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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是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也是對中國近現代社會思想、政治、文化等領域影響最大的三位德國哲學家之一,另外兩位是馬克思和尼采。

不但在中國影響巨大,海德格爾對日本近現代學術思想的影響也深遠渾厚。從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日本每年選派大量的青年學者赴歐洲留學,至20世紀30年代初,海德格爾所在的弗萊堡大學幾乎成了日本青年學子的朝圣之地。以京都帝國大學為根據地的京都學派與海德格爾交往尤其密切,從第一代京都學派哲學家田邊元(Hajime Tanabe)和九鬼周造(Kuki Shūzō)開始,京都學派哲學家與海德格爾保持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學術交往,并發展為深厚的師生情誼。

1927年《存在與時間》出版后,海德格爾在歐洲大陸聲譽鵲起。1931年,海德格爾《論根據的本質》《形而上學是什么?》以及《存在與時間》的部分章節在法國出版,隨即在法國掀起一股存在主義思潮。一時間,海德格爾成了巴黎思想界的秘密武器。薩特第一次接觸到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就激動萬分。兩年后,薩特專程赴德國柏林學習,以便集中時間和精力研究海德格爾以及胡塞爾的現象學。1943年,薩特發表了自己的《存在與虛無》,并把它看作對海德格爾基本存在論的繼承和發展。

海德格爾為什么能對法國思想界有如此大的影響?主要是由于他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個體存在的意義建基于此在的時間性分析。現象學關注個體當下的、現實的生活:個體把握自己的命運,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個體生存意義的決定性維度不在于意識形態、倫理道德、文化傳承、法律制度等等。至少,和“存在”相比,這些都是次要和片面的。對于剛剛結束第一次世界大戰、在動蕩和不安中茫然失措的歐洲人來說,海德格爾的現象學無疑是黑夜中的一處明亮“路標”,令人欣喜和鼓舞。從薩特開始,布朗肖、列維納斯、梅洛-龐蒂、拉康,直至米歇爾·福柯、雅克·德里達,海德格爾思想受到法國乃至歐洲思想界主流學者不斷的討論和解讀,有爭論批評,有熱情歌頌。事實上,現象學或存在主義哲學成為“二戰”后德法之間思想交流的特殊通道和平臺,海德格爾在其中充當了德國對法國另一類“思想上的占領”的角色。以至于德里達說,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內,任何嚴肅的哲學家都無法回避與海德格爾的爭論。列維納斯說得更直接:“在整個20世紀,一個人想從事哲學,如果他不到海德格爾的哲學中走一趟,那將一事無成。”1

在德國,法蘭克福學派至今還在歐洲思想界有著巨大的影響。海德格爾的學生馬爾庫塞就是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的主要代表人物。法蘭克福學派當代哲學家哈貝馬斯被譽為過去六十年德國乃至歐洲思想界的“牛虻”。哈貝馬斯從批評海德格爾開始走上學術舞臺,海德格爾一度也是哈貝馬斯學術研究的中心,但他后來放棄了海德格爾哲學。在哈貝馬斯看來,海德格爾的思想及其影響力雖然非凡,但是他偏離了18世紀以來哲學家(譬如康德、馬克思2)通過批評現實來克服和拯救社會危機的道路,即哲學家要有作為知識分子的擔當。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品質是良知,良知最重要的責任是批判,總之絕不能做犬儒3。哈貝馬斯認為,神話虛無主義式的海德格爾哲學同社會實踐幾乎隔絕,對現實生活構不成批評,花哨無用。

漢娜·阿倫特、伽達默爾、漢斯·約納斯、卡爾·洛維特等德國哲學家也都曾受教于海德格爾。阿倫特為海德格爾戰后重返學術舞臺不遺余力地發聲,伽達默爾與海德格爾亦師亦友。1923年,伽達默爾前往弗萊堡,師從海德格爾這位心目中的大師。在弗萊堡的幾個月對他一生造成了深遠影響,以至于他后來一直承認自己是海德格爾的學生。1960年,伽達默爾因出版著作《真理與方法》而聞名于世。漢斯·約納斯在海德格爾和神學家布爾特曼(Rudolf Karl Bultmann)的共同指導下,以論文《諾斯替的概念》獲得博士學位。卡爾·洛維特與日本哲學家九鬼周造是海德格爾同時期的學生。九鬼周造后來推薦洛維特到日本仙臺的東北帝國大學任教,以逃避歐洲法西斯對猶太人的迫害。在日本任教期間,洛維特致力于東西方文明的比較和溝通。1952年,伽達默爾邀請他回到德國海德堡大學哲學系任教,與他們昔日的老師海德格爾一起成為同事。1953年,洛維特出版了《海德格爾:貧困時代的思想家》。

除了《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對既往哲學家的解讀以及對哲學史的梳理,也對他同時代的哲學家有著深刻的影響。沒有海德格爾精細的解讀和梳理,20世紀歐洲哲學界對古典哲學、中世紀經院哲學的研究也許會更困難、更黯淡。這一影響往往容易被人忽視,有待后人進一步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于海德格爾“納粹校長”事件的影響,德國主流思想界刻意與海德格爾保持距離。正是在他的學生阿倫特、馬爾庫塞、約納斯等人不懈的堅持和努力下,海德格爾才得以重返學術舞臺,其哲學也被給予一種新的、去意識形態化的解釋,重新煥發活力。

正如前面提到的,海德格爾被譽為20世紀影響中國最大的三位德國哲學家之一。海德格爾的第一位中國學生是沈有鼎先生。1931年,沈有鼎結束在哈佛大學的兩年學習后赴弗萊堡大學,投師海德格爾門下做訪問學者。熊偉先生1934—1936年在弗萊堡大學聽過海德格爾的課程,其博士學位論文《論不可說者》(1939)是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思想的第一次比較嘗試。改革開放之后,1987年三聯書店的“現代西方學術文庫”推出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中譯本(陳嘉映、王慶節譯),一時間洛陽紙貴。《存在與時間》在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海德格爾研究由此也進入中國主流思想界。20世紀90年代后,張祥龍、靳希平、孫周興、張汝倫、陳春文、彭富春、柯小剛等學者先后赴德國留學或訪學,海德格爾研究在中國日趨繁榮,并從哲學逐漸影響到文學、藝術、詩歌、建筑等領域。

中國為什么有“海德格爾熱”?《存在與時間》的譯者王慶節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中國處于一個非常關鍵的轉折點,需要我們對自己悠遠長久的文化做一次反思,而這種反思過程恰恰能夠同海德格爾的核心關注點聯系到一起。海德格爾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西方人反思歷史的視角。很多人把《存在與時間》讀作“屬于個體的自由”,但又不完全是這個問題。海德格爾關注的是現代性問題。他在對現代科學、民主、自由這些西方現代性的根基進行追問。海德格爾對西方現代性及其文化根基的思考也促使我們對中國思想的文化根基進行反思。海德格爾給出的答案我們也許不一定接受,但他提出的問題在我們可預見的未來不會消失。當然,就像哈貝馬斯對海德格爾的批評一樣,也有中國學者指出,海德格爾的“存在本源之思”導致中國思想諸多領域的虛無主義思潮盛行。面對中國嚴重的階層分化、生態破壞、思潮低俗等我們生活世界的危機,海德格爾雖然思想深邃、語言豐富、視野廣闊,但這是一種“倫理學無力”,是一種我們應該告別的“致命的正確”,總之它無益于我們當下的生活改善。

1989年海德格爾誕辰百年之際,其《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Beitr?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得以出版,這是一本風格和語言完全不同于其之前公開發表著作的著作。海德格爾生前立下遺囑,《哲學論稿》《沉思》及其后續一系列寫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本,要等他離世后才能出版。《哲學論稿》是海德格爾守護了幾十年的一部手稿,歐洲哲學界一直知曉并期待它的出版。1975年與阿倫特最后一次見面時,海德格爾向阿倫特暗示,自己正在做最后修改的“65頁”是他哲學真正的精髓(Quintessenz)。4等到出版面世,《哲學論稿》又令許多海德格爾的追隨者萬分沮喪,其語言瑣碎無章,思想艱深晦澀,體系結構不明。出版之時距其離世已有十三個年頭,海德格爾為什么要堅持離世后再出版這本《哲學論稿》?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思考,恐怕這也是理解《哲學論稿》的關鍵所在。

海德格爾生前為其《全集》的編輯、出版做過明確且對他來說特別重要的指示,即要在第二部分的講座稿出版之后,方可出版按計劃放在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的著作,《哲學論稿》被他生前規劃為《全集》的第三部分。2012年,孫周興教授在耗時七年翻譯完《哲學論稿》后不禁感言,這本書大概可以被列為哲學史上翻譯困難之最的書,光是書名中“Ereignis”的中文翻譯就難以入手。孫周興也認為,《哲學論稿》是繼《存在與時間》之后海德格爾的第二部重要著作,但就思想的豐富性、重要性和未來性而言,《哲學論稿》可能不在《存在與時間》之下,可被視為20世紀人類歷史上最神秘、最晦澀的一部思想著作。《哲學論稿》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理論體系,海德格爾明言“體系的時代”已經結束。全書由281個小節組成,281個小節又分成八個部分,除了第一部分“前瞻”和總結性的最后一部分“存有”,海德格爾把余下的“回響”“傳送”“跳躍”“建基”“將來者”“最后之神”稱為六個“關節”。這六個關節構成海德格爾的存在歷史觀,表示它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內在的關聯。

六個關節中,“最后之神”篇幅最短,最晦澀難解,但又是理解《哲學論稿》的關鍵。《哲學論稿》之后,海德格爾還寫了一系列神秘文本,《哲學論稿》是這些神秘文本的綱領性著作。海德格爾后期的全部思考都可以在《哲學論稿》中找到端倪,《哲學論稿》是其后期思想的路標。通過對“最后之神”的闡釋來理解海德格爾的后期思想,并對閱讀《哲學論稿》《沉思》及后續一系列神秘文本給出方向性指引,這是本書的主要目的。

以《哲學論稿》為起點,海德格爾在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的神秘文本寫作中,重新提出了人類精神世界中的一個古老的話題:神秘主義。這一思想在不同時空中,在哲學和神學的不同領域被冠以不同的名字:否定神學、靈知主義、蘇菲主義、長青哲學、秘傳哲學、神智學、諾斯替思想、摩尼教,等等。神秘主義據說起源于古代波斯。蘇菲派詩人魯米(Jalaluddin Rumi)曾說:“神之奧秘的星盤是愛。”5神秘主義經猶太人的傳播,向西到了希臘,向東傳到了印度,并與印度的瑜伽相融合。神秘主義者堅信,否定性思想才是猶太教、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等宗教的源頭。張承志的小說《心靈史》中有詩云:“知識的終點,是主的認知;伊斯蘭的終點,那是無計無力。”6

從神秘主義的視角來看,現實乃至歷史上的諸多宗教無非是神秘主義派生、次生的結果,必然呈現出其自身的地域性、片面性,不可避免地在現實世界(時間與空間)中把自身變成一個矛盾的綜合體。現實生活中的宗教總暴露出自身的有限性(異化7),這一點在西方宗教那里尤其明顯。“西方的公共道德水平一直低于東方,因為前者將神性加以名相化導致的宗教暴力明顯地大大多于東方。”8而相反,東方的“印度教和佛教從來沒有迫害過信仰,幾乎從未宣揚過圣戰,成功規避了宗教帝國主義,而后者往往伴隨著在政治和經濟上對有色人種的壓迫”9。而且,“和所有其他形式的帝國主義一樣,神學帝國主義也是對世界永久和平的一種威脅。除非大多數人都接受無二無別的人生真諦,除非這種長青哲學被視為世上所有宗教的最大公因子,除非每一種宗教的信徒在各自的信仰中以永恒的長青哲學取代偶像崇拜的時間哲學,除非全世界都拒斥一切將人類最高的善置于將來,并因此將目前所做的一切惡都當成實現那種目的的手段的政治性偽宗教,否則暴力統治永遠不會結束。如果這些條件沒有得到滿足,那么無論多么天才的政治設計和經濟藍圖,都不可能防止戰爭和革命的再度爆發”10

中國的佛教(特別是密宗)和道教也可以被歸類于泛神秘主義。歷史上的中國越是在動蕩時期,神秘主義越是盛行,魏晉時期的玄學即是如此。余敦康認為,“為了建立一個更高層次的哲學體系,漢魏之際的思想家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探索,終于找到了一個否定性的‘無’作為這個世界觀的理論基石。‘無’雖然是否定性的概念,從辯證法的觀點來看,卻具有最大的肯定性,實際上是包容一切的大全”11。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看到,大部分宗教因沉溺于時間和名相而失去神性。神秘主義者主張,否定性思想不僅是我們認識靈魂及其能力和缺陷的終極來源,而且也是人類社會的防腐劑。蘇菲派思想家加扎利(Al-Ghazali)也曾寫道:“在哲人時代和任何其他時代,都存在某些熱誠的神秘主義者。神不會將他們抽離這個世界,因為他們維系著世界。”12

羅伯特·麥克戴莫(Robert A. McDermott)認為,“秘傳的學問之于哲學,正如神秘主義(一種神圣的一體顯示的直接經驗)之于宗教。對于神秘主義者以及各神秘教派的大部分學員和信徒來說,神秘學說是宗教的核心。然而對于宗教內的大部分來說,神秘主義者和他們的學說則完全是‘另類’,是不可達到和不能理解的。同樣,對于秘傳哲學家以及他們的學生來說,神秘的東西才是被‘真正向往’的東西,它是知識和真理惟一可信的源泉,其他的知識不過是它的蒼白的反映。而大多數哲學書的作者也同教授們和學生們(這里教授遠多于學生)一樣,認為秘傳哲學是不可靠的和非科學的,因而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知識”13

從既往哲學史來看,每一種形而上學哲學最終都逃脫不了被“終結”的命運,只要它們像神學一樣在時間歷史、空間場域中在場并被固化,不同之處在于其被終結時的形態和結構有所差異。所以,一種學說或思潮總有自己的前提和邊界,總有自己的極限。但是,一旦揭露哲學和神學的神秘主義本源問題,神秘主義就成了現實世界中哲學和神學共同的敵人,成了人類歷史上孤僻的另類和他者。總之,它是不入流的。從神秘主義的維度來看,哲學的向度無非是從人指向神秘主義,神學的向度無非是從神秘主義指向人。“道從永恒進入時間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以人形幫助人類走出時間進入永恒。”14相比于東方哲學,西方哲學展現的是其歷史上潮流派系的多樣性和知識結構的豐富性,但這恰恰是因為,和西方神學傳統一樣,“西方哲學傳統比任何別的哲學傳統都更加把哲學看成是公開的、論辯的、民主地探討的,并且是排斥秘傳的”15

海德格爾說:“哲學將不能引起世界現狀的任何直接變化。不僅哲學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圖謀都不能做到。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16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說,哲學歸根結底也是一種神秘主義,無非是一種理性神秘主義。所以我們就理解了,海德格爾根本上反對哲學對現實的介入,海德格爾對哈貝馬斯的批評保持沉默也就可以讓人理解了。

2020年農歷春節,中國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新冠肺炎疫情。如果說上海的疫情令人緊張,那么武漢的疫情就令人恐懼和窒息了。我們沒有身臨其境,永遠也無法感受疫情之初武漢人民“壓抑、恐懼、悲愴”的心情,就像現代人永遠也進入不了“寒夜、陋室、孤燈”中曹雪芹的紅樓世界。病毒和細菌在我們的地球上生存了三十幾億年,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命則只延續了幾百萬年。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我們人類竟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人是萬物的尺度”一說是何等無知無畏。愈是復雜的生物愈是脆弱,而我們人類好像正走在日趨復雜化的道路上。人類發明出許多實用的科技:核能發電、人工智能、合成生物、有機化學。誰也不能保證所有這些東西都永遠運行在我們人類設想的軌道上。海德格爾在《哲學論稿》中提醒我們,“還有幾百年之久,人類會以自己的謀制洗劫這個星球,使之荒蕪”17。這次新冠肺炎疫情對人類重新認識自然恐怕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只有冷靜分析,沉著應對,敢于面對自身的缺陷,我們也許才能轉危為機,把這次疫情轉化為對人類社會發展的促進和提升。如果我們繼續肆意去加工、破壞自然,人類也許就會有被自然淘汰的那一天。但從過去的歷史來看,病毒和細菌都不會消失,而是等待另一種“人類”的出現。未來的地球還將是那個舞臺,但上演的劇目將面目全非。德國哲學家加布里爾說過:“作為人類,我們無法不置身于這樣的問題面前,即我們是誰、是什么,以及我們應當是誰或者應當是什么。這些問題沒有終極答案,因為人類的自我關系當中存在著一種無可消除的不透明性。恰恰由于這種不透明性,我們才是自由的。”18伽達默爾曾說,真正的經驗就是這樣一種使人類認識到自身有限性的經驗,我想這也是海德格爾在“最后之神”思想中努力想告訴我們的。

這本書是我博士學位論文的修改版。2014年9月,我有機會重返校園,到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學習。來同濟之前,因緣巧合去臺灣法鼓山參觀,圣嚴法師的“虛空有盡,我愿無窮”這句話震撼了我,關于虛空的問題就在我心里種下了因緣。來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后,我有幸成為柯小剛教授的學生,經和柯老師商量,決定做自己喜歡的海德格爾研究。一是海德格爾是自己喜歡的哲學家,在論文寫作的過程中,我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二是柯老師擅長海德格爾,亦擅長老莊,關于海德格爾與東方思想內在、深層的親緣關系,柯老師有獨到的見解;三是孫周興老師是中文版《海德格爾文集》的主編之一,也是國內海德格爾研究和翻譯的主要推動者,選擇研究海德格爾讓我有機會同時向兩位老師請教學問,確實是受益多多。我在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度過了充實的五年時光,感謝劉日明院長、陳家琪教授、梁家榮教授、徐衛翔教授,感謝沈衛青、張振華等老師。

在博士學習前三年集中閱讀海德格爾之后,我決定做《哲學論稿》研究。孫周興教授說,《哲學論稿》恐怕是20世紀最難的一本西學著作,其中“最后之神”又是最難的一節。恰恰是這種難度吸引了我,我決定為此縱身一試。現在回想起來,選一個難的題目確實對自己大有益處,可以逼迫自己去補充多方面的知識。我最早想把論文題目確定為“海德格爾與佛教思想比較”,海德格爾關于“存在來自虛無”的思想使我們東方人很容易聯想到禪宗和老莊,柯老師對古典又深有造詣,我自己信心滿滿。“海德格爾與佛教思想比較”最早由日本京都學派提出,為此我專門拜訪了臺灣“中研院”吳汝鈞教授和臺北大學賴賢宗教授,兩位先生是漢語學界研究京都學派的重要代表,我也準備選定西谷啟治、久松真一和阿部正雄作為研究對象。感謝吳汝鈞教授耐心地接受了我的幾次專訪,并慷慨贈送我有關京都學派的資料。佛學方面,臺中菩薩寺慧光師父和苗栗三德寺果化法師給予我諸多開示。慧光師父曾擔任佛光山叢林學院男眾學部主任,專長龍樹中觀哲學思想;果化法師是圣嚴師父的大弟子,佛學造詣深厚。

經過半年的準備和寫作嘗試,我才發現這個題目難度之大超乎想象。隨著自己對佛學的不斷了解,我意識到關于佛學的課題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嘗試。有關海德格爾與東亞思想的比較,已經有不少著作問世,如馬琳的《海德格爾論東西方對話》、那薇的《天籟之音 源自何方——莊子的無心之言與海德格爾的不可說之說》、賴賢宗的《海德格爾與禪道的跨文化溝通》、林鎮國的《空性與現代性》。要寫出一份超出上述著作的論文,對我來說其實是不可能的。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高宣揚教授和杜保瑞教授給予我寶貴的意見,兩位教授建議我選定一個方向,重點把論文的問題意識突出。我也征求柯小剛教授和孫周興教授的意見,決定把論文的范圍縮小,把海德格爾的“最后之神”思想凸顯出來。“最后之神”思想意義重大,它是《哲學論稿》的核心所在,且《哲學論稿》是海德格爾后期一系列神秘文本的開山之作。“最后之神”還是海德格爾關于人類未來的思想,解讀“最后之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最終,我把博士學位論文的題目確定為“海德格爾的最后之神”。

寫作博士學位論文的艱難只有自己才能體會,何況關于“最后之神”的國內外研究極為有限。最難的是構建論文的框架,感謝臺北大學賴賢宗教授,海德格爾的“最后之神”思想源自否定神學和謝林哲學這一觀點正是受他的啟發。博士學位論文從盲審、預審、評審,前后經過14位老師的評閱,邊送審邊修改,邊修改邊送審,終于在2019年6月通過答辯,我才體會到了真正的如釋重負。讀博士不僅是對身體和心理的雙重考驗,也是對身體和心理的極限測試。哲學學習讓我拓寬了視野,也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深深體會到做學問的艱難,也理解了牟宗三先生所說的“博士只是個入門,只表示你可以吃這行飯,并非表示你有學問”19

感謝復旦大學鄭召利教授幫我寫博士報名推薦信,感謝南京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復旦大學諸多評閱老師,感謝答辯委員會浙江大學龐學銓教授、復旦大學莫偉民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林子淳教授等老師。本次出版,我把書名改為《海德格爾的最后之神——基于現象學的未來神學思想》,這是一個兩難的、有形而上學傾向的決定,也許不符合海德格爾的本意,但有助于讀者去接近他的“最后之神”思想。當然,在《哲學論稿》中,海德格爾并沒有直接提出過哲學和神學的統一性問題,但是從海德格爾個人思想史的路徑及《哲學論稿》的內涵來看,海德格爾確實在回應謝林的“哲學與宗教的永恒同盟”20問題,談到了現象學對神學的引領和調校,并把哲學和神學的統一性含蓄地表達在“最后之神”思想中。

《海德格爾全集》第66卷《沉思》21被譽為《哲學論稿》的姊妹篇。在《沉思》的第70和第71節中,海德格爾專門談論了“諸神與存有”的關系。海德格爾說,思考和談論神已經要求人持守一種內立的本質性知曉,這種思考和談論并不需要確定性,這種確定性還在本質性知曉的基本闡釋之外,如今本質性知曉仍然獨自、錯誤地遍布在神可以命名的領域。諸神是那些不可估量地迫使人內立于此?在中的神。神不創造人,人也不創造神。存有真理的決斷在二者“之上”,不是通過戰勝它們,而是在它們之間讓它們居有自身,從而二者通過這種居有進入一種對峙。認識和命名“神”取決于存有發現真理的方式,取決于真理建基的方式。神從來不是人有時通過這種知識有時又通過另一種知識知道的某個存在,神也從來不是人在不同距離中可以接近的存在者。現在流行的任何關于神的說法都顯得專橫,似乎只是智力上的狂熱,或者僅僅是模仿和陳舊的習慣,或者只是空洞的偽裝。因為所謂關于神的基本陳述只是把它們假定為某個“客體”,人類與之要么僅僅是表象上的關系,要么就根本沒有關系。兩千年以來神都不再現身,因為它們神性的每一個“時間—空間”都被覆蓋和掩埋了,剩下的只是迄今為止的計算:要么在對基督教造物主上帝無力和毫無根據的改造中消耗自身,要么在純粹的反-基督教中耗盡力量,即異教徒對“神話”的模仿。兩千年以來神都不再現身,也許是因為“神圣的”柏拉圖的罪責,存在和它的真理被埋葬在“命題”(邏各斯)之下,并通過對象化屈服于“相”(理念),因為存在者(包括上帝)阻礙了存在成為離基深淵。神逃離了它們神性的籠罩,人類迷戀于自身的偏見和成就以及他們的荒蕪,癡情于拼湊自己迷茫、閃爍的“生活—體驗”圖像。無神性的神已經成為人類“非人性化”(人類自以為是的偶像化)的“裝飾品”,成為遮蔽空虛和無聊的“生活—體驗”的“填充物”,成為動機和感情的原因和對象。在這種偶像化的擺布下,神僅僅是意見和追逐的對象,總有一天它必然走向去-神化。只有當人知曉無神不是由他來裁定而是神自己最大的損失時,唯有此時,人才會進入沉思之路。只要人們還按照哲學和形而上學的概念及其西方式的展開方式來理解,那么這一過程(對神性的領悟)的意義就不會被理解。在第一開端的歷史中,形而上學向今天的人們提供一種宗教和世界觀的混合產品,給他們一種看似深刻的人生觀。在另一開端的歷史中,應該有這樣的人,他們擺脫了“宗教”的所有虛假基礎而鞏固一種本質性知曉,這種本質性知曉拒絕所有短暫的、其路徑仍然指向“宗教”和“宗教性”的生活欲望,在存有真理的本現中居有自身,與神對峙。在形而上學時代,所有事物的本質仍然被迄今為止西方最后一個時代的統治所完全覆蓋(即現代性的統治)。從西方的觀點來看,民主的普通性和理性規劃的“絕對權威”總有一天會發現并承認彼此是一樣的。“歷史”演變為生產那種人類領域所必需的技術性,反過來,“技術”演變為自然的歷史。也就是說,作為對地球的持續開發,歷史回歸到它自身,不僅是為了滿足自身需求,而且是為了引導與歷史表現技術相適應的需要。歷史與技術二者交融在一起。最后之神的神性根基需要作為此?在的人,他不再通過計算“歷史性”來產生“新”的東西,而是被忍耐和沉著調諧,去親近和體驗已作為最重要暗示的基本決斷。“只有神才是偉大的,偉大是因為它們的神性來自存有的原初性。”22

如果說《哲學論稿》中神學維度的重點在“最后之神”,《沉思》則把這一重點轉向了“諸神與存有”的關系,并多次提及“最后之神”,與《哲學論稿》中的“最后之神”交相輝映。不言而喻,《沉思》對正確領悟海德格爾的后期思想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若要探究海德格爾“最后之神”的否定神學來源(過去)、現象學方法(現在)和未來性思想(未來)是否真正契合了海德格爾的后期思想,應該對《哲學論稿》和《沉思》進行系統性比較,從中找到更多的思想性佐證。遺憾的是,這幾年為生計所迫,我已無暇去對《沉思》做一番沉思,這不得不說是本書的一個結構性缺陷。如今書已倉促付梓,只好留給有心的讀者去比較、驗證。對海德格爾的思想我們當然可以懷疑和批評,但是對海德格爾生前刻意隱瞞的著作,我們更應該高度重視。

這本書從開始構思到修改完成,歷時八年,其中的辛酸無言以表,也遠遠不是我一個人的努力可以成就的。再次感謝我的兩位導師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柯小剛教授、浙江大學哲學學院孫周興教授;感謝臺北大學賴賢宗教授、臺灣“中研院”吳汝鈞教授;感謝上海交通大學高宣揚教授、杜保瑞教授。感謝商務印書館朱健老師的精心編輯。

天理昭彰,書以載道!

謝謝太太這八年來對我的理解和支持,本書獻給她和我們的女兒!

2021年夏記于上海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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