠改變你”這一事實。話雖如此，你仍能向正在尋找出路、極力讓一切重回正軌的人提供幫助。你可以鼓勵他們勇敢前行，讓他們說出逝者的姓名，允許他們哭泣和悲傷。他們需要的時間比你想象的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