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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流蘇
  • 韓飛
  • 11345字
  • 2024-04-19 17:29:18

夏日的驕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

夏日的山村,一切都懶洋洋的。狗兒蜷縮在陰暗的旮旯里伸著長長的舌頭不住地嘆氣,樹蔭下的老人和婦女不停地搖晃著手中的蒲扇。只有不知疲倦的孩子,扛著長長的竹竿,到處尋找那些有氣無力地叫著的知了。

夏日的田野,就像一幅以綠色為基調的立體的水墨畫:地瓜拖著碧綠碧綠的枝蔓把焦渴的土地遮掩得密不透風;枝葉婆娑的棉花已經開出黃的、紅的花朵,引得蜜蜂和蝴蝶在中間飛舞著;一大片一大片挺拔的玉米,腰系紅櫻,排成整齊的隊列,好像英武的衛士,守望著即將來臨的收獲季節。

連日的忙碌,張流蘇的責任田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于是,多兒結束高考一回到家,張流蘇就把女兒帶到了自家的責任田里。

山坡上,梯田里,生長著茂盛的棉花。層層疊疊的梯田,靜的棉花和動的昆蟲組成一幅意趣橫生的田園畫卷。張流蘇的責任田和別人家的不同,地里到處都有一些油根子苗,小的剛鉆出地皮,大一點的甚至開始稀稀落落地掛了幾個小果,點綴在肥碩的葉片之間,意趣盎然。地角堰邊,還栽種著一些樸實的花花草草,開著各式各樣的小花。

棉田里,張流蘇正在為棉花捉蟲,女兒多兒背著重重的噴霧器,單薄的身材佝僂著,好像一只帶殼的蝸牛。

經過一上午的勞作,多兒的臉曬得緋紅緋紅的,頭頂上那頂洋布草帽早已被汗濕透,泥土沾到上面,泛出一圈一圈的黃斑。這位十八歲的少女,剛剛結束了高考回到家,對這些農活兒一時還不適應,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一陣風吹來,農藥零零星星地落到臉上,涼涼的令人舒爽,她使勁喘口氣,農藥的氣味撲鼻而來,嗆得她不停地咳嗽,緊接著眼睛開始澀澀地疼。用手揉揉眼睛,草帽掉了,落在身后一株棉花上,又飄到一棵油根子上,多兒一提帽子,帽帶子把相鄰的幾株油根子都連根拔起。張流蘇心疼了:“多兒,小心點……”

“這些莊稼還不夠你累的,種什么油根子?”多兒放下噴霧器,悻悻地坐到土地上,一邊揉揉眼睛,一邊埋怨母親,“人家很多人養花是為了賺錢,你可倒好,東找一棵,西找一棵,找到了就栽到地里,偶爾撿到一粒種子也像得了寶貝一樣,種到地里,到頭來還不是嫁接成桂花送給嬸子大娘?有啥效益了?”

張流蘇小心翼翼地把那幾棵油根子重新栽進地里,說:“快啊,多兒,給我把水提過來。”多兒澆上水,張流蘇又找了幾根枯樹枝,薅了幾把葎草給這幾棵受傷的油根子做了遮陽傘,嘴里嘮叨著,“可別把它們曬死嘍。”

多兒感慨萬千:“媽啊,我怎么覺得你對這些油根子比對自己都好,你記得給它們支遮陽傘,你自己的草帽丟了都不知道。”

張流蘇下意識地摸摸頭頂,這才發現自己的帽子也不知道啥時候已經不在了。多兒替她把帽子撿過來戴在頭上。張流蘇將帽子正了正道:“人都戀舊,你是沒見過,早些年滿山滿峪都是白色的花,人藏在樹底下,等一陣風吹過,纖小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身上就像飛舞的天使……”

“再好看也不能還原了,”多兒打斷了母親,“你是不出門不知天下事,報紙雜志上經常發一些這樣的消息,千年古樹砍了,千年牌坊拆了……就是明水的百脈泉,被古人寫進書里去盛贊‘西則趵突為魁,東則百脈為冠’,近年來不也時常干涸?現在都講究經濟效益了,誰還注意生態?就像你,就是別的啥活也不干,一千年也栽不上滿山的油根子!”

“是啊,是啊,種子太少了。要是咱家門前那棵樹也能開花結果就好了。那樣,一年少說也能育出一千棵樹苗……”

“媽,你還真是老了,想的法子怎么都這么笨?”多兒笑話母親,“你要真想養油根子,改天我進城的時候去電腦上查一查,看看哪里賣種子,我們買上一麻包,成苗了,再買一麻包……就怕你把滿地里種上油根子,沒有地方種莊稼嘍。”

“這個法子我不是沒想過,一是外地的種子不一定適應咱這里的環境,誰也不知道咱這里的油根子到底和外地的有沒有區別。你想啊,咱縣里多少村莊,上千個,為什么就是咱附近這幾個村盛產油根子?移到別處,即便是嫁接了桂花,也沒有在咱這里長得好。二是……”

“不一定。你的說法只能證明咱這里特別適合油根子生長,并不能證明別處的油根子不適合在這里生長。要知道適應不適應,你得試一試才知道。”

“試一試?我說的第二條就是試一試的問題,你想想,多少錢才能買來這么貴重的種子?”

“錢?錢確實是大問題。”多兒的聲調頓時低了下來,不過她很快就想起了好主意,“咱可以引資啊。哎,對了,媽,支書讓你找楊老板投資的事你凈推脫‘過兩天’,你到底想不想去啊?”多兒又想起這件事。

“想,也不想。”張流蘇說得模棱兩可,望著多兒迷惑的目光,她解釋說,“給村里引資是好事,可是,我怕他作難。”

“嗨,你真是愚蠢。現在做老板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傻?我敢說,那位關東叔叔之所以能發展成大老板,別說是你,哪里該投資哪里不該投資,他連縣長、市長的面子都不一定給!”

“這么多年不見了,誰知道他……變成啥樣了?”張流蘇沉吟著,站起身背起噴霧器。隨著噴霧器的搖桿一上一下地運動,霧化的農藥均勻地噴灑到葉面上,發出嗞嗞的聲響,把母女倆的情緒又帶回到現實中來。這一刻,多兒對田間的農活兒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媽,咱回家吧。”

“再干一會兒,桶里的水約莫還能兌兩噴霧器農藥。”張流蘇頭也不抬地問,“幾點了?”

多兒看看手表,手表差不多指著十點四十。她不無夸張地說:“快十二點了,都晌午了,你看坡里的人都快走光了。”

“不能和人家比,咱家有老人、有病人,瑣碎事多,出來得晚。再說,飯都是現成的,饅頭也蒸了,飯、湯也燒好了,回家看你奶奶吃啥做點菜就好吃飯了,不耽誤時間,早一點晚一點沒啥。”

“可是……天太熱了,得四十攝氏度了,不信你攤勺沫子試試,準能烤成煎餅。再不走,會中暑的。”

“媽習慣了,不礙事的,嫌熱你先走吧。”

“先走,先走!動不動就‘你先走’,誰跟你干活你都這樣說,都讓你慣壞了脾氣!”

“瘋丫頭,我慣壞了誰的脾氣?”張流蘇忍不住笑了。

“都慣壞了,金貴哥、金福哥,還有……爸爸!小時候,我跟著你和爸爸下坡,經常聽你這樣說。結果呢,爸爸回到家就睡大覺,還得等你回到家做好飯再喊他起來吃。現在更好,無論忙閑,他都不插手了。”

“你奶奶喜歡男孩,你爸……他從小受寵,嬌生慣養的,下了學就跟著你爺爺學醫,干不慣農活兒。再說了,當個鄉村醫生不容易,沒白天沒黑夜的,誰還指望著他種地?”

“不容易?風刮不著,雨淋不著,太陽還曬不著。東家請一場,西家吃一頓,地是你種著,家是你管著,娘是你伺候著,兄弟媳婦你照顧著……一點責任都沒有,連奶奶都說他有福氣,怎么不容易了?難道比你還不容易?”對張流蘇的話,多兒覺得不理解。

“我?”張流蘇無可奈何地笑了,“我習慣了。”噴霧器里的農藥打完了,她走到水桶邊,放下噴霧器,順勢坐到了多兒身邊,摘下草帽當作蒲扇,為女兒和自己扇風。

風徐徐地吹著,多兒冷靜了不少,她看著母親斑白的兩鬢,不由得想起了母親含辛茹苦的歲月,既心疼又沉重。她搶過母親的草帽,替母親扇風。

“媽,你干了一輩子農活兒,快五十的人了,咋就不能改革改革呢。中午熱的時候少干點,早走一會兒,早晨傍晚多干點……”

“傻孩子,你奶奶七十多歲了,嬸子又頭腦不大清楚,家里那么多事,能早得了嗎?再說,這滅蟲和滅荒一個樣,晌午特出活,毒太陽里一遍能頂沒太陽時三五遍。”

“可是,咋就不能換換腦筋種點省心的莊稼?地瓜、玉米、高粱,啥不比棉花省心?偏偏七八畝地全種了棉花,又得除草,又得滅蟲,又得拿芽子,又得摘花……一遍又一遍,何時得點閑空?”一提起莊稼,多兒剛剛冷靜的心又焦躁起來。

“棉花就沒有好處?我看你是念書念呆了。你金貴哥結婚時借了你姑媽和你姥姥家的棉花,到現在三四年了還沒得還呢!金福也大了,不定哪天也要娶媳婦,不攢點棉花咋辦?還有你天天惦記著上大學,沒錢拿啥念?這七八畝地的棉花收好了,來三千塊錢蠻有把握呢!”

一說到上大學,多兒來勁了:“唉,對了,媽,今年我要考不上本科,再復習一年吧,啊?”

“本科是啥,考別的不行嗎?”

“啥年代了,本科生都不好找工作,專科、中專的更是白念。我從小有兩個理想,小時候想當作家,現在呢,我決定當一名律師,仗義執言……”

“律師?”

“對,像麗達那樣的女律師,你還記得咱村里演的電影《流浪者》嗎?”多兒看張流蘇沒反應,又補充說,“里面有兩個人,男的叫拉茲,女的叫麗達。麗達你還記得嗎?”

張流蘇點點頭,又搖搖頭。

“麗達你都忘了?你曾經給我講過的那位正直、善良、智慧的女律師。”張流蘇的樣子讓多兒感到遺憾。

“聽媽的話,當醫生吧,回來接你爸的班……”

“當醫生有什么好?像爸爸,連老婆孩子都養活不起,動不動‘感冒發燒,解熱去疼片一包’。他的職業在我眼里沒有美感。”

“當醫生多好,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頭疼腦熱的,當醫生受人尊重。從打年輕那時,你奶奶就盼著金貴、金福不管是誰跟著你爸干醫生,好在咱油根子峪一代一代傳下去。金貴是學文的,說是不行;金福不學文,考了半天,只考了個賣藥的活兒,天天都東跑西顛的。我整天想,家里就你小了,也別管學文學武了,要學就跟你爸學醫吧。再說了,也去了你奶奶一塊心病,多好啊。”

“你咋啥也是替奶奶想,你是為奶奶活還是為自己?”

“也不光是為你奶奶,媽也快老了,心里頭想你們,想得悶得慌……”

“決不。”

多兒吐出這兩個字,母女倆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幾乎是同時,母女倆一起去背噴霧器,多兒手快,把噴霧器背到了身上,張流蘇默契地幫她托了一把,轉身拿蟲子。

天悶熱得緊,一點風絲也沒有,吊死蟲們從油根子樹上拖著長長短短的絲線在半空間懸著,長的幾乎挨到老太太的頭頂,但她毫無感覺。她在樹下安了一張小桌子,端來針線笸籮,戴上老花鏡,坐在小椅子上,一絲不茍地繡著肚兜,拿著一塊紅布,用各色絲線一點一點地在上面繡老虎、蝎子、蛇等小動物圖案。

院子里,留住媳婦高虹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小調,把一床床被單晾上取下,取下又晾上,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留住屋里的,別忙活了,過來歇歇吧。”王老太太的老花鏡已經快要滑到鼻尖上,她低著頭,并不放下手中的活計,從老花鏡的上框瞄了一眼,不無調侃地說。

留住媳婦高虹抱著一抱紅的、綠的被單走了過來,不知為什么,她有點畏懼老太太。

“媽,你喊我做啥?”她怯怯地問。

“大熱的天,你抱著這些被單做啥?”

“不是被單,是留住給我裁的新衣服。好看不?”留住媳婦不免有點喜形于色。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眼神里透出掩飾不住的呆傻。

“好,好,快掛到晾衣繩上,還沒曬干呢。回頭我給你講留住小時候的故事。”

高虹乖乖地走了,不一會兒,又乖乖地回來了。她果真把被單又晾上了,還搬了個小凳子,中規中矩地坐在老太太對面。她的脖子上,緊緊地系著一條紅紗巾,看上去很破舊,許多地方抽了絲,但系得很整齊。她兩只手下意識地捏著紗巾一個角,沉默了半天,終于開口了。

“媽,那年,地震那年,你說晚上很晚了,留住沒回來,他去做啥了?”

“你說呢?”

“不是去救五保戶劉奶奶了嗎?他還領著兩三個紅小兵。”

老太太嘆口氣。

“救出來了嗎?”

“你說呢?”

“當然救出來了,留住背著劉奶奶,奶奶個子高。留住太小,背不起來,他就和那幾個紅小兵架著,像老鼠搬家似的,把奶奶搬到了場院里。”

“講了一千遍了,啥都知道了,都記住了,還問。”王老太太仍舊低著頭繡她的花肚兜,但是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那么,劉奶奶已經救出來了,留住咋還不回來?”

老太太沒吱聲,但是眼淚已經溢出眼瞼,一滴一滴落在手中的花肚兜上。

“你說留住干啥去了,咋還不回來?”

“他不回來了,他死了,去救你那個淹在井下的死鬼兄弟……”

老太太終于哭出了聲。

“沒有,他沒死。”高虹自言自語。

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肚兜找手絹擦眼淚。

高虹一把將它搶在手里說:“繡的啥?真好看,教教我吧!”看著看著,她發現了一點什么,“咦,怎么還繡蛇呢?留住最怕蛇了,金福的肚兜上他從不讓繡蛇。”

說著,她從笸籮里找出剪刀,三下五除二把上面的蛇剪了下來。

等老太太明白過來,趕快去搶時,上面已經剪出了一個不規則的洞。

俗話說,夏天像孩兒臉,說變就變。一點兒不假,剛才還驕陽似火,一點風都沒有,熱得人喘不過氣來,轉眼間便烏云四合。一陣風吹來,吹掉了多兒的草帽,涼爽得令人一時不好適應。

“不好,怕是要下雨了,快回家吧。”張流蘇抬頭看著天,催促女兒。

多兒不吱聲。

“聽話,多兒,一下雨家里就亂成一團糟了,你快幫著去收拾院子。”張流蘇過來搶噴霧器。

“你呢?”

“我把這箱藥打完馬上就走。”

“還不是被雨水沖掉?打了也白打。”

“雨萬一要是下不起來呢?這些藥兌了水,不打就瞎了!”

多兒果真走了。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多兒還想著剛才和母親的談話,心情就像烏云密布的天空一樣陰郁。油根子峪是一個環境相對封閉、觀念相對落后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一代又一代的婦女勤勞、質樸、善良,兩千多年以來重男輕女的風俗,男尊女卑的訓語,在那里父傳子,兄詔弟;歷代反動統治階級炮制和鼓吹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之類的封建綱常倫理,更是緊緊地禁錮著她們的心靈,長期以來不知蒙受了多少苦難,蒙受了多少的凌辱!多兒從小聽的故事里有她們屈辱的淚水和痛苦的掙扎,在她不諳世事的眼睛里有她們呆滯的目光和憂傷的背影……嘎嘎響的獨輪車弓起了她們的脊背,高高的莊稼柴草擔子壓彎了她們的腰;家務、兒女、落后生活的沉重壓力荒蕪、滄桑了她們原本生機勃勃的青春。“這些人,哼,簡直都是開不出自己花的油根子!”在十八歲的多兒的心上,她們的形象就這樣定格了。

在她童年的記憶中,衣服永遠是母親在如豆的煤油燈下織成的沒有色澤的土布,玩具永遠是黃泥巴和黃泥巴塑成的夢想。“閨女蛋子、妮子家的,吃了飯都瞎了,上學啥用?”她聽到最多的是奶奶的指責,然后是母親永遠沒有火氣的聲音:“讓她們念吧,在家也幫不上多大忙,家里的活兒我一個人就能料理得了。”說這話時,母親時常是笑著,有點諂媚地笑著,而笑容的后面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幾乎能擰出淚水的陰郁。多兒最生氣的就是每當這時候,父親總是不肯多說一句話,總是機械地捧著厚厚的醫典,眼皮都不眨一眨,活似一具木偶,從他的臉上永遠看不出喜怒哀樂。就是為了報答母親,她和姐姐一樣,認真學習,自強不息地上進,也就是在這孜孜以求的努力中,她從瑣碎的生活中放飛了自己的夢想。記得那時候,當她充滿神秘地告訴母親自己的理想是當一名女法官或者女律師的時候,母親的眼里晶亮晶亮的,像有淚花閃動,停下正在織布的手,反復地說:“好,好,只要努力學習,總會有出息的,你們趕上了好時候嘍。”當時自己多大,十歲還是九歲?多兒不記得了。現在,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變卦了呢,竟然還要她學醫,像父親一樣。

憑什么?多兒恨恨地想。

為此,她感到委屈。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想著。

天越陰越黑,烏云翻滾,雨點眼看就要落下來了。

張流蘇的家坐落在油根子峪村的中間,青磚青瓦,有點類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北屋是正房,老太太居住;東廂房住著王拴住一家;西廂房是弟弟王留住的房子,因為弟弟去世,兄弟媳婦又有病,常年和嫂子張流蘇住在一起,所以西廂房常年關閉著,門上的鐵鎖已經銹跡斑斑。東南大門西南圈,大門和東廂房之間是廚房,都是油根子峪最規矩的建筑規劃。正南面還有一間房,本來是祖上行醫抓藥的所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土改”那會子村里建起了衛生室,從張流蘇的公爹那一代就搬到那里去給人看病了。從此,這間小屋就一直閑置著。后來張流蘇和王拴住結了婚,弟弟王留住也結了婚,孩子們多了,先后在這里住過,再后來,孩子們都先后參加工作走了,小屋又重新閑置下來。這幾年,張流蘇覺得地里體力活兒多,一個人支撐不下來,就買了一頭小毛驢,支起了一架食槽,很自然地在這間房里安了家。不過,廢棄的藥搗子、藥碾子還頑固地蹲在墻角,展示一段久遠得幾乎生了銹的歷史。大門有過道,門前那株不開花的油根子樹已經高過門樓,枝葉婆娑,顯示著蓬勃的生機和活力。門外兩側有上馬石。門樓不高,上面稀稀落落地長著幾株小樹,令人感到悠久和曠遠。大約因為多年的風蝕雨侵,四周的墻泥已經斑斑駁駁,在陰沉的天氣中顯得格外晦暗、陰森,但還足以顯示出曾經有過的顯赫和巍峨。

匆匆往家走的行人從這里路過,瞟一眼這娘倆都要勸一句:“就要下雨了,還不快回家?”

高虹抬頭望望天:“真的要下了,我得快去給留住送雨衣。”一邊嘟念著,一邊從院子里拿出一床被單,披在頭上往街上跑。

“快截住她,快截住她。”老太太朝街口喊。

對面走過兩個人,聽著老太太的喊聲,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們拉住了她。

“拉我做啥?下雨了,我去給留住送雨衣!”

老太太挪動她的小腳,咕咚咕咚走過來,拉住留住媳婦哄騙她說:“先回家做飯吧,他餓了,一回來就餓,自己帶著雨衣呢,不用送,你還是回家做飯吧。”

聽了老太太的話,高虹順從地回家了。老太太仍舊坐回到過道里愣神。

廚房里,留住媳婦在土灶里燒火。她拿來一把柴火放在土灶里,又拿來一把放在土灶里,柴火太多,火漸漸地滅了,只剩下滾滾濃煙。她低下頭吹火,火著了,火星飛起來,落在她腳下的亂柴上,慢慢燒著了,越燒越旺,在她的四周蔓延。

王老太太正愣愣地坐在油根子樹下,看著剪了洞的肚兜出神。

雨點開始稀稀落落地往下落,打在油根子樹上,啪噠啪噠地響,但是她渾然不覺。不知道過了多久,多兒跑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奶奶,快搬進去,雨下起來了。”

她幫老太太搬小桌子,一轉身,看見院子里濃煙滾滾,火光四射,不由吃了一驚:“奶奶,誰在廚房里?”緊接著她又想起了什么,“我嬸子呢?”

“失火了,快來救火啊。”老太太一下子驚醒過來,但隨即又癱坐在地上。

柴堆舔著紅紅的火舌把整個廚房都變成了火海,很快,燒著了門框,燒著了門板。高虹蜷縮在旮旯里,望著大火傻笑。

多兒披著浸透了水的被單沖進火里往外拉嬸子,她卻扳住土灶不出來。張流蘇回來了,娘倆合伙才把留住媳婦拖了出來。

火,越燒越大,燒著了油桶里的油,火團像是發瘋的火龍呼嘯著,還不時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一陣北風吹來,又把火種吹向大門,門樓著火了。男女老少來了,挑著水桶,扛著掃帚,大家七手八腳撲火。但是,剛剛進入夏季,經歷了一場春旱,村里的水井沒有多少水,小雨又淋得人睜不開眼。火一旦成勢,很快蔓延開了。

“這棵樹怕是保不住了!”鄉親的惋惜聲提醒了張流蘇,她抱來一床棉被,在水缸里浸了水,蒙在樹冠上。

“我看你也是傻了,這床新棉被,不比油根子樹金貴?!”老太太埋怨道。但是她全然不顧,又抱來一床。救火的人越來越多,好不容易火滅了,廚房、大門都燒壞了,房頂的小瓦雖然還在,但是,從里面看,檁條房梁到處都焦了,黑黑的,觸目驚心。再看油根子樹,棉被早已燒沒了,在靠近門樓的那一側,枝枝杈杈已經變成燒火棍,高傲地舉在半空中。張流蘇找來砍刀和剪子爬到樹上仔細修剪,黏黏的汁液從刀傷處滲出,像是樹的眼淚。

“你看剪成這樣子多么難看啊,就像是禿尾巴鵪鶉。還不如趁這個機會,給它嫁接上桂花呢。”多兒想起了好主意。

張流蘇從樹上下來:“要是接桂花,還用等到今天?幾十年前就接了。”

“不接桂花接油根子也行啊,總比這樣光禿禿的好看。”多兒又有了主意。

“油根子接油根子?!”張流蘇從來沒想過同一種樹也可以嫁接,她搖頭,“沒聽說過。”

“油根子怎么就不能接油根子?你接接試試,沒準接了還能開花呢!”多兒不服氣。

張流蘇不說話了,她忽然覺得多兒的想法很有創意。她從缸里的油根子樹上剪了許多接穗,滿樹上實驗著。

王拴住聽到消息從衛生室回到家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家里也已經恢復了平靜。老太太灰頭土臉地坐在變成了廢墟的大門口,看到兒子回來,老太太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剛剛收斂的情緒又找到了發泄口,不由得悲從中來:“拴住,你還回來啊。這個家哪還像個家?日子怎么過啊?”老太太邊哭邊數落。

王拴住雖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也大概明白了。他一邊把老太太抱到炕上,一邊問:“怎么回事?媽,你慢慢說。”

“怎么回事?你們一個個出家無家,我一個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太,照顧一個身強力壯的瘋媳婦,咋就這么放心?”

老太太正數落著,媳婦張流蘇端著姜糖水進來了。“媽,淋了一場雨,受了一場驚,喝碗姜糖水暖暖身子。”她看著婆婆慢慢喝完了,接過碗又道,“媽,把飯給您端這里來吃,還是您……”

“端過來吧。”王拴住替母親做主。

“不吃了。”說完,她便躺在床上。張流蘇給婆婆蓋上被單,隨王拴住回到自己屋里。

“多兒,飯熱了沒有?端進屋里來吧。”張流蘇沖廚房喊。

王拴住悶悶地坐了一會兒,沉沉地嘆口氣:“流蘇,你回來得挺晚嗎?”

“嗯。農藥兌了水,不打完怕瞎了。”

“以后再早點吧,媽年紀大了。”

沒等王拴住說完,多兒端著飯進來了:“這事與早回來晚回來沒有關系。嬸子有病,誰料得準她哪一天的哪個時辰犯病?”多兒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嬸子,心里感到說不出的沉重。

一家人陷入沉默。

王拴住看了一下兄弟媳婦的傷。雖然張流蘇已經給她換了衣服,但還是掩飾不住煙熏火燎的痕跡,頭發烤焦了,黃黃的卷曲著,零零落落地起了幾個水皰,那條她總也不肯解下來的紅紗巾燒了好幾個黑洞。拴住轉身問媳婦:“她身上沒事吧?”

“還好。只有幾個水皰。”

“領她去衛生室處理處理?”

高虹醒了,堅決不去衛生室,一家人正嚷嚷著。高虹的妹妹高雁來了,手里提著一瓶敵敵畏道:“我家蚊子多,我去代銷店里買了瓶敵敵畏,在街上聽說家里失火了,是不是我姐姐又闖禍了?”

她一進門就滿院里東張西望,進了屋,看到姐姐,又心疼又凄涼,不由得落下淚來:“姐,你又咋了?”

張流蘇簡單地向高雁介紹了一些情況。

“不愿去衛生室就不去吧,”王拴住首先妥協,“先給她吃點消炎藥,等會兒隨我去拿支京萬紅來再抹抹也行。”

可是留住媳婦藥也不肯吃,閉著嘴,說什么也不吃。

“你們暗害我,合伙暗害我。趁著留住不在家就來暗害我?”她的眼里滿是恐懼,看到高雁手里拿著農藥,有點驚慌,“高雁你也暗害我?忘了小時候我疼你了?”

她的妹妹高雁流著眼淚,“不吃藥才會死呀。”

“不忙在一時,慢慢勸她吧。”見一家子僵持不下,王拴住又妥協了。

“拴住哥,她還能好吧?”高雁問。

“沒大礙,實在吃不上藥就打幾針,夏天出汗多,容易感染……”

“不,我是說她這個神志不清……還能好嗎?”高雁見王拴住沒明白過來,急急地打斷了他。

“你姐這個病……怎么說呢?”他頓了頓,坐在八仙椅上,目光從門口掠過,定定地望著院子,望著樹上的雨點落到水洼里,濺起層層漣漪,“從中醫角度講,這叫痰迷心竅,就好比她的大腦被迷住了,運轉遇到了一定障礙,需要克服這個障礙,具體到……”

“怎么才能搬掉這個障礙呢?”高雁瞪著眼睛窮追不舍。

“這得她自己控制自己,克制自己,努力回到現實中來……過去也曾看過精神科醫生,效果不明顯,關鍵在于怎樣喚醒她,關鍵在于她自己……”

“那么,如果反復地幫她回憶,反復地給她講,能管用嗎?”

“也許吧,那也得她配合,要是她油鹽不進,給她講也是對牛彈琴啊。眼下最要緊的還得先把她的傷治好,燒傷、燙傷都很棘手,治療不及時,啥危險都有。”王拴住說,“多兒隨我到衛生室去給你嬸子拿支京萬紅來!”王拴住起身要走。

“我不去。就像非洲難民一樣,怎么出得了門?”多兒動也不動。

“還是我去吧。”張流蘇知道女兒要面子,“也好我順便買點東西。”

“聽說家里失火了?”從衛生室出來,迎面碰見石榴急急忙忙地在街上走,遇到張流蘇,劈頭就問,“真的假的?”

“是啊,多虧大家伙兒救得及時。”

“為啥起火?肯定是沒看好留住媳婦。我說你想種棉花都想得入迷了,咱媽還嫌我說話難聽。”王石榴說完了就走。

“你怎么不過去看看?”張流蘇很納悶。

“火都滅了我還看啥?”王石榴頭也不回。

“這幾天沒得閑去你家,淑芳娘仨還好吧?”張流蘇繼續問道。

“你放心吧,孬不了。”王石榴已經離開很遠了。

張流蘇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遠了,才又回家。

經過在醫院那一番折騰,王石榴始終是懨懨的。她沒有文化,也沒受過任何有形的教育,從小生活在母親的影響中,她不愛思考,母親的行為就是她做事的標準。經過半個世紀的熏染,母親重男輕女的思想在她的腦海里形成了一個陰影,她從不去想女孩為什么不好,卻天經地義地認定了女孩就是不好。她從不去想張流蘇培育金貴耗費了多少心血,她覺得她把金貴給了張流蘇,這是一種恩情。她害怕兒媳婦生女孩,偏偏還一氣生下兩個……鳳凰和牡丹的降生對她無疑是一個重沉的打擊。“完了,還有啥奔頭?”她常常這樣頹廢地說。母親出主意說是可以超生一個,她雖然覺得可行,但畢竟是水中月、鏡中花,最多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令她感到遙不可及。于是,她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不知道何去何從。

張流蘇回到家的時候,高虹已經被妹妹高雁和多兒哄著吃了藥,躺在床上漸漸地睡著了。臉上的傷惹得好幾個蒼蠅飛來飛去的,高雁打了幾下打不準,就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為姐姐驅趕。

張流蘇一進門,多兒就著急了:“咋才回來?我剛剛還和小姨說,就是造藥,也用不了這么長時間!奶奶吵了兩回了,嫌沒人管她。”

“我在街上遇到你姑媽了,說了幾句話……”張流蘇抬起了頭,又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于是責備多兒,“你不是人嗎?就不能管管她?”

“不成!得等你。她說餓了,要吃飯,我給她端去,她嫌菜咸;她要小便,我扶她下床,她說害冷,要在屋里方便,拿便盆來,她又不用……”多兒數落著。

張流蘇正要給留住媳婦抹京萬紅,聽多兒一說,趕緊將京萬紅交給高雁。到了婆婆屋里。老太太蒙著被單,她喊了兩聲媽,見老太太沒應聲,轉身要走。

“你干啥去啦?下雨也不著家。”老太太發話了。

“媽,你沒睡著?”張流蘇轉身來到老太太炕前,“我去給高虹拿了點藥。你想吃點啥?”

“我先尿尿。”老太太身子在被單下動了動,將頭扭到了一邊,“又提這喪門媳婦做啥,真是個掃帚星,不把這一家人克光了不算完。”

張流蘇一只手抱起婆婆的屁股,一只手把一只洗得干干凈凈的棕色塑料盆放到下面。她怕老太太的話讓高雁聽見,就趕緊打斷她:“媽,你想吃點啥?”

“多會兒也改不了這個毛病,回回都是別人尿尿你說吃飯。”

張流蘇把尿倒進廁所,洗了手,再回到婆婆屋里:“這么長的天,總得吃點東西吧?”

老太太朝她擺擺手,開始閉目養神。

高雁一絲不茍地給姐姐的臉抹藥。姐姐睡得很香,不知道夢見什么喜慶的事了,不時地嘻嘻笑著。不一會兒,又抽抽噎噎地哭,非常傷心的樣子,惹得高雁也掉下淚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姐姐臉上,有一滴正好落在傷口上,姐姐哆嗦一下,嘴里喊著:“疼。”

張流蘇回到自己屋里:“高雁,還是我來吧?”

“不用,就快好了!”高雁說。

于是,張流蘇開始清洗上午弄臟了的衣物:老太太的衣服,留住媳婦的衣服、被單,還有自己被淋濕了的衣服。

多兒坐在椅子上,頭歪在靠背上睡著了。

屋里很沉悶。張流蘇思量著說點子什么,張了張嘴,卻沒想起來。

“你看見石榴姐了?我好久沒見她了。”還是高雁首先問道,“她咋這么固執,聽說一見金寶媳婦生下兩個女孩,在醫院里就號啕大哭。是真是假?”

“這還有假?我姑媽這人,唉!生了兩個孫女,就好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一樣。”多兒醒了,覺得對高雁和張流蘇談論的話題挺了解,忍不住插嘴道。她眼都沒睜,說完了換個姿勢繼續睡覺。

“到底為什么?”

“咋說呢,誰還沒個腦筋轉不過彎的時候。”

聽張流蘇的語氣,高雁知道她不愿說了,也就不問了,專心致志地給姐姐抹藥。

“怎么是轉不過彎來?說得輕描淡寫。”多兒對母親的態度曖昧非常不滿,她坐起身子,“雁姨,你不知道,就是因為……”多兒覺得這件事不好用一句話表述,“總之,就是重男輕女的臭思想,封建、愚昧!”多兒恨恨不平。

高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些人,簡直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思想一直停留在秦始皇他老奶奶那個年代,簡直愚不可及,不可救藥。”多兒畢竟書生意氣,一提此事,便怒不可遏。

“也不能這樣想,一代一代的都是吃過苦頭,從遭遇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你奶奶常說,她嫁進王家門才十六,虛歲十六啊,就推生做熟的,掌管一大家子人的吃飯穿衣,受苦受累的,誰都夸她能干。就因為連著生了三個丫頭,全家人誰也不給她點好臉色,你爺爺更是……人又忙,不忙也不回家,你奶奶買根頭繩的錢也不給,還動不動就攛掇著寫休書。直到三十多歲生下你爸,才……”

“才怎樣了?”多兒趕著問。

“才過得像個人家了。”張流蘇慢條斯理地說。

“你自己也是這樣的吧,從過繼了金貴才過得像人家?!”

她們三個只顧嚷嚷,老太太終于沉不住氣了,忍不住喊起來,見她們聽不見,聲音越喊越高:“你們干啥了,吱吱喲喲的?拴柱屋里的,拴柱屋里的——”

“哎——就來。”張流蘇答應著去了。她給多兒留下一句話,“得分跟誰比,你爸性情好,要是比奶奶的話,我不是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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