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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流蘇
  • 韓飛
  • 12756字
  • 2024-04-19 17:29:18

坐席好比演戲,熱鬧完了就是謝幕。送走了一撥一撥的客人,又送走了金貴的老婆孩子,看看家里再沒有外人了,張流蘇累得一屁股蹲到門檻上半天起不來。滿目望去,家里就剩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活計了:杯盤碗盞需要清理,桌椅板凳需要挨門挨戶送還,早晨剛剛掛上的喇叭還要爬上屋脊解下來……滿地都是垃圾,家里每個角落都充斥著油煙的餿臭氣,深吸一口氣讓人作嘔。心累了一個春天,好不容易了卻了一個大心愿,老太太卸下了心事,早就回屋休息了。好在王石榴沒有走,里里外外幫她收拾著,只是對滿院子借來的家伙不熟悉,啥事都要請教張流蘇。高虹也不閑著,跟在石榴屁股后面啥都伸手干,又總是干得不對勁,讓石榴懊惱得不行:“你還是歇歇吧,坐到你流蘇姐身邊去!”高虹聽話住了手,可她哪里坐得?。恳粫壕陀执蜷_了VCD,音量大得震天響。多兒貓在屋里,越是臨考了越是覺得不會的東西多,本想再看會兒書,可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把書扔在八仙桌上,到院子里幫忙。

“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兒!”多兒看見媽媽累成這樣,一邊收拾一邊忍不住嘟囔?!拔医阏f得好,你不是你自己,就像油根子樹為桂花生,你這一輩子等于是給別人活的?!?

“南瓜挺忙嗎?”聽女兒這樣說,張流蘇想起了好久不見的大女兒。

“忙當然是忙,可是就算不忙她也未必愿意來?!倍鄡阂贿吺帐埃贿呌挠牡卣f。

“肯定是忙,不忙她還能不來?”張流蘇像是問多兒,也像自言自語。

“她說她不愿見到你,不光是不愿見你,即便是一想起你,想起你過的日子就覺得窒息?!?

“窒息?”張流蘇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

“我也覺得你做事情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像是今天辦喜酒,辦給誰看呢?嫂子忙得住不下,哥哥忙得回不來;大家伙兒還得放下手頭上的活來捧場,驚人動馬的勞民又傷財;你呢,花錢買忙累……這是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一張口,多兒的不滿就再也憋不住。

“多兒,你看我像不像電影里那個‘賣花姑娘’?”高虹出現(xiàn)在多兒面前,不知從哪里找到了那瓶赤粒子花,拿出幾支舉在胸前讓多兒看。

“快放在瓶子里,拿出來很快就蔫了。”張流蘇條件反射般大聲說。高虹從來沒見過張流蘇這么著急地大聲說話,幾乎是嚇了一跳,反而把花藏到身后?;ò瓯灰路渎湓诘厣?,張流蘇心疼地走過來一瓣一瓣拾在手里捧著。

“嫂子都走了,你還給誰留著?”多兒不解。她找到那瓶花都抽出來全部交給高虹道,“嬸子,愛咋玩咋玩,都是你的了?!?

“剛才你不是喜歡的和看西洋景似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要了?”張流蘇也不理解,“真是孩子心性?!?

“是啊,也就是嫂子不要的東西你才想到我?!倍鄡赫f。

“你媽就是會做,要說媳婦沒有閨女親,誰會信啊?偏偏你媽做出來就讓人覺得和真的一樣。所以,在油根子峪落得個好名聲?!蓖跏癫逶捔?。

張流蘇愣在那里。太陽高高地掛在西天上,圓圓的,紅紅的,正從她的視野里一點一點往下落,像極了她的心緒。要說她從心里愛過繼來的兒子和媳婦勝過自己的親生女兒,連她自己也不這樣認為??墒?,她的性格卻讓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從小,家里有好吃的,她會想到金貴和高虹的兒子金福,然后才是自己的女兒。反之,要是家里的雜活兒干不過來,她卻會首先想到自己的女兒,然后才是金貴、金福。習慣成自然。眼見多兒生自己的氣,她難過;王石榴數(shù)落自己,她也難過。但是,她又想不清自己錯在哪兒。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啪唧啪唧”由遠及近傳來,還沒等到門口就喊開了:“姥姥,舅媽——淑芳快不行了,怎么辦?”王石榴的兒子金寶來了,一進門,他就發(fā)現(xiàn)了王石榴,“媽,你在這里!我到處找你找不見,急死人了!”

“要生了?”王石榴、張流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聽到金寶的話,老太太也從屋里出來了。

“病了?找大哥去呀,都說大哥看病看得好!”高虹想起了王拴住。

“去了,他也不在衛(wèi)生室,不知去誰家出診了?!苯饘氄f。

“他在家也不濟事呀,他又不會接生?!睆埩魈K說,“上醫(yī)院吧,上醫(yī)院保險啊?!?

“怎么去?。堪司攀畞砝锫纺?,偏偏我的摩托車又扎帶了?!苯饘氁荒槹脨?。

“她這時候哪還能坐摩托車?”老太太說。

“我倒是想著蹲下來背她,可是這么大的肚子怎么背?。俊?

金寶的話讓老太太笑了,老太太說:“雇輛拖拉機吧?”

“我們那里的人都騎馬,咱不是有驢嗎?讓你媳婦騎驢吧?!备吆缦氤隽撕弥饕?。

“騎驢是騎不了,拖拉機又太顛,套上地排車吧,地排車最好了?!睆埩魈K也想出了主意。

金寶想不出別的好辦法,就去南屋里套驢車。張流蘇和王石榴趕忙去幫忙,高虹也跟著摻和。三下五除二地就套好了,王石榴立馬坐到車上。

“讓流蘇陪你們一塊去吧?”老太太問她。

“不用了,這回我是真奶奶!”王石榴說著頭也不回地跟著金寶走了。

都說“自古華山一條路”,這句話要是用來形容油根子峪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油根子峪村地處泰萊山脈北麓,它四面環(huán)山,在村莊里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滿眼望去都是山,除了山,還是山,連梯田都是一摞一摞地碼在山腰。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就像葫蘆一樣把村莊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全村兩百多戶千把口人就生活在葫蘆的底部。滿目望去除了山,還是山,只有山間唯一的一條盤山路,勉強才能通過拖拉機一類的交通工具,把村莊與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金寶媳婦已經(jīng)開始了生產(chǎn)前的陣痛,她覺得那種疼痛的感覺很奇妙,和所有病痛都不一樣,就像潮涌一樣一浪又一浪的。每次一痛心一吊,就像聽到孩子在說:我要出來,我要出來。每次疼痛過后,她就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肚子,心里對孩子說:寶貝,耐心點,媽媽和你在一起呢??墒牵鹊教弁丛倨?,她就一切都顧不得了,嗷嗷叫著在車上滾來滾去。陪她坐在車上的王石榴用小腿和腳擋住她說:“不能打滾,壓壞了孩子?!彼男睦锖苁怯悬c不耐煩,不時告誡兒媳婦,“生孩子還有不疼的?誰不是從這條道上過來的?所以祖祖輩輩的老人都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哪?!蓖跏竦脑挸錆M了教訓的意味,但是金寶兩口子都已經(jīng)聽不到心里去了。尤其是金寶,媳婦的哭喊讓他心里瘆得慌,額頭上不住地冒冷汗。他不停地揮動鞭子,讓毛驢跑得快一些。

離開油根子峪村不遠,就是一段陡峭的盤山路,毛驢拉著載了王石榴和金寶媳婦的地排車走得越來越吃力,任憑金寶抽著鞭子“駕——駕——”地催趕,就是上不去。王石榴見狀,有心下車來減輕點重量,可是一低頭,正好看見這一陣淑芳的肚子不痛,正在溫情萬種地撫摸著肚子,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厭嫌。按照她的想法,要么媳婦下車,要么都不下。于是,她裝作什么都不在意,依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顛簸的車上。后來,車實在走不動了,金寶拉住車轅使勁幫忙往前拽也無濟于事,車子不僅不能前進,還有一股后退的勁頭。金寶忍不住說:“媽,你下來幫幫我吧?”王石榴看看兒媳婦的號叫又起,心里總是覺得這一次陣痛來得格外早,但也不好說什么,無可奈何地下了車。

盤山路一步一重天,山頂就是上坡和下坡的分水嶺。地排車沿著盤山路上到山頂,接著就是下坡路了,車速一下子變得快了起來,一不留神就躥出幾丈遠。金寶想起了母親,回頭看看還不見人影,好像還沒有到達山頂,他想止住驢車,可是那驢卻跑出野性來了,怎么喝止也不肯停下。眼看著自己都快跟不上了,看看媳婦又疼得可憐,只好沖著來路喊了一句:“媽,我先走一步了,你沉住氣吧?!比缓箜槃萏宪?,伴隨著吱嘎吱嘎的響聲走了。

等到王石榴來到山頂,小驢車已經(jīng)走遠不見影了,她敞開喉嚨喊了好幾聲,除了自己的回聲什么也沒聽見,不由得罵了起來:“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真就把我晾在這里了?”她重重地坐在地上,早春的石頭仍是冰涼冰涼的,她馬上又站了起來,心里恨恨地想:都說“長尾巴狼長尾巴狼,娶了媳婦忘了娘”,金寶這孬種還不如長尾巴狼呢。山上的風裹挾著初春的涼意襲擊著她,她打了好幾個冷戰(zhàn)。她真想跺跺腳回家,可是看看回家的路已經(jīng)比去醫(yī)院的路遠了好幾倍了,天也快黑下來了,她又從心里怵頭,只好硬著頭皮朝醫(yī)院走去。

晚上,天陰了,七零八落地滴了些小雨點。多兒躺在奶奶的炕上看書,奶奶坐在炕沿上愣神。時間仿佛在這里靜止了。

“多兒,奶奶問問你,”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太太說,她見多兒沒反應,就又補充說,“別念書了。”

“聽著呢。”

“今天你見到耀宗高興嗎?”

“這小家伙,拽著我的辮子使勁扯,可有勁了?!倍鄡合肫鹆税滋斓氖?,說完了又接著看書。

“你嫂子又要上崗了,要把耀宗送托兒所。他這么小,上幼兒園能行嗎?人家小孩肯定欺負他?!?

“怕欺負就自己看?!倍鄡旱难劬κ冀K沒離開課本。

“自己看?那多好。可是誰出得去呢?家里這情形,你媽離不開,你嬸有病,”老太太搖了搖頭,“多兒,依我看,你別念了?!崩咸姸鄡簺]應聲,就推推多兒胳臂。

“不行!再過兩天就要高考了,還有好多東西我不會呢,你別打擾我?!倍鄡簞觿由碜樱秒x奶奶遠了一些。

“別念了。我是說你別去念書了??即髮W有啥好的?你去幫你哥看孩子吧?!?

這回多兒抬起了眼,愣愣地看著奶奶的臉,像是打量一個不認識的人。

“念了十一年書了,要在過去,一個秀才還念不了這么多書呢。你老爺爺、爺爺不過念個四五年,你爸念的算多的,也不過七年呢。咱村里誰家讓閨女念這么多書?咱又窮,哪有錢上大學?再說,上了有啥好的?南瓜是從初中走的,走了就不回來了。奶奶心里常想她呢?!?

“為啥不回來?”

“為啥?妮子家人大心大,離得又遠?!?

“金貴、金福不也好長時間不回來嗎?”

“可是他們心里惦記著呀,就是沒空……”

“你怎么知道……”說了半句話,多兒覺得奶奶不可救藥,就打住了,她轉(zhuǎn)了個話題問,“你知道姐姐為啥不愿回來?”

“你說為啥?”

“你對我們不好,你的心里呀,存了一種重男輕女的臭思想?!倍鄡罕犬嬛棠痰亩亲诱f。

“我還能對你們不好?我的親孫女。”

“那……你對哥哥姐姐一樣疼嗎?”

“一樣,當然一樣,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

“那么,我要是金福,你還讓我不念書去給金貴看孩子嗎?你說實話。”

“你這丫頭,咋有這想頭,你又不是金福,”老太太一時想不出怎么回答,嗔怪地說,“金福是個男人,男人還會看孩子?”

“男人就不能看孩子?就像廚師,農(nóng)村都是女人做飯,可是城里那些知名的、有成就的廚師,大多數(shù)都是男人。男人要是鍛煉鍛煉看孩子,擋不住比女人看得還好?!?

“擋不???不是擋不住,是擋住了,”老太太搖搖頭,加重了語氣,“從古到今,哪有男人看孩子的?肯定擋住了?!?

“擋住了?!不要緊,擋住了使使勁就過去了?!倍鄡河X得奶奶固執(zhí)得可笑又可氣,說完了,也不看奶奶的臉,鉆到被單下睡了。

雨,一陣接一陣地下著,時而細細地斜斜地零零星星地漫天飄舞,時而粗粗地直直地噼噼啪啪打在地上,時緊時慢,時急時緩,時疏時驟。雨從早晨起來就開始下,整整下了一天,臨近傍晚了還沒有停下來,山巒岡陵、村村戶戶、樹木莊稼全都籠罩在雨幕中。

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長長的病房走廊里,窗子緊緊關(guān)閉著,一絲風也沒有,空氣非常沉悶。年過半百的王石榴穿一件灰色的粗布便衣,紐扣嚴嚴實實地一直扣到脖子,汗跡在衣服上一點一點擴展,衣服也貼在身上,但她全然不覺。頭發(fā)稀稀落落的有點卷,卻被一絲不茍地梳到了腦后,綰成一個小小的圓圓的纂,在腦后耷拉著。她坐在走廊的連椅上,左胳膊挎一個小包袱,包了棉被、尿布等新生兒用品,右手提一只竹籃,里面盛著雞蛋、紅糖等各種產(chǎn)婦食物,用紅的綠的黃的方便兜嚴嚴實實地包裹著。

不遠處,金寶正憑窗而立,望著窗外無窮無盡無休無止的雨點發(fā)呆。長長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顯然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梳理過了。大概因為缺覺的緣故,他的眼睛紅紅的,布滿血絲,但是非常有神,閃著希望的光。

走廊上很靜,從產(chǎn)房里傳來的呻吟聲與外面的風雨聲摻雜在一起,聽來讓人感到壓抑和沉悶。在金寶聽來,這聲音格外刺耳。他望了一眼依舊閉著門的產(chǎn)房,在走廊間踱了幾步,遲疑一下,在緊挨著產(chǎn)房門的墻角邊蹲了下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緊接著掏出一根煙,點著了。

“你去病房里躺一會兒,熬了這么長時間,就是鐵人也該熬壞了?!蓖v的兒子,王石榴心疼了,她把包袱和竹籃放在連椅上,走過來蹲在兒子身邊。

金寶沒有反應。

王石榴輕輕推一把兒子:“你去躺一會兒,我守著呢,生了我喊你。”

“該是快了吧?從昨天下午就開始疼,一天一夜了,怎么還沒生下來?”金寶沒有接母親的話,自言自語著。

“就是屙攤屎也有快有慢不是?才一天一夜你就沉不住氣了?三天三夜生不下來的還有呢!”王石榴對兒子的態(tài)度非常不滿。

“三天三夜?天哪,怎么受得了?”

“母雞下蛋,女人生崽。再簡單不過了,怎么就受不了了?當年我生你金貴哥的時候,正趕上你爸帶學生去縣城考試,就我一個人在家……到生你那會兒,正趕上秋收,早上起來還挑了好幾擔高粱,沒到晌午就生了。不是都好好的?”王石榴絮絮叨叨著,頓了頓又補充道,“現(xiàn)在可倒好,這些媳婦都被男人寵壞了,懷個孩子就像中個舉似的,一個個嬌貴得不得了,橫也不行,豎也不行,生孩子反倒難了?!?

“淑芳可是懷了倆呢,生兩個肯定比一個還要難。”

“三個五個都一樣。沒見過別的,難道沒見過小豬小狗?一個理兒!”王石榴說。

金寶不說話了。

走廊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位莊稼漢子抱著腆著大肚子呻吟的妻子在四五個女人的簇擁下奔向產(chǎn)房。每個人的頭發(fā)都濕漉漉的,身上還淋淋漓漓地滴著水。

王石榴母子閃到了一邊。

“靜一點,靜一點!”護士出來制止,同時把陪人擋在了門外。

走廊里一下子擁擠起來。王石榴和她們小聲交流著,很快找到了共同語言,漸漸地熟悉起來。

“哇——哇——哇——”不久,產(chǎn)房里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先是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緊接著,幾乎是同時,所有的人都奔向產(chǎn)房。

“家屬呢?請帶著小被子隨我進來?!弊o士推開門,從門縫間伸出頭。

“小子,還是丫頭?”所有的人都關(guān)心著同一個問題,異口同聲地問,幾乎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

“是男孩,八斤八兩。”護士回答。

王石榴和后來的一位年長婦女同時挎著包袱走上前去。

“來一個人就行,只進來一個人,其余的人在門外等著。”護士提醒道,把眾人擋在了門外。

“哪一家的?”王石榴問。

“劉,劉……”護士思索著,她一下子想不起產(chǎn)婦的名字,解釋說,“就是后來剛剛進去的那位?!?

年長婦女隨護士走進產(chǎn)房,王石榴又坐回到連椅上,金寶仍舊憑窗觀雨。

人群躁動起來。

“老奎,還真有你的,干活兒不咋樣,這個倒挺有本事!頭胎就是個小子!”

“老奎,怎么喂的你老婆,長了這么大個胖孩子?”

“八斤八兩!老奎媳婦真有兩下子,虧她生得出來!”

“老奎,有兒子了,得好好當?shù)耍院罂刹荒苋沾螋~兩日曬網(wǎng)的不知干啥了,干活兒也不許再偷懶了?!闭f這話的那位年長婦女是老奎的媽。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黑黑的粗粗的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老奎則嘿嘿地笑著。

“靜一靜,靜一靜!不許在這里喧嘩,產(chǎn)婦和嬰兒都需要安靜。請到外面去講話,”護士又出來了,她非常嚴厲地制止著,等到走廊里重新安靜下來,護士在人群中掃了一眼,說,“高淑芳!高淑芳的家屬在不在?”

“在!怎么樣了?”金寶像陀螺一樣非常迅速地轉(zhuǎn)過身,王石榴也站了起來。

“你是高淑芳的什么人?”護士看了看金寶,又看了看王石榴。

“我是她丈夫,這是我母親,”金寶指指王石榴,著急地問,“生了嗎?情況怎樣?”

“不怎么樣!宮口不開,宮縮不強,疼了一天一夜了,我們懷疑胎兒宮內(nèi)窘迫,再耗下去大人孩子都有危險?!?

“那、那怎么辦?”

“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

“那就趕快吧?!”

“剖宮產(chǎn)雖然是常見的手術(shù),但它潛伏著許多危險因素,比如說可能引起嬰兒窒息,也可能引發(fā)產(chǎn)婦大出血等各種疾病,都可能危及生命。你們商量一下,同意的話進來簽個手術(shù)協(xié)議?!?

“有多少保險系數(shù)?很危險嗎?”金寶急于知道答案。

“一般情況下沒事,不過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金寶低頭不語,王石榴插話了。

“還不知道??熳鰶Q定,不能再等了?!?

“手術(shù)吧,不用想了。”金寶說。

“等等,”眼看著金寶就要跟隨護士進產(chǎn)房,王石榴想起了什么,跟在兒子的后面,“要是危險的話,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一般不會有事,這種手術(shù)多了?!?

“萬一呢?”

“當然保大人?!?

“如果是小子呢?我是說……”

“不分性別,救人還分性別?”

“你看能不……能不能這樣,要是丫頭就救大人,要是小子……”

沒等她說完,金寶已經(jīng)隨著護士進了產(chǎn)房。

老奎媳婦出來了,老奎抱著媳婦,老奎的母親抱著孩子,被其他女人簇擁著住進了病房。只剩下王石榴心神不寧地站在走廊里。

雨,漸漸小了,像是柔軟的絲線一樣,落在臉上讓人舒爽。

“哎呀,油根子花開了!”正在院子里淋雨的高虹咋呼道,“昨天我看的時候,還是丁丁點點的小骨朵,才兩天的工夫,就開得這么好了?!”高虹圍著一大缸一大缸的油根子樹驚喜萬分。

張流蘇定睛觀察她栽在土缸里的油根子樹,陷入了沉思。在兒時的記憶中,在十里八村的山上,這是多么普通的一種植物啊,春天時節(jié),滿山望去,瓊枝玉樹,一片素潔,朝著那一堆“白雪”走去,逐漸感到香氣襲人。就是那時,她的被鄉(xiāng)親們稱作“鄉(xiāng)村園藝師”的父親告訴她這種樹的學名叫“流蘇”,就和她的名字一樣。當時她還很納悶,這么素雅的一種小花為什么有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當她走到近前,細觀花形,枝枝簇簇的白色連成串串,每一朵花實際上是一個花團,而真正的一朵朵小花,皆長成細長如嗩吶般模樣,極似裝飾用的白色小穗穗。于是恍然,這不是“流蘇”又是什么?她猜想:這或許就是古人命名的緣由吧。張流蘇記得父親的書上曾記載流蘇“香溢十里”。她忽然想到,“雪卻輸梅一段香”的詩句實在應該改作“流蘇勝雪十里芳”方才確切。只可惜,它常常只能當作嫁接桂花的砧木……誰也搞不清楚,它為什么能夠嫁接桂花,而山上其他的樹木嫁接卻不能成活。因著這個特點,被城里那些所謂搞盆景“藝術(shù)”的商賈大量收購,而為了賺取些許小利的個別鄉(xiāng)民,就不惜瘋狂刨挖。沒用幾年工夫,山上的油根子樹就很難見到了。大的大價錢,小的小價錢,甚至很小的也全被刨走。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庇透訕涞倪@個“本事”既成就了它,也毀滅了它。說不清是該稱頌還是詛咒。賣到城里,嫁接上桂花,不再隅居山中,就像前幾年農(nóng)村的女兒想嫁到城里一樣,只不知樹木會不會如此勢利?張流蘇忽然很傷感和悲哀:這些可憐的樹,離開土生土長的山澗泥土,過起盆盆罐罐的生活,與被關(guān)在籠里的鳥雀有何區(qū)別?但是啊,為了它們不會遭到破壞,只能把它們種在責任田里,栽到盆里。

一陣風吹過,高處落下幾個粗大的雨點,好幾朵花簌簌落下,像沒有翅膀的天使,久久徘徊,不愿離去;也像一場煙花,開過了,徒留一地的嘆息與蒼涼。

高虹從地上拾起一朵花感嘆:“流蘇姐,油根子花真漂亮啊?!?

張流蘇說:“是啊,我小的時候,好多村里漫山遍野都是油根子樹,一到春天,滿山遍野都是花,你說有多漂亮?”

高虹想象不出來,她揣測:“那不就成了仙境了嗎?”想到這里,她又有了疑問,“這么漂亮的白花,為什么名字卻這么土呢?‘油根子’是誰給它起的名字?”

“‘油根子’是它的俗稱,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學名?!睆埩魈K意味深長地說。

“好聽的……那它叫什么?”

“它的學名叫……流蘇?!睆埩魈K沉悶下來,但高虹一個勁兒地追問,實在被纏不過,只好說出來。

“流蘇?!這不是你的名字嗎?怎么會是花的名字?”高虹又拾起一朵流蘇花,吃驚極了。

“是啊,我父親就是比著這種花給我起的名字?!睆埩魈K解釋道,“那時候,他是我們那一帶的園藝高手,尤其喜歡流蘇花?!?

“這花叫‘流蘇花’,那么這樹就是‘流蘇樹’了?”高虹很興奮,仿佛洞悉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她捧著流蘇花,從院里跑到大門口,又仔細端詳那棵大樹,“這棵樹怎么沒有花呢?這么大一棵樹,要是開一樹這樣的花,該有多么漂亮??!”

張流蘇沒說話。她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楊關(guān)東家殘頹的庭院。那些年,村里的流蘇漸漸長成了桂花,只有這一株,靜靜地生長在楊關(guān)東家那堵苔蘚密布、刻滿憂傷的土墻之上。不知是哪一代人種在土墻上的,或許它比老屋還要早,也或許它天生天養(yǎng)?張流蘇從記事起就看見它,春來綠意盎然,秋來落葉蕭蕭,無人問津。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從來沒見它開花。那時候她還小,她曾經(jīng)固執(zhí)地認為它是有所期待。后來,楊關(guān)東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把它從屋頂上移到了土缸里。她結(jié)婚了,把這株樹也帶到油根子峪來,把它栽植在大門口。多少年了,她不斷地澆水、施肥,盼著它也開一樹的花。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張流蘇的執(zhí)著與等待卻沒能讓它開出一朵花。它成為春天唯一的沉默,用空空的嘆息叩擊著歲月的斷壁殘垣。

“流蘇姐,你讓它開花啊?!备吆缭趶埩魈K眼前搖晃手里的花。

張流蘇苦笑著搖頭:“我查過資料,這種樹有的雌雄異株。”

高虹聽不明白:“別管一株兩株,油根子都能變成桂花,你讓它開花還不容易?”

葫蘆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長長的走廊里,時間仿佛靜止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產(chǎn)房里終于響起嬰兒的啼哭聲,還沒等護士出來,金寶三步并作兩步闖了進去。

王石榴也挎著包袱走了過去。

“只能進一個人?!弊o士出來了,她接過王石榴的包袱把王石榴擋在門外。

“啥孩子?”王石榴迫不及待地問。她忽而覺得自己問得不確切,沒等護士說話,接著問道,“小子,還是丫頭?”

“女孩。一個四斤一兩,一個四斤三兩,兩個加一塊還不如剛才那一個沉,得好好養(yǎng)活,不過精神不錯……”

“我的老天啊,我的親娘啊——”沒等護士說完,王石榴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你……”護士大吃一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她疑惑不解地望著王石榴。

“我的老天啊,我的親娘啊,你可讓我絕了根咧——”

“去去去,一邊哭去,在產(chǎn)房待了這么多年了,啥樣的人都見過,比你老的,比你小的,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真是差勁。一邊哭去!”護士弄明白了王石榴哭的原因,非常氣憤,忍不住呵斥她。

產(chǎn)床上,金寶握著高淑芳的手,望著襁褓中正在吸氧的一雙女兒,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媳婦,你咋這么能?別人生一個,你生倆,還都好得不行。咱給她們?nèi)€名,一個叫‘鳳凰’,一個叫‘牡丹’,可好?”

“‘鳳凰’‘牡丹’?”高淑芳聲音里透著一股倦意。

“是的,‘鳳凰’‘牡丹’,都是最好的?!苯饘氄J真地說。

高淑芳不說話了。她想看看女兒,但是女兒的位置太低,看不到。她使勁伸伸頭,還是看不到。最后只好躺到床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聽到王石榴的哭聲,她皺皺眉頭,睜開眼睛,把手從金寶的手中抽出來,哆哆嗦嗦地指著門外,說不出話。金寶又把妻子的手放到被單下,用雙手比畫著妻子的耳朵做了個捂耳朵的動作:“歇歇吧,啥也別管,‘鳳凰’‘牡丹’都有了,計較那么多干嗎?偷著樂去吧?!备呤绶枷肓讼?,閉上了眼睛。

王石榴提著竹籃哭著往外走,在路過老奎媳婦病房的地方被幾個女人攔住了。

“閨女有啥不好的?我倒是有兒子,不好好干活兒,啥本事也沒有,掙不了錢來,我不是還得靠閨女養(yǎng)活著?饒是這樣,還得提心吊膽地為他擔心?!崩峡鼖尶戳死峡谎?,寬慰王石榴。

王石榴止不住地哭,眾人像是觀看西洋景一樣看著王石榴。

金寶出來了,忍不住埋怨母親:“啥年代了,你咋這樣?又沒人逼你來,來了就這樣丟人現(xiàn)眼?”

“逼就來嗎?早知道倆丫頭片子,請我也不來!”說著,王石榴往外走。

金寶覺得自己話重了,一把把她拉回樓道問:“下雨呢,你上哪兒去?”

王石榴還要往外走,金寶拉住她說:“你也學學我舅媽,你看人家也生了兩個女孩……”

“我拿啥比她?當年我要不把金貴過繼給她,她會這么好?”

“她收養(yǎng)了我哥有啥好處了?上學、找工作、娶媳婦……她家的債不都是這么欠下的?”

“抱上孫子了不是?你還替她委屈呢!有本事你也生個兒子,給我欠賬我也心甘情愿,沒本事啥話也別說!”她說著,挎著竹籃闖進雨幕中。

天黑下來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光線從玻璃窗透射出來,照著星星點點的雨滴像是一枚枚銀針從夜幕中滑落??涌油萃莸男÷飞系教幨幯疄匙?,在燈光的影射下明晃晃的像一面鏡子。王拴住在衛(wèi)生室里忙碌了一個下午,背起藥箱,蹚著深深淺淺的水灣回到家。

飯菜早已準備好了。在正屋的八仙桌上,擺放著一盤一碗,盤中黃黃的像是炒雞蛋,旁邊一條粗布包袱上,放著煎餅饅頭。老太太坐在上首的八仙椅上,臉望著門外一動不動。地中央一張小矮桌上,盛著一碗湯,卻沒有盤子,張流蘇和高虹坐在旁邊。

“媽,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不行我上醫(yī)院看看?”張流蘇說。

“早沒去,這么晚了,黑燈瞎火的,還下著雨,七八里路,你一個女人家的……”老太太站起身,走到門口瞅瞅,“等拴住回來再說吧?!比缓笥肿氐揭巫由险f,“拴住咋也還不回來?”

“沒準兒誰家里有病人把他找去了,還下著雨,也許回不來了,不放心的話,等會兒我去醫(yī)院看看吧?!?

“對,對,對,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好幾年沒去過鎮(zhèn)上了。你害怕,正好我跟你做伴!”沒等老太太說話,高虹搶著說。

“凈瞎摻和!你還去?啥也不明白,吃了干糧,瞎了咸菜?!崩咸珔挓┑乜戳怂谎?。

高虹不說話了。

“咋還不吃飯?”王拴住回來了,把藥箱放到八仙桌的一角,順勢坐到下首椅子上。

“我和媽正著急呢,金寶媳婦生孩子,去了一天了,也沒個信兒……”張流蘇說。

“不是下雨嗎?家里又沒電話,怎么捎信兒?”王拴住洗洗手,拿起一個饅頭,“吃飯吧?!?

“也不知生了沒?真讓人掛心。”老太太沒有拿筷子,張流蘇和高虹也坐著沒動。

“生就生了,沒生就再等等,早一天晚一天有啥?”王拴住很不以為意。

“先頭檢查著說是倆……”老太太看著王拴住。

“倆也沒事,還有一胎四個的呢,四小龍、四小鳳。報上登的,國家還幫著養(yǎng)呢?!蓖跛┳∫贿叧燥堃贿呎f。

“就怕是……”老太太試探著說。

“沒啥怕的,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得很,大不了剖宮產(chǎn),這算小手術(shù),在醫(yī)院里普通得很。”王拴住打斷了母親的話,慢條斯理地說。

“就怕是倆閨女,要是一塊生倆閨女,金寶不就絕戶了?石榴也就沒盼頭了。”老太太幽幽地說。

誰也沒說話。

“這還不像你那時候,那時候你連著生閨女,不是還有你弟弟留住不是?留住屋里的娶到咱家來,就這么點功勞,不幾年她就生了金福?,F(xiàn)在留住去了,可娘還有盼頭……”說著,老太太指指高虹,擦擦眼角,繼續(xù)說,“再說,石榴也算聽話,娘說讓她把金貴給你,她就乖乖抱過來了?,F(xiàn)在金貴也有兒子了。咱們啥心事也沒有了,石榴就不行了,金貴給了咱,金寶要是絕戶了,上哪兒過繼兒子去?只能等金福娶了媳婦……”

“這年代了,還有啥想不開的?她要實在想不通,就讓金貴再改回去,我覺得沒啥?!蓖跛┳〔⒉豢茨赣H。

“你咋能這樣說?就是石榴她也不能這樣想!哪能到這份兒上?金寶才二十歲的小伙子,哪里就沒個機會了?娘八十歲的人了,過個啥勁兒?盼的不就是個人嗎?”聽了兒子的話,老太太著急了,她不再雙手抱著拐杖,而是一手拄著,在地上梆梆地敲著。

王拴住沉默了。

“金福要娶媳婦了?我咋還不知道?”高虹插話。

“安心吃你的飯是正經(jīng),呆呆傻傻的,誰說話都要插嘴?!崩咸桓吲d了。

高虹乖乖地拿起饅頭。王拴住細嚼慢咽地吃飯,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張流蘇呆呆地坐著,臉上陰郁得幾乎能擰出淚水,手中拿著煎餅,卻一口都沒吃。

“不說了,等會兒你去醫(yī)院看看,你屋里的要去,黑燈瞎火的,女人家的讓人不放心?!崩咸粗跛┳?。

“不行,村東頭桐嬸子病得厲害,還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夜,一家子手忙腳亂的,都說好了,我得去看看。明天吧,明天再去?!蓖跛┳÷龡l斯理地說著,喝完了最后一口湯,放下飯碗,背起藥箱,走了。

“也該當去,老了,我這一輩的人越來越少咧?!蓖鴥鹤拥谋秤?,老太太感慨道。

就在這時,王拴住家的門“咣當”一聲開了,王石榴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斓介T口了踩在一洼水上沒收住腳,滑倒在地上,挎著的竹籃摔出去老遠,紅糖、雞蛋都蹦出來了。

“咋都拿回來了?孩子……”老太太著急地問。

“果然生了一對丫頭片子……”王石榴抽抽噎噎地說。

張流蘇看著王石榴沒說出話。

“孩子好好的?你咋……咋把東西都帶回來了呢?吃不上飯咋下奶水?金寶能顧得過來嗎?”老太太指責女兒。

“愛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閨女也是孩子不是?再說了,不看別人還得看金寶不是?”老太太很著急。

“還是我去看看吧?!睆埩魈K說著,提起剛才收拾起來的竹籃就往外走。

“你倒換換衣服呀?!崩咸嵝颜f。

“晚上了,也沒人看,就這樣吧?!睆埩魈K沉不住氣,急匆匆地闖進黑黑的雨幕中。

醫(yī)院的病房里,鳳凰和牡丹甜甜地睡著了。

經(jīng)過了一晝夜的折騰,高淑芳也疲倦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不知道過了多久,麻藥漸漸地退下去了,高淑芳開始感到劇烈的疼痛,額頭上滲出一大滴一大滴的汗珠,牙齒咬得咯嘣嘣響。不一會兒,又感到渴得要命,嗓子干得要冒煙。她極力地忍著,攥著金寶的手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鳳凰和牡丹先后醒了,繼而“哇哇”哭起來。高淑芳看了一眼,松開了攥著金寶的手。金寶只好抱起孩子。剛剛抱起來時孩子知趣地住了聲,時間一長就不靈了,閉著眼睛比著賽哭。金寶不知如何是好,抱抱鳳凰,又抱抱牡丹,哪一個也舍不得放下,又無法同時抱著兩個,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孩子身上。孩子仍舊只是哭。

隔壁老奎的母親過來了:“孩子好好的不會哭,看看尿了沒?”一邊說一邊打開孩子的小被子,果然不錯,鳳凰和牡丹每人屙了一泡屎,黑黑的,給她們換上干凈尿布后,很快就安靜了。

金寶感激地看著老奎的母親笑笑。

雨悄悄地停了。清爽的空氣彌漫著整個夏季的夜晚,把油根子峪村的人們帶進了甜美的夢鄉(xiāng)。王拴住家里,燈依舊亮著,高虹早就睡著了,老太太和王石榴坐在小矮桌的旁邊,一邊做著虎頭鞋、小肚兜等嬰兒服飾,一邊輕輕巧巧地說著體己話。王石榴的臉上雖然仍是“多云間陰”,而眉眼間已經(jīng)露出平和的信息。

“媽,咱也睡吧?不早了呢?!?

“我說的那些你可記住了?”老太太一邊收拾雜物一邊問。

王石榴低著頭沒吱聲。

“不管咋說,丫頭小子都是咱的孩子不是?媳婦也是咱的孩子不是?所以,咱得疼她,做人,這是起碼的道理?!?

“我都懂,就是一想起辛辛苦苦過了一輩子,連個后代都沒有,末了啥都得留給外人,心里就堵得慌。”

“這個我還不知道?娘是過來人了!不是說了嗎?還有機會,你看村西頭小豆子,不是第三胎才見著小子的面嗎?花幾個錢不要緊,咱也讓金寶超生一個,不就都好了?”

王石榴點點頭,不作聲了。

天快亮了,娘倆熄了燈,和衣躺在高虹身邊。

“渴……”病房里,高淑芳迷迷糊糊地喊著,嘴唇干得起了一層皮。

“好媳婦,再忍一忍吧,醫(yī)生不讓喝水,就當是為了我,不,就當是為了咱的鳳凰、牡丹,再忍一忍,將來我和孩子都會報答你。”

高淑芳閉著眼睛想笑一笑,嘴巴干癟得朝一邊裂開,樣子很辛酸,金寶的眼睛濕潤了。

不知什么時候,鳳凰醒了,先是骨碌碌地轉(zhuǎn)著黑眼珠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不久,便號啕大哭起來,并且哭聲很快感染了牡丹。這一對孿生姐妹亮著響亮的小喉嚨,此起彼伏地表演著哭戲。聲音非常響,在靜謐的夜里聽來甚至有點恐怖。

金寶學著老奎母親的樣子笨手笨腳地給孩子換尿布,好不容易抽出來了,卻發(fā)現(xiàn)潔潔凈凈的一點污濁都沒有,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才好,額頭上又滲出了汗珠。

高淑芳睜開了憔悴的眼睛。孩子一直不停地哭著,她掙扎著想坐起身,動一動,卻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熱汗涔涔冒了一身。

“孩子怎么哭了?快抱起來啊?!睆埩魈K來了。

“舅媽!”金寶驚喜地叫道。高淑芳再也忍不住控制了一天的眼淚,抽抽噎噎地哭了。

張流蘇抱起鳳凰,倒上一杯水,用小勺舀了放到孩子嘴唇邊,孩子張開小嘴貪婪地吸吮著。金寶也學著舅媽的樣子抱起了牡丹。時間不長,孩子喝飽了水,先后睡著了。

“女人都要從這條門檻上跨過,熬過去這幾天,也就好了。”張流蘇說。

高淑芳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

“不能哭,抽抽噎噎的,看把奶水抽上去了,孩子怎么喂?”

“聽見舅媽說了嗎,不能哭?!苯饘毘脵C幫腔。

“知道你委屈,當媽了,得學的心胸寬敞一些?!?

“舅媽……”高淑芳不哭了,但一時還說不出話,“馬上二十一世紀了,我還有這樣的遭遇,幾十年前,姥姥那么討厭女孩,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沒覺得怎樣,”張流蘇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你姥姥心眼好,雖然不喜歡女孩,對人很好,伺候月子很精心,山里的女人,過去坐月子哪有不落下點病的?我就沒有。連著生了兩個孩子,一點兒病也沒落下。這都是你姥姥的功勞。”

“你聽聽,你媽五十歲的人,還不如姥姥這個舊社會老太太?!备呤绶夹÷曕洁熘?,白了金寶一眼。

金寶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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