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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假裝狂熱從沒發生過

1635年,一場可怕的瘟疫突襲荷蘭。

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里,阿姆斯特丹、哈勒姆等大城市人口減少超過1/5。因為死人太多,甚至沒有足夠的墳墓安葬。

伴隨這場詭異的瘟疫,一股郁金香投機狂熱席卷荷蘭。

這場瘟疫使荷蘭人口突降,加快了財富的繼承速度,提高了人均工資水平和人均貨幣供給量。活著的人覺得,世界充滿不確定性,享受當下才是最要緊的。于是,他們瘋狂地把金錢投向消費,投向花團錦簇的郁金香。

恐慌彌漫

按照當時的交易規則,憑一小部分預付定金,投機者就可購買郁金香球根,余款在交割時付清即可。這本質是一個期貨交易,其中絕大部分參與者并不打算在交割時真正交付球根,而只支付簽約時價格與交割時價格之間的差價。

這些交易受到銀行票據的支持,代表合同可以得到正確履行。

當時,一個木匠一年的工錢約250荷蘭盾。但在1636年12月,一個稀有品種的郁金香球根竟高達3000荷蘭盾,1637年春天甚至漲到了5200荷蘭盾。

1637年2月的第1周,擊鼓傳花的游戲終于走到了盡頭。

從哈勒姆一個不起眼的小酒館開始,一個酒館接一個酒館,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只用幾天時間,恐慌就彌漫了整個聯省。

人們發現,一兩天前價值上千荷蘭盾的球根突然變得一文不值。一些交易者試圖通過舉辦假拍賣會的形式,刺激市場價格回升,但他們的努力毫無成效。交易突然憑空消失,大多數球根突降到過去價格的1%。其實,許多交易者都知道,終有一天會有大事發生,但誰也沒想到,市場崩潰得如此迅速、徹底。

對于買家來說,他們只支付了定金,仍有義務在球根出土時支付巨額尾款。

但大部分買家只是投機分子,根本付不起這些尾款,除了拖延別無他法。

1637年2月7日,也就是價格下跌后的第4天,大批種植者就聚集到了阿姆斯特丹,探討如何將價格暴跌引發的損失最小化。在當時的信息和交通條件下,他們能夠如此迅速地做出反應,是非常驚人的。

2月23日,各地推選出來的種植者代表舉行了會議。他們面臨的問題是,許多購買球根的人只支付了小部分定金,球根又經多次轉手,交易鏈條長且復雜,所有權歸屬模糊不清。只要鏈條中的一個環節出問題,整個鏈條就會崩潰。那么,位于交易鏈條起點的種植者們想在6月拿到欠款就不可能。

在大會上,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各地代表最終達成解決方案:

取消部分交易,假裝郁金香狂熱從來沒有發生過。

會議決定,1636年11月30日前達成的交易仍然有效,而之后的交易可主張取消,但仍應支付價款的10%作為賠償。經過認真評估,他們知道,大部分11月30日前賣出的球根,都是由付得起錢的鑒賞家和富商買走的,只有12月和次年1月的交易,才是貧窮的投機者涌入市場帶來的,并最終導致郁金香狂熱爆發。

依據當時的法律,球根種植者完全有權利要求買家支付全款。但盡管種植者降低了要求,買家仍然無法照此執行。最終,郁金香狂熱成了政府和法院的問題。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在哈勒姆,在短短1個月的時間里,在激烈持續的爭吵中,市議會連續出臺了3個前后不一的法案,這些法案毫無效果。最后,他們決定撒手不管,建議所有糾紛當事人到上一級協調機關,也就是位于海牙的荷蘭議會、法院解決爭議,同時,他們還建議糾紛雙方參考采用1637年2月23日種植者大會上提出的折中方案。

在這個郁金香盛放的季節,數以千計的投資者被破產的恐懼折磨著。

投資者忙于為自己的貪婪尋找借口,認為種植者囤積居奇,拍賣師惡意操縱,他們甚至把猶太人拉出來做替罪羊,覺得猶太人從中謀取了不正當利益。

總之,在這些投機分子看來,整個郁金香狂熱就是一場陰謀。

他們四處請愿、抗議、上訪,讓各省、市議會和法院不勝其煩。

荷蘭海牙議會和法院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4月最后一周,博學的法官們終于給出了解決郁金香狂熱的意見書。他們建議,存在爭議的買賣雙方回到自己的城鎮,在當地解決糾紛。海牙法院建議,各個城市的管理者應當收集關于郁金香交易的具體信息,只有在了解足夠信息后,才能著手判決。而在收集必要信息的這段時間,那些訴訟涉及的購買球根合同,都應暫緩執行。

這一建議的高超之處仍在于假裝郁金香狂熱沒有發生過。

讓子彈飛一會兒,充分發揮市場作用,先讓交易雙方窮盡協商舉措。

這個建議很快達到了理想效果。

對于種植者來說,與其面對漫長的調查和訴訟過程,不如自行和解。對于投資者來說,這也是個好消息,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拖延,并與種植者討價還價。大部分投資者不愿意支付10%的罰金,只愿意支付1%~5%左右的費用。

1638年5月,也就是郁金香球根暴跌1年多后,執政者才決定徹底解決這些糾紛。

在哈勒姆,市議會決定,買主可以要求解除合同,但需要支付合同規定原始價款的3.5%作為補償。買賣合同終止后,球根所有權回歸種植者。這個折中的辦法意味著,即使身負數千荷蘭盾債務,也可以只付100荷蘭盾或更少的賠償金。在當時,即使是最貧窮的荷蘭人,也能夠通過分期付款還清。而對于種植者來說,這個解決方案看似不太公平,但至少可以保證他們不會虧損太多。

在長達兩年的郁金香狂熱處理過程中,有眾多提交到各省市法官面前的案件。但歷史學家發現,這些案件沒有留下任何庭審、判決和定罪的記錄。這說明,種植者和他們的買家無一例外都通過庭外和解的方式解決了糾紛。

正如荷蘭海牙法院所期待的,強行和解避免了昂貴的訴訟活動。

郁金香狂熱就這么結束了。所謂欲速則不達,面對來勢洶洶的危機,拖延也是一種策略,而且是一種防御本能——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展,發揮其反脆弱的本能。在很多情況下,人類非常不擅長過濾信息,特別是短期信息,而拖延則是幫助我們篩選信息的較好方式,它能避免我們因沖動而輕信某個信息。正是通過這種有策略的拖延,在這場郁金香狂熱中,荷蘭議會和法院過濾了噪聲,積累了資源,降低了問題的解決難度。

花卉王國

有人想當然地把郁金香狂熱和荷蘭的衰落聯系在一起,這根本言過其實。

只用了一兩年時間,荷蘭的郁金香交易就恢復了秩序。花卉市場仍然存在,投機讓位給了投資,剩下的購買者都是貴族收藏家和純粹的熱愛者。郁金香狂熱的惡名反而幫了忙,全歐洲都想親眼見識一下究竟是什么樣的鮮花能引發這樣的熱情。正是從17世紀上半葉開始,荷蘭花卉產業逐漸在國際上建立了主導地位。今天,荷蘭的金融光環早已褪色,霸權地位灰飛煙滅,但花卉產業仍傲視全球。荷蘭每年大約培育90億個鮮花球莖,花卉年出口額達100億歐元,出口量超過全球市場60%。其中,郁金香是荷蘭種植最廣泛的花卉,占花卉總產量的47%。

荷蘭依然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此后10余年,荷蘭入侵臺灣,占領馬六甲海峽,在巴西東部開疆拓土,在北美新阿姆斯特丹(今紐約)橫行霸道,牢牢把持著歐、亞、非之間的三角貿易,掠奪了大量財富。直到1650年,隨著八十年戰爭的結束,荷蘭內部出現爭斗,才逐漸走下坡路。但也是到1700年后,英國、法國才真正超越荷蘭,主導歐洲政治、經濟和文化。

雖然這場金融危機造成的恐慌在人們心中揮之不去,但并沒有導致金融機構的破產倒閉,也沒有引發后繼的經濟衰退,那些在狂熱中掙扎的種植者和投資者,比起狂熱之前也未見得貧窮多少,他們紙面上的虧損和盈利基本持平,即便是最瘋狂的投機者,也沒有因為拖延債務而被正式追究責任。

在當時,荷蘭金融體系尚處初生階段,各種金融工具還不復雜,投機大多通過期貨合約進行,而非借貸,真正換手的資金并不多。當價格暴跌,交易通過法院介入協商取消后,損失的只是一些個人財富,其負面影響不會通過債權債務網絡蔓延,因此并沒有將恐慌散播到郁金香以外的領域。那場瘟疫也幫了忙,由于旅行受到限制,每個鎮子、社區的投機活動基本上限于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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