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領導力
- (美)亨利·基辛格
- 2932字
- 2024-04-24 17:49:56
六位領導人和他們的背景
性格與環境相結合創造了歷史。本書介紹的六位領導人——康拉德·阿登納、夏爾·戴高樂、理查德·尼克松、安瓦爾·薩達特、李光耀和瑪格麗特·撒切爾——都是由他們所處的波瀾壯闊的歷史時期塑造的。然后,他們又成為戰后本國社會和國際秩序演變的建筑師。我有幸在他們六位處于影響力巔峰時期與他們相識,并有機會與理查德·尼克松有過密切的工作關系。這些領導人繼承了一個因戰爭而失去了所有確定性的世界。他們為國家重新確定了目標,開辟了新的可能性,為變化中的世界創造了新的結構。
六位領導人中的每一位都經歷了“第二個三十年戰爭”的洪爐,那是從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到1945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期間發生的一系列毀滅性沖突。如同第一個“三十年戰爭”,“第二個三十年戰爭”同樣從歐洲開始,但外溢到了世界其他地區。第一個“三十年戰爭”改變了歐洲,使其從一個合法性來自宗教信仰和王朝繼承的地區,轉變為一個以世俗國家的主權平等為基礎、決心將自己的理念傳遍全球的秩序。3個世紀后,“第二個三十年戰爭”對整個國際體系提出挑戰,要它采用新的秩序原則來克服歐洲的失望幻滅,消除世界大部分地區的貧困。
進入20世紀時,歐洲正處于它全球影響力的巔峰,充滿自信地認為它幾個世紀以來的進步會永遠持續下去,甚至認為此乃天命注定。歐洲大陸的人口和經濟都在以空前的速度增長,工業化和日益放開的自由貿易催生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民主機制幾乎存在于每個歐洲國家:在英國和法國處于主導地位;在仍是帝國的德國和奧地利尚不成氣候,但重要性在增加;在革命前的俄國則是剛剛起步。20世紀早期的歐洲知識階層和托馬斯·曼的小說《魔山》(The Magic Mountain)里的自由人文主義者洛多維科·塞滕布里尼一樣,堅信“事態在向著對文明有利的方向發展”[7]。
這種烏托邦式的思想在英國記者諾曼·安吉爾1910年寫的暢銷書《大幻覺》(The Great Illusion)中達到頂點。該書認為,歐洲各國之間經濟相互依存的增加使得戰爭的代價昂貴到無法承受。安吉爾宣稱:“人類正不可抗拒地從沖突轉向合作。”[8]此言和許多其他類似的預言很快就灰飛煙滅。破滅的預言中也許最值得注意的是安吉爾說的,“任何政府都不再可能采取《圣經》中的古老做法,下令消滅整個人口,連婦孺都不放過”[9]。
第一次世界大戰掏空了國庫,終結了王朝,毀掉了人們的生活。歐洲從未真正從那場大災難中完全恢復過來。到1918年11月11日簽署停戰協議時,已有近1000萬士兵和700萬平民命喪黃泉。[10]應召參軍的士兵中,7個人里就有一人再也沒有回來。[11]歐洲兩代青年被耗盡——年輕男子戰死沙場,年輕女子成為寡婦或孤身獨處,無數孩子成為孤兒。
法國和英國是戰勝國,但兩國都精疲力竭,政治脆弱。戰敗國德國失去了所有的殖民地,債臺高筑,對戰勝國心懷怨恨,國內各個政黨還互斗不止。奧匈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分崩離析。俄國則在經歷了史上最激進的一場革命后,處身于所有國際體系之外。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歲月里,民主政體步履維艱,極權主義闊步向前,歐洲大陸陷入貧窮匱乏。1914年的崇武熱情早已退去。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歐洲的態度是憂心忡忡夾雜著聽天由命的無奈。這次整個世界和歐洲一樣遭了難。住在紐約的英裔美國詩人W. H.奧登寫道:
憤怒與恐懼的電波
盤旋在光明
與昏暗的大地之上,
侵擾著我們的私人生活;
那難以言喻的死亡氣息
侵犯著九月的夜晚。[12]
奧登這幾句詩堪稱未卜先知。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死亡人數不少于6000萬,主要在蘇聯、中國、德國和波蘭。[13]到1945年8月,從科隆和考文垂到南京和長崎,多少城市因炮轟、空襲、大火和內戰被夷為廢墟。大戰過后,處處是破碎的經濟、普遍的饑饉和疲憊的人民。此刻國家重建的昂貴成本令人望而生畏。德國的國家地位,甚至可以說它的合法性,都被阿道夫·希特勒毀壞殆盡。在法國,1940年第三共和國在納粹進攻下土崩瓦解,到1944年才剛剛開始從道德虛空中恢復過來。歐洲大國中,只有英國保持了戰前的政治制度,但它實際上處于破產境地,很快又要面對帝國的逐漸解體和持續的經濟困難。
以上動亂給本書介紹的六位領導人中的每一位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康拉德·阿登納(生于1876年)從1917年到1933年任科隆市長,政治生涯涵蓋兩次大戰之間因萊茵蘭問題與法國發生的沖突和希特勒的興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兩次遭納粹監禁。從1949年起,阿登納放棄了德國數十年來對統治歐洲的追求,使德國牢固地扎根在大西洋聯盟之中,并在反映他自己信奉的基督教價值觀和民主信念的道德基礎上重建了國家,帶領德國度過了它歷史上的最低潮。
夏爾·戴高樂(生于1890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在威廉二世的德國當了兩年半的戰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起初擔任一個坦克團的指揮官。法國淪陷后,他兩次重建了法國的政治結構——第一次在1944年,為的是恢復法國的本質;第二次在1958年,為的是重振法國的國魂,防止內戰。戴高樂引領了法國的歷史過渡,從一個輸掉戰爭、四分五裂、不堪重負的帝國轉變為一個有合理的憲法做依靠的穩定、繁榮的民族國家。在這個基礎上,戴高樂使法國在國際關系中重新發揮了重要的、可持續的作用。
理查德·尼克松(生于1913年)從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經歷中學到,他的國家必須在新生的世界秩序中發揮更大的作用。盡管尼克松是唯一被迫辭職的美國總統,但他在1969—1974年緩和了超級大國之間在冷戰高峰期的緊張關系,并帶領美國從越南戰爭中脫身。其間他與中國建立了關系,開啟了給中東帶來巨變的和平進程,并強調基于平衡之上的世界秩序觀,美國的外交政策因此在全球各地發揮了建設性的作用。
本書討論的領導人中有兩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是殖民地臣民。安瓦爾·薩達特(生于1918年)作為一名埃及軍官,在1942年因企圖與德國陸軍元帥埃爾溫·隆美爾合作將英國人趕出埃及而被捕入獄兩年,然后在親英的前財政大臣阿明·奧斯曼遇刺后又被判刑3年,其間多數時間是單獨監禁。薩達特長期受革命思想和泛阿拉伯理念的激勵。1970年賈邁勒·阿卜杜勒·納賽爾突然離世后,他被推上埃及總統之位。此時的埃及正沉浸在1967年戰爭敗于以色列的震驚和沮喪之中。薩達特精明地將軍事戰略與外交相結合,努力收復失地,重建埃及的自信,同時本著超越當下的理念實現了與以色列長期以來渺不可及的和平。
李光耀(生于1923年)在1942年差一點被日本占領者處決。他主導了太平洋岸邊強鄰環伺的一個貧窮的多族裔港口城市的演變。在他的領導下,新加坡發展成為一個安全、良治、繁榮的城市國家。它的文化多種多樣,但它有共同的國家身份來確保國民的團結。
瑪格麗特·撒切爾(生于1925年)在不列顛之戰期間和家人一起圍在收音機旁聆聽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的戰時廣播。1979年,撒切爾夫人接手的英國喪失了全球影響力,國際重要性也大為下降,曾經的老大帝國因此萎靡不振。她通過經濟改革和大膽謹慎的外交政策實現了國家的重新振興。
在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世界誤入歧途的問題上,六位領導人從“第二個三十年戰爭”中各自得出了結論,同時深深認識到果斷無畏和抱負遠大的政治領導力的不可或缺。歷史學家安德魯·羅伯茨提醒我們,雖然對“領導力”最通常的理解暗含它天然性善的意思,但領導力“其實在道德上完全是中性的,既能把人類帶上陽光普照的高地,也能把人類帶入深淵。領導力是一種威力大得可怕的變化無常的力量”,我們必須努力將其用于實現符合道德的目標。[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