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20年秋的一天,我意外接到北京大學哲學系韓水法教授的電話,他受商務印書館上海分館鮑靜靜總編之托,邀我加盟“光啟文庫”。我十分為難,因為了解到文庫的收文旨趣著眼于學術隨筆或文化散文一類;而我在北大任教三十多年來,寫的基本上都是所謂“中規中矩”的學術論文,即便是序言、導讀和書評等,也大致不出純粹學術的范圍。然而韓老師還是耐心地進行動員,并幫助我與鮑總編建立了聯系。她提出我的選文若收入“光啟學術”系列,就不算逾矩,這解除了我的顧慮。在編選過程中,將自己的自述、論辯、序言、導讀、書評、訪談等文字組織成集與讀者分享,我越來越覺得是一件幸事。在這里,我首先要感謝韓老師和鮑總編為本書的面世鋪路搭橋。
我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學生,我們中不少人的經歷帶有傳奇色彩,我也不例外。當年我雖然以湖南省外語類考生第一的成績被北大西語系英語專業錄取,但我的英語分數并不高,低于我的平均分。這是因為我在中學被分配學習俄語,高中畢業時連英文字母表都沒有認全,僅認識從數理化中得來的十幾個字母。那么我是如何從這么薄弱的基礎起步,成長為北大英語系的講席教授的?又為何會多年堅持在國際前沿拼搏?此外,就文學、語言學和翻譯學而言,如果我們不把老一代學人包括在內,我同時代或后起的英語專業教師一般只專注于其中一個或兩個領域,而我的研究卻橫跨這三個領域。對此可能有讀者會感興趣,想知道這背后有哪些主動和被動的原因。本書第一輯“問學歷程”中收入的文章或將提供點滴答案。
第二輯名為“論辯”。在西方,商榷和論辯可以說是推動學術進步的一個重要動力,而國內這種氛圍則相對冷清。因此,本書著重選入了這一類文章,除有意提示我做學問的一個重要特點,也旨在從旁幫助推動國內的學術爭鳴。
2021年美國《文體》這一國際頂級期刊將春季刊的全部篇幅用于討論我首創的“隱性進程”和“雙重敘事動力”(也稱“雙重敘事進程”“雙重敘事運動”)理論。編輯部先邀請我寫出“目標論文”(Target Essay),然后邀請八個西方國家的十四位學者以及兩位中國學者加以回應,最后由我逐一作答。形式上是一來一往探討異同、辨析源流,實質上則往往不能避免問難與論辯的文字波瀾,就仿佛設臺擺擂,目的自然是突出爭鳴。此前我也曾數次應邀回應西方學者的目標論文,挑戰擂主的觀點,這一過程有效促進了彼此學術觀點的交流與理解。
該輯第一篇較為全面地介紹了上述對話過程與內容。接下來幾篇是我與國內學者的對話,第二至第四篇是我對其他學者商榷的回應,而第五和第六篇則是我三十年前作為“初生牛犢”主動撰寫的商榷文章,后來發現國內缺乏論辯氣氛就輟而不作了,僅被動回應一些質疑。然而,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我一直主動挑戰西方權威的觀點,揭示多種理論概念被誤解或被掩蓋的內涵,并指出研究領域中存在的問題。該輯最后收入了三篇在國內發表的這類文章,它們都有在西方學刊上發表的姐妹篇。探討“故事與話語”一文的姐妹篇在美國《敘事》雜志2002年第3期登出后,文章所針對的學者之一布賴恩·理查森教授做出了回應,《敘事》雜志主編馬上邀請我撰文作答;隨后《敘事》2003年第2期又登出了我跟理查森教授就此議題展開的直接交鋒。探討“隱含作者”一文的姐妹篇投到《文體》雜志后,編輯部察覺了其特殊的論辯價值,于是決定組織一期關于“隱含作者”的特刊。也就是說,它事實上引發了一場國際性學術爭鳴。
第三輯收入了兩篇新近的訪談。第一篇題為《如何正確理解“隱性進程”和“雙重敘事進程”?》。從題尾的問號就可看出,這篇也不乏論辯意味,與上一輯的前兩篇形成呼應和互補關系。這篇訪談以我跟英國塞德里克·沃茨教授的私下交鋒為引子,闡明了我提出的“隱性進程”和“雙重敘事進程”概念的實質內涵,說明為何容易對其產生誤解,以及如何避免批評實踐中的誤用。第二篇的題目是《理論的表象與實質》,從中可以看出我研究的一個特點是力求透過現象看本質。
第四輯為“序言”,前面三篇是為全國或國際敘事學研討會論文集撰寫的。我之所以會成為這些序言的作者,首先要感謝首屆全國敘事學研討會籌委會。2004年我收到會議邀請,感到驚喜和振奮。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敘事學研究發展迅速,但此前從未開過全國性的研討會,因此我收到由漳州師范學院(主要是中文系)、文藝報社、《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社聯合發出的首屆會議通知后自然感到十分高興。然而,會議日期與我需要出席的北京市人大常委會的會期直接沖突(需要三分之二的委員出席才能開會,故規定除了出國和住院不得請假)。無奈我只好回復敘事學研討會那邊說無法參會;幾天之后我收到籌委會的電郵,竟然跟我說“如果您確定能參會,您什么時候能來,我們就什么時候開”。作為年僅四十六歲又在外語專業任教的女性,受到中文專業學者的這般重視,令我受寵若驚,感動不已。結果會期為我推遲了一周(未對外說明原因),至今思之慚愧。到福建漳州參會時,負責會議籌辦的祖國頌老師告訴我,堅持讓我出席有兩個原因,一是不少學者詢問我是否能到場;他們大多與我素不相識,只是讀過我的敘事學研究論著。另一更為重要的原因是,當時正在籌建全國性的敘事學研究會,希望我能出任首屆會長。盡管毫無思想準備,但大家的高度信任和期待讓我無法推辭。在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常務理事會,尤其是錢中文會長的大力支持下,一年之后該一級學會的敘事學分會宣告成立。作為分會會長(2005—2017,后任名譽會長),為這些會議論文集作序也可說責無旁貸吧。
該輯第四篇是“新敘事理論譯叢”的總序。世紀之交,我觀察到一種現象:在國際上,尤其是在美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后經典敘事學蓬勃發展,而國內同期翻譯出版的基本都是西方學者在七八十年代發表的經典敘事學理論,忽略了后經典敘事學。為了糾正這一偏頗,我主編了這套系列譯叢。因為從事敘事學研究的大多是中文系文學方向的學者和學生,這套譯叢為他們了解國際前沿動態提供了很大幫助,促進了國內的研究與國際接軌。
第五至第八篇是我為國際和國內文體學會議論文集寫的序言。與敘事學領域相對照,從事(西方)文體學研究的主體是英語專業語言學方向的學者。英語文體學在國內體制化的時間要早于敘事學,1985年就進入了教育部《高等院校英語專業教學大綱》,1996年召開了首屆全國文體學研討會。2004年,河南大學主辦了第四屆全國研討會。在中國修辭學會王德春會長和常務理事會的大力支持下,會上成立了隸屬于該學會的文體學研究會,我被推舉為首任會長(連任至2012年,后任名譽會長)。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出任敘事學分會會長后一樣,推動舉辦國際會議。首屆文體學國際會議2006年在清華大學召開,此后每兩年舉辦一次,并出一本論文集。這些會議在我國敘事學和文體學發展史上,均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從論文集的序言里,也可對這兩個學科當時的發展狀況窺見一斑。
再后面五篇,是我為自己的博士生在論文基礎上完成的專著撰寫的序言。我先后指導有三十多位博士生,其中二十六位已獲博士學位,有八位獲得北京大學優秀博士論文獎,包括一篇全國百篇“優博”。他們中有多位已成為知名學者、學術帶頭人或青年學術骨干。我為他們的成長和成就感到欣慰和驕傲。
第五輯為書評,第六輯為導讀;涉及的書籍有的屬于文體學領域,有的屬于敘事學領域,有的則屬于翻譯學領域。其中有自選集,有我參與撰寫的西方學者主編的文集,也有我主編的發表在國外學刊上的論文的結集。由于了解有的文集的組稿和成書過程,我在相關書評中也提供了這方面的信息。
本書附錄第一篇是一篇紀念文:《人格的魅力——懷念我的公公李賦寧》。李先生對我影響很大,我也樂意與讀者分享他超凡脫俗的品德,這往往由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體現出來。附錄第二篇是一篇有關我求學經歷的自述。不少人告訴我,我身上存在一種對照:學術思想的深刻銳利和性情的純真善良。這篇自述說明了這一對照能延續至今的重要原因。
書中的選文基本保留了發表時的原貌,但為了方便讀者閱讀,我將英文人名、書名、期刊名等徑直譯成了中文,或者刪掉了中文譯名后面的英文括注;為了便于讀者了解相關信息,在有的專名前面添加了所屬國名;為弱化過于濃厚的“學院”氣息,還刪除了不少對于本書來說并非不可或缺的腳注,簡化了若干作者介紹。此外,有的選文成稿于多年之前,零星表述隨時間推移已失去意義或顯得不順,故也加以刪削潤色。
本書書名中的“文敘”是“文體學”與“敘事學”首字的縮略。雖然我的研究橫跨了敘事學(文學)、文體學(語言學和文學交叉)和翻譯學領域,但我主要從事的是敘事學和文體學的研究,且一直致力于將這兩個學科的方法相結合,進行跨學科研究。
回顧走過的學術歷程,我深深感激眾多幫助過我的人。我高中畢業時連英文字母都沒有認全,后來能在英語語言文學方面取得一些成績,離不開在成長過程的每個階段所得到的大力扶持。我感恩在求學期間老師們的悉心栽培;感恩在北大工作的三十多年間,同事、領導和學生的幫助與厚愛;感恩國內外學界同仁給予我的鼓勵和支持;感恩我的家人和朋友給予我的關愛和陪伴。
感謝李鐵、劉方、許鈞、周小儀等老師閱讀本自序初稿并提出寶貴意見。
感謝商務印書館對本書出版的大力支持,感謝責任編輯為本書出版所付出的辛勞。
申 丹
2022年春于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