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惰性往往都是不可避免的,猶如流水,在不經意中隨著日月的交替緩緩滑動,漸漸地形成慣性,再也不想為什么前行,也不想前行要做什么。但是,災難就好比流水中的暗礁,一旦在滑動中撞上了,就不可避免地要痛,要改變自己從前保持的慣性。
高雁就是這樣。她和哥哥高天跟隨姐姐從遙遠的西域高原來到油根子峪已經好多年了,油根子峪的熱情接納了她的真誠。先頭住在姐姐家,那時候雖然不富裕,但王留住像親哥哥一樣,張流蘇親切得就像姐姐,還有喜歡熱鬧的王老太太,使她的生活單純而快樂。后來這片封閉而厚重的土地滋生了她的愛情,她愛上了熱情爽朗卻貧窮的王長海,雖然高虹極力反對,但是,愛情之花畢竟不可阻擋地綻放了。再后來,哥哥在煤井下喪生,姐夫留住也沒了,她痛斷肝腸,哭得天昏地暗。但是,王長海無微不至的呵護,孕育新生命的責任感,以及隨之而來的為人母的喜悅,都沖淡和減緩了她的痛楚。撫育孩子的艱辛,鍋碗瓢盆的瑣碎,生活就是這樣平淡無奇,她幾乎說不出自己在這些年中任何一個有意義的細節。客觀地說,對于高虹的痛苦和呆傻,她從未忘記過,但是,十年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什么,這同樣也很真實。然而,高虹點的這把火帶來的災難像河流中的一個暗礁,必定要給靠慣性前進的生活帶來始料不及的影響。
這天下午,她給姐姐抹完了燒傷膏出來,情緒就亂糟糟的。她既心疼姐姐的遭遇,又懷念過去的朝朝暮暮,繼而聯想起一連串的不幸……想著想著,不由得流下了眼淚。從張流蘇的家到自己的家要穿過一條小街,然后走過另一條胡同,她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哭,連坐在門口的婆婆都沒注意到,就這樣照直進了大門。
對于高雁,婆婆是又愛又煩。長海爹去世早,早些年,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幾個其貌不揚的孩子,誰都看不起。眼看著兒子大了,全村里到處托媒人說媳婦,誰家的姑娘也說不來,家里又窮,難為得她哭一場淚一場。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高雁這個俊得像畫上的美人一樣、惹得油根子峪但凡像點樣子的小伙子都惦記著的姑娘竟然就相中了自己家,嫁給比她大了好幾歲的王長海。一想起這事,婆婆就忍不住唱段周姑子戲,看到高雁時,覺得連她的腳丫子都可親可愛。但是,高雁又不是她心中賢淑媳婦的樣子,她率真、直爽、活躍,尤其是在王長海面前,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時候當著婆婆的面就忍不住拉住他的手。在油根子峪,即便是到了王長海和高雁戀愛的那個時代,自由戀愛的例子也是少而又少。所以,每每看到這些,婆婆從心底里覺得厭嫌。
大地收走了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天漸漸地暗下來了。
王長海騎著摩托回到油根子峪的時候,已經是家家炊煙裊裊了。到自家要經過母親的家門口,一拐進胡同,就看見母親坐在自家門口,就遠遠地下了摩托車。
“媽,怎么不進去?小寶他媽不在家?”
“她能到哪兒去?在家哭呢!”母親做了個模仿哭的動作。
“哭?發生什么事了?她為什么哭?”他不免有些著急。
“好家好院的,能有什么事發生?聽說今天她那個瘋姐姐放了一把火,把拴住家給燒了,可能去看了,一路哭著就進了家。”越說聲音越小,說到最后,站起來,走到王長海跟前,神秘兮兮地說,“不能讓她常去看那個瘋姐姐。長海,不是娘說你,你不能跟高雁沒上沒下的,女人是地男人是天,這男人啥時候也是在女人頭頂上……”
這套理論不知從哪里學來的,她常常提起,可是王長海偏偏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已經習慣了高雁的依戀,習慣了每天一回家高雁做好了飯菜,只等他一喊“雁子”她就跑出來,要是兒子不在家她還會從身后抱住自己……他聽不進媽的嘮叨,他只聽見雁子哭了,心急如焚地推著車就要進家。“媽,你來家一塊兒吃飯?”
“不了,我還有個事跟你說……”
王長海只好停住了,將身子倚靠著摩托車,聽母親說事。
“長海,按說呢,你們給錢花、給糧吃……”
“媽,你就直接說吧。”
“我有這么點想法,我想找點事做。”
“找點事做?做啥事?連地都不讓你種了,你還……這么著吧,你想做事就和小寶他媽到農田里幫幫忙,孬好也是五六畝地了,夠她忙活的,要缺錢,找我。”說著,從褲兜里摸出幾張紙幣遞給母親。
老太太著急了,說:“不是這么說,給小寶他媽幫忙,還有你哥嫂呢,他們也有地,我幫不幫?幫,我幫不過來,不幫,他們又說我偏心眼兒……再說了,在咱村,誰家不是男人掙錢老婆種地?小寶他媽累不著,她只要少去看那個瘋姐姐,閑空多的是。”
母親說完,看看兒子的臉。
王長海沒有意識到,他在琢磨母親的事:“干點啥呢?要不跟我到建筑工地上去燒燒水?”
“不成,這么大歲數了,還能拋家舍業的東跑西顛?我想放牛,你給我買群牛行不?”
“放牛?”
“就是。年輕時,我和你爹就羨慕人家有牛,咱家窮,孩子又多,窮得恨不能連媳婦都討不起,哪還有閑錢買那個?你爹直到死都閉不上眼。好不容易熬到現在,你哥哥、姐姐、妹妹都成家立業了,你還當了老板,這十里八村跟著你干活的得十幾號人了吧?”
“我算啥老板?不過是負責聯系個活兒啥的,我和他們一塊干呢!”王長海拍拍摩托車上的瓦刀,“可別這樣跟人說,免得讓人笑掉了大牙。”
長海媽沒說話,但是固執站在那里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想放牛,這事跟我哥說了沒?”王長海急于回家,又問娘。
“說不說的都一樣。你哥常說,你當老板,掙錢容易,他不一樣。力氣活兒他多干點,這掏錢的事,自然得你張羅。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那個犟驢脾氣,你哥哪能做得了主?”
“管不了媳婦說管不了媳婦的話,扯那些沒用的做啥?”王長海最不服哥哥的就是這一點,所以,一聽這話就煩。“媽,不是我不孝順,你要的牛沒法買。你不知道外面的形勢,給你說你也不明白,首先是活兒不好找,都興招標投標了,咱們這些民間作坊似的小建筑隊根本就傍不上邊,好不容易找個活兒,工價還壓得特別低。這些還都不算難,最難的是要賬。現在干的活兒到春節能發下工錢就不錯,一年兩年不給的也有,成死賬的也有……你想放牛,一頭兩頭放不著,要買個七八頭,得萬把塊錢,我一年還掙不了這么多錢呢!再說……”
“你為啥賺得少?別人帶工人干活兒,拖著賴著的不給工人錢,自己多撈一分是一分,你可好,說給多少就給多少,少了自己的也不少工人的。為什么都愿意跟你干?傻心眼唄!”不等兒子說完,她插嘴道。
“你聽我把話說完,”王長海打斷母親的話,“再說,你放牛總得有間房子當牛圈才行,你就住著三間屋,你是和牛住一塊了,還是讓牛風吹日曬雨淋雪凍的在外面?”
長海他媽聽兒子前頭那些話越聽越沒指望,本來都要訕訕地回家了。可是聽到最后,沒想到峰回路轉,于是她趕忙說:“咱錢少買不起牛,買群羊也行呵,十來只就能放,千把塊錢蠻夠了,放羊我同樣高興。”
“可是你往哪兒放?羊就更得有個圈了。”
“白天我攆它們上山,這晚上……晚上,放在你家里,你新蓋了這么多房子,北屋你住,東耳房小寶住,西耳房還空著呢,里面那些糧食搬到小寶屋里。我的羊不就有地方養了?就放你家里。到時候我喂飽飲足,知道你累得慌,又疼媳婦,啥也不用你操心。”
“放我家里?那我得跟小寶他媽說一聲。”
“小寶他媽心腸好著呢,她哪會不同意?”
聽王長海這樣說,老太太放心了。于是,她攥著兒子剛給的錢,歡歡喜喜地回家去了。
王長海推車進了家,盡管母親已經告訴他雁子今天不高興了,他還是習慣性地喊著“雁子”,連著喊了好幾遍沒有回音,放下車就趕緊進屋了。
屋里黑咕隆咚的,長海拉亮電燈,看到高雁正坐在椅子上,她已經不哭了,神情木木的像是一尊雕像。也不知流了多少淚,胸前的衣襟濕了一大片。長海走上前,喊了一聲“雁子”,搖了搖她,她一下子撲到長海的懷里:“海哥,我姐姐……”就又哽咽了。長海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胸前:“別哭了,你不說我也都知道了,娘告訴我了。”
高雁止住了哭聲,但是,長海明顯能感覺到她仍然在流淚,她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胸膛上,熱乎乎的。“雁子,別哭,你想想,世界上有哭能解決的問題嗎?要是有,我也陪你哭,讓跟著我干活兒的工人都來幫咱哭。可是能解決問題嗎?”他使勁抱她一下接著說,“咱全力幫助他們,我不是會蓋房嗎?塌了房子,我幫忙蓋;你姐受傷,咱給她買藥!聽見了?啊?”
“海哥,你真的這么想?你不記恨她當年不讓我嫁你?”高雁抬起頭看著王長海。
“你真傻。我有了你就夠了,還會記恨誰?記恨誰干啥呢?”王長海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感動了。
這天晚上,王拴住家里同樣不寧靜。
經過了那場雨與火的洗禮,雖然沒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損失,王老太太卻有點心力交瘁,傍晚時分便開始發燒、咳嗽。王拴住一會兒把脈,一會兒量體溫;張流蘇一會兒熬藥,一會兒送飯。最忙的還要算是高虹,疼痛已經退去,她又恢復了活躍,每個人的工作她都好奇,都想參與,跟著張流蘇進進出出。
“嬸,你安靜會兒吧,奶奶病了,你知道不?”多兒負責照看高虹,但她實在不舍得放下心儀已久的那些法制小說和雜志。
“知道,我們得好好照顧她。”高虹一邊回答多兒的話,一邊又要隨張流蘇去給老太太送東西。
“嬸,你過來,我問問你,什么是好好照顧?”看見高虹出了屋,多兒才一手拿著小說,一只手把她拉回屋里。
“你這孩子,拉我做啥?我得去照顧你奶奶。再不去,你叔可要生氣了,他常說你奶奶一個人孤兒寡母的拉扯個家庭不容易,要好好孝順她。你有啥事回頭再說吧。我先去看看。”說著又往外走。
“嬸,你的臉還疼嗎?別出去了,再不聽話長一臉疙瘩,叔叔更生氣,說不定還不要你了呢,快坐在這兒,聽話。”多兒放下書指著身邊的一個小凳子。
“傻多兒,你這就不懂了吧?”一聽多兒談王留住的話題,高虹還真的聽話地坐下了,眉飛色舞的,每一個細胞里都蘊含著幸福的笑。“留住他可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不?他喜歡心靈美,我們剛認識那陣子,他就常說我很漂亮,但心靈比外表更美。”說著這話,高虹笑了,兩只手擺弄著脖子間那條燒了好幾個黑窟窿的紅紗巾。
畢竟是多兒聰明,她很快就總結出使高虹靜下來的妙招。于是,她又拾起書,一邊看,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她對話:“叔叔為什么說你心靈美了?”
“心靈美,就是心靈美啊。那時候,留住在軍營里當兵,是炊事班的上士,我在一個村里放羊。你見都沒見過,那里啊,天瓦藍瓦藍的,地碧綠碧綠的,羊群雪白雪白的。當時我圍了一條紅圍巾在羊群中間,正好留住去給部隊采購……見了我,他就買了我的羊,當時光顧看我了,就多數了一只羊,多給了我三十幾塊錢,回到家里我一算賬不對,就去部隊上去找他,幾百里路呢,你不知道有多難找,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虹頓了頓,她已經沉浸在回憶中了。可是,多兒沒有注意到,她正津津有味地讀她的小說,只是機械地跟嬸子對話,什么時候感覺到嬸子不說話了,她就隨意地補充一句。
“叔叔心靈美嗎?”
“那當然,你不知道留住小時候救五保戶老太太?你奶奶常跟我說。鄰里鄰居,誰家有事他都幫忙,大伙感激他呢!有時候家里沒人,人家種了菜隔著院墻就能給扔進來,為什么?留住對人好……”
高虹絮絮叨叨地給多兒講過去的事,越講越興奮,逐漸地影響到了多兒看書的注意力。于是,多兒一邊看書,一邊無意地念出聲來:“當初我和你結婚的時候,我沒想到短短幾個月會變成今天這種樣子,當初我以為是個……幸福美滿的結局,為什么我們總是爭吵……”
可是高虹不知道這些,她以為多兒在談她和留住的事,于是著急地分辯說:“不,不,我們從不爭吵,你剛才說什么?是的……是個幸福美滿的結局。”
她的急切引起多兒的注意,把多兒從小說拉回到現實中來,多兒看了一眼嬸子,問道:“你知道叔叔哪兒去了?”
“去前線了,越南正打仗呢,留住說真沒良心,中國對越南那么好,越南還侵略,他一門心思地想去參戰呢!”
多兒和嬸子東扯西扯的時候,張流蘇正在給王老太太喂稀飯,王拴住去衛生室去給母親拿藥了。張流蘇一手扶老太太半躺著,一手喂老太太喝稀飯,喝了一口,老太太一陣咳嗽,擺擺手:“不喝了,給我沖個雞蛋吧!”
張流蘇一時倒不過手,就沖屋里喊:“多兒,沖個雞蛋進來。”
多兒磕破了雞蛋,高虹趕忙拿筷子幫著攪,多兒一邊看書,一邊倒上開水,高虹拿過一個食鹽袋子,舀了一勺倒進去,說道:“多加點糖。”
多兒端著雞蛋進了奶奶屋里:“奶奶,好點了沒有?”
老太太點點頭,就著多兒手里喝了一口,剛剛咽下去,緊接著,咸得她噗的一聲全吐了上來,一邊咳嗽一邊指著多兒,喘不過氣來。
折騰了大半夜,臨近天明,張流蘇才合上了眼。睡夢中,她夢見了自己那一大片梯田,開著密密麻麻的白花花的棉花,她去采摘時,一朵朵棉花又變成了小姑娘,站在枝頭跟她捉迷藏:“過來啊,過來摘啊。”棉花姑娘朝她招手,她過去,卻又變成了一山的流蘇樹,開著潔白的花,恰似五月飛雪。她陶醉了,漫山遍野地跑啊,看啊,笑啊。
老太太早就醒了,想要叫她,聽著她發出均勻的呼吸,又忍住了。睜著眼望著屋頂愣神。她想想過去,想想現在,想想不幸去世的心愛的留住,想想高虹,然后想想拴住,想想張流蘇,再想想王石榴,也想想王金貴、王金福和王石榴家的兒子金寶以及她的雙胞胎女兒……所有的人都在她的眼前像演電影一樣晃來晃去,演了一遍又一遍。張流蘇睡夢中正在找她的棉花呢,“你們都到哪兒去了?別走啊。”她的夢囈讓老太太回到現實來。老太太重重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又下了床,拄上拐杖出去了。
王拴住的衛生室在村莊外圍,就在油根子峪通往外界的那條唯一的山路邊。這場火,以及劫后家中的一切,也使他心潮翻滾。這天早晨,天剛微微亮,他還沒起床,就聽到母親在衛生室門外喊他的小名。這在他的從醫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由于受傳統觀念的影響,母親很少到他的衛生室里來。所以,一聽到母親的聲音,他就預感到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商量。
“媽,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好些了?流蘇他們呢?”他開了門,把母親攙到里面。衛生室坐南朝北有三間,西面是藥房,東面是一分為二,一半是宿舍,一半是治療室,正間擺著一張八仙桌,他習慣性地讓母親往上首椅子上坐。
“趁著她們還都睡覺,媽跟你商量點事。”老太太已經坐到了椅子上,但仍然雙手抱著拐杖。
王拴住沒吭聲,認真地聽母親說話。
可是老太太又沒說話。王拴住就習慣性地將老太太的手放在脈枕上面,按住了她的脈搏。老太太把手抽出來,仍舊抱著拐杖:“這場火把媽的心都烤焦了。”
“多虧救得及時。”王拴住坐到母親的下手。
“房子毀了,門樓也塌了。”老太太仍舊絮絮叨叨。
“幸好主房安然無恙,高虹那點傷也沒大礙。”
“可是,總不能讓它這樣啊,總得著手修修啊。”
“是啊,是該修葺一下。”
娘倆一來一往地對答著,老太太說什么,王拴住都順口應著。這倒不是他故意應付老太太,而是從小形成的性格缺陷,他只會看病,沒有培養起應對復雜生活的能力。
門外傳來有人由遠走近的聲音,一位村民來買藥,老太太做出一副慈祥的笑臉。等人一走出門,馬上板起臉來繼續說:“我是尋思著,從我過門時,咱家的大門在油根子峪就是最好的,這些舊房子打從你爹那一代就沒有修蓋過,你看咱油根子峪多少人都蓋上二層門樓了?看風水的人也說,門樓太矮,家宅閉氣。家宅閉氣了,人住著諸事不順,人心不遂。要不咱趁著修理房子也蓋個二層門樓?”老太太側身看了看王拴住。
老太太的主意讓王拴住非常煩惱。大家眼里,他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但是骨子里他又有著一種常人少有的固執。娘說的風水理論他根本不信。再說,他從一出生就肩負起繼承家族事業的光榮使命,結婚前生活是養尊處優,成年后遇上張流蘇這樣一個媳婦,與他舉案齊眉,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自己也覺得除了給人看病好像沒有任何能做的事情了。所以,娘的想法讓他犯難。但是五十年形成的性格,他又不善于說“不”,于是,他問:“這事你給流蘇說了嗎?”
“你是一家之主,說不說的,這些個大事,不得你張羅?”聽了兒子的話,老太太著急了,她不再雙手抱著拐杖,而是一手拄著,在地上梆梆地敲著。說完了,老太太起身要走。王拴住要攙扶母親,母親極力撥開他的手,顫巍巍地走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從木窗欞里斜斜地射進來,照在張流蘇的臉上,她翻個身,想繼續睡,但是,想起了病中的婆婆,一下子驚醒過來。可是,婆婆已經不見了,張流蘇一骨碌爬下炕來,到東廂房里看了看,也沒有婆婆的影子,多兒和高虹還在睡,她著急了使勁推搡多兒:“你奶奶呢?見到你奶奶了沒有?”
多兒睜開眼,吃了一驚:“你怎么不早叫我?我不是告訴你了,今天同學和我約好了,要去百脈泉玩,聽說百脈泉好得不得了,外國人都來參觀,我們在縣城念了三年書,竟是一次也沒去過。”多兒還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張流蘇卻早就走了。因為老太太生病,昨晚就和老太太睡在一個炕上,竟然還把老太太丟了,張流蘇慌了。老太太沒有串門的習慣,就是王石榴家也很少去,她出了門,真是想不出老太太能到哪兒去。一條胡同一條胡同地找,見人就問,卻還是沒有蹤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老太太是不是上廁所了?一想到這兒,她更慌了,因為油根子峪人建造的廁所,都是傳統的大糞坑似的,很深,她唯恐老太太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就真的危險了。她急急忙忙走過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又轉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街,剛剛轉進自家胡同,就和急匆匆往外跑的多兒撞了個滿懷。娘倆發現是對方,都很詫異,多兒說:“大清早的你慌啥?”張流蘇說:“你不在家看著嬸子,要做啥去?”兩個人都把早上的對話忘了。多兒很不耐煩地說:“告訴你一百遍了,我今天不是要跟同學一起逛百脈泉嗎?”張流蘇說:“多么忙也忙不著你啊。”進行這番對話的時候,兩個人誰也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根本聽不清對方說的是啥。走出老遠了,張流蘇想起多兒似乎說了一句:“我今天不回來,晚了就住同學家。好不容易同學聚會,啥時候回來你別管我。”她想阻止她,回頭看看多兒已經又拐過一條胡同了,自己還掛牽著老太太的行蹤,就繼續趕自己的路。到了大門口,她才發現老太太正抱著拐杖坐著馬扎仰望著門前高大的油根子樹出神呢。
“哎喲,我的媽哎,可找到你了!”終于找見了老太太,張流蘇一下子蹲到地上。
老太太好像不明白張流蘇的意思,一味地絮絮叨叨:“這人呢,真是不擱混。這棵樹,你從娘家移來的時候,也不過胳膊粗細,現在用胳膊抱都抱不過來了。還有這個門樓,我年輕的時候,那是何等的威武……”一提起這些,老太太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老太太的感慨,張流蘇聽得懂。她知道,時間,這位神奇的魔術師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在每一座建筑物、每一個人、每一棵樹上悄悄地留下歲月的痕跡。就好比人老了越發眷戀金色的童年,王老太太越來越離不開門樓和門前的樹。心靜的時候,她坐在門前一絲不茍地做活計;煩悶了,她望著樹的枝枝杈杈愣神。這里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精神寄托。她把所有的不幸說給樹聽,說給門樓聽。丈夫去世的時候,她才三十九歲,大兒子王拴住還沒成親。小兒子王留住還穿著開襠褲呢,真不記得是怎么熬過來的了。好不容易盼著拴住和流蘇成了親,留住也大了,可以松口氣了,誰知道又總生不來個孫子。偏又逢上計劃生育,那一陣子王老太急得頭暈目眩。后來,把外孫金貴過繼來當了孫子,隨后留住領來一個漂亮媳婦,又很快地生了兒子金福,老太太才算又心滿意足了一回。那幾年,老太太那個樂呀,天天合不攏嘴。那時,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心愛的兒子,那個生龍活虎一般的王留住會一下子消失了……那年,煤井上了水,本來留住那天沒下井,說是結婚紀念日,破天荒地歇一個班,去縣城給媳婦買紗巾。回來聽說煤井上了水,留住的小舅子和其他四名礦工被困在了井下,留住媳婦就暈過去了,留住二話沒說,就往井下沖,多少人勸都勸不住,這一去就再也沒上來。于是等留住媳婦醒來的時候,就不僅沒了兄弟,連丈夫也沒了,她摟著丈夫剛剛買給她的紅紗巾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然后就瘋瘋傻傻的了。最可憐的是王老太太,她不吃不喝地過了七八天,又愣愣地在門樓下發了幾天呆,誰勸也不理會,最后敞開嗓子號啕大哭了一場,才逐漸恢復了理智。每每談起人生,談起生活,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人,就是屬槐啷當的,骨骨節節……”這話倒是不假,等金貴娶了個遠近聞名的俊媳婦,村里人誰見誰夸的時候,老太太就樂呵呵地說:“家有梧桐樹,還愁引不來金鳳凰?”沒過多久,金貴媳婦就生了兒子耀宗,老太太真的是了無心事了。沒想到王石榴和她的雙胞胎孫女兒又讓她心焦了好幾天,更沒料到的是陰雨天家里還著了這場大火……隨著老太太的嘮叨,張流蘇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她認真聽著,想知道婆婆又有了一些什么樣的新感悟。
高雁來了。張流蘇從地上起來,給她拿了一個小馬扎,自己也坐了一個。寒暄了幾句,高雁從褲兜里掏出一疊人民幣給張流蘇:“流蘇姐,這是五百塊錢,這些年我們沒幫上什么忙,長海說給我姐買藥就別再花你們的錢了。”老太太很是感慨:“長海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高雁說:“長海還說他會蓋房子,等你們修理房子的時候他來幫忙。”張流蘇不愿要高雁的錢,高雁不依:“你不收不是讓我沒臉嗎?我姐病了這些年,拖累你十年了,我一天也沒照管她,現在小寶大了……”
正嚷嚷著,不知什么時候,高虹出來了,指著梧桐樹上大聲喊:“毛毛蟲!快掉到你身上了,看我消滅它。”說著在老太太頭頂上跳了幾跳要去捉蟲子。
老太太不說話了,嘆口氣,擺擺手,又搖搖頭。
高雁看看姐姐,她的臉上涂著黑乎乎的膏藥,頭發挓挲著,臉也沒洗,傷心地說:“姐,你安生一會兒吧,啊?!”然后轉身對張流蘇說,“今天我就收拾房子,搭個鋪把她接過去,我也對姐姐盡盡心。”
離開這里高雁徑直回到家。她下定了要接姐姐同住的決心,她想用親情融化姐姐早已凝固了的思維。
傍晚,王長海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又坐在自家門口了。他這才想起昨天答應母親的事情,因為高雁心情不好,就沒跟高雁提起。“媽,昨天我沒來得及跟高雁說,等會兒我就告訴她。”
“要是她不同意呢?”長海媽追問。
“孝敬老人的事她能不同意?”長海反問。
長海媽哼著周姑子小調走了。長海進了家門:“雁子——”
但是,仍然像昨天一樣,高雁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出來。從西耳房里還不時地傳來一兩聲乒乒乓乓的奇怪動靜。王長海支下車架,循著聲音走了過去,推開門,高雁正忙得不亦樂乎呢。屋里原來的一些雜物,已經整齊地摞放在西北角,靠近東墻的地方,擺了兩根長條凳,高雁一條一條地在上面排木板,看樣子像是要搭一張床。看看她的臉,一道灰一道泥,頭發已汗濕得打了縷,衣服也已濕透,輪廓分明地貼到了身上,非常狼狽。
“你在干什么?”王長海感到非常驚奇。
“我……”高雁一抬頭,發現了長海,這才意識到天已經晚了,“快幫幫我,我要搭個鋪,把姐姐接到咱家來,拴住哥說她說不定還能好。”
“接咱家來?她一個病人,天知道她會做出啥事?白天都各忙各的,她一人在家你放心?”
“不,不讓她一個在家。我白天夜里的一步也不離她,干啥也帶著她,拴住哥說,她現在好比是思維凝固在一個地方,轉不動了,要是有人天天給她講,給她說,說不定能讓她好過來。”
“扯淡!十年了,咋沒好過來?他王拴住要有這本事也不用在咱油根子峪混了。他讓她到咱家來,純粹是推卸包袱。不就是因為你姐姐給他家放了一把火嗎?虧王拴住想得出來。”
“不是拴住哥讓我接姐姐,是……”高雁知道王長海誤會了,她想解釋,但不知從哪兒說起一愣神間,兒子小寶咕咚咕咚地從街上跑進來,扛著長長的竹竿,豎在墻角,一邊大聲喊:“媽,我餓了。”
小寶見沒有反應,又喊了一遍。走到父母身邊,見他們正在為了不知什么事爭執,再四下里瞅瞅,家里到處沒有吃飯的樣子,不免有些著急。
“媽,我餓了,咋還不吃飯?”
“嗯,先做飯,吃了飯再說。”王長海順坡下驢。
高虹開始擇菜做飯,看她一絲不茍的樣子小寶沉不住氣了。
“不吃了,啥時候才能做好?我們還約好了晚飯后去山上林子里去摸知了猴呢。”小寶摸起桌上的手電筒就要往外走。
“站住,不吃飯又要到哪兒去?”王長海攔住了兒子。
“都說好了,傍黑天就摸知了猴去。”
“知了猴,知了猴,人都快成泥猴了。作業做完了沒?十歲了,光知道玩。”
“早做完了,就剩一篇作文。”小寶眨著狡黠的眼睛。
“剩一篇作文就叫做完了?”
“這不怪我,作文題目是回憶暑假生活。暑假還沒過完怎么能回憶?”小寶又要往外走。
“吃完飯再說。”
“啥時候才能吃上飯?”小寶不耐煩地瞟了高雁一眼。
“想吃飯還不容易?”王長海說著話,將兒子逮的知了倒進小盆,倒上熱水一一燙死,然后燉上鍋打開煤氣灶,倒上油開始煎知了,鍋里嗞嗞啦啦地響著。“快去拿煎餅,卷上知了,不就馬上吃飯?”
一會兒工夫,菜也燒好了,一家三口圍到了餐桌前。
“爸,你煎的知了不熟。”小寶嘴里含著飯說。
“不熟?啥樣叫不熟?你看這皮都快焦了,還能不熟?再說了,你說不熟,里面有血嗎?”王長海有點強詞奪理。
小寶舉著咬了一半的一只知了,認真地看:“沒有。沒有血,那就是熟了?”
“當然熟了!”王長海一邊和兒子開玩笑,一邊偷眼望望高雁。他本想調節調節氣氛哄媳婦高興點,可是,爺兒倆的對話她根本沒聽到心里去。她端著碗,眼睛卻望著不知什么地方愣神,眼神里透著說不盡的憂郁,連兒子咕咚咕咚地往外跑都沒引起她的注意。
“我去了,別找我,等會兒我自己回來。”小寶放下飯碗,邊說邊跑了。
“唉!”兒子走后,王長海,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習慣于每天晚上喝盅酒自斟自飲。他喝口酒,吃了個知了,對妻子說,“我不是不愿讓高虹姐到咱家來,你娘家遠,也沒幾個親人了……要是她沒這病……她成年在這我也沒二話,不就多雙筷子多個碗嗎?這年頭糧食又不缺。”
“可是,要不是有病,讓她住這里干啥,人家也不缺糧食。”高雁毫無表情,她木木地端著碗,卻很長時間沒有吃下一口。
“你這人,怎么鉆死牛角?事情總是看著容易做著難,料不準哪天出點事,你吃不了兜著走。”
“雁子……你仔細想想,這不是件容易事,你見拴住嫂子沒有?從前多么美麗,咱油根子峪找不出第二個她那么端莊的女人,這幾年老得多快,為什么?還不是自從你姐有了病,晚上陪她睡,哪天睡過安穩覺,白天又要忙地里活兒,累死累活的。即便就是這樣,寸步不離,今天不是還讓她放了一把火嗎?燒輕燒重暫且不論,這個糟心……唉。”王長海咕嘟一聲將大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我就想一件事,張流蘇作為她大伯嫂,能陪她十年,我是她親妹妹,論關系比流蘇姐還近一層呢,我怎么就不能?”高雁說著這話,哽咽了。
“能,能,能,你當然能。”王長海又倒上大半杯酒一氣喝下去,“床都搭好了,你當然能,”王長海紅著眼睛噴著酒氣,“但是,住那座屋不行,我已經答應了媽,她要買群羊,晚上就圈在這里。”
一聽這話,高雁既羞愧,又委屈,哽咽了好久,才鼻涕一把淚一把對王長海哭訴:“原來如此。你昨天晚上那些話都是哄我玩的?我還以為你多么高尚!”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也沒說要把她搬過來啊!”長海也著急了。
“我明白了,你在記恨她!虧你好記性,小寶都十歲了,你還記恨著她當年不讓我嫁給你那事。”
“扯淡,當初又不是看不上我,是看不上我家里窮嘛,那是客觀現實,她怕你跟著我受罪,這是為你好,我才沒那么糊涂呢。再說了,她現在那樣,活得還有點人樣嗎?我還和她計較這些?”
“她怎么沒人樣了?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什么是沒人樣,再沒人樣也是小寶姨媽!在你眼里竟然不如一群羊?”總算找到了一個發泄口,高雁劈頭蓋臉地邊哭邊數落,讓王長海沒有招架之力。
“好好好,我說錯了,她比羊強,你也不用搭鋪,你就和她在咱大床上住就行。我不回來了,我不回來了,行不行?總算行了吧!”
王長海總算認輸了,但高雁知道他的態度并不好,充滿了威脅,她想再說說,可是,還沒等開口,王長海就搖晃著躺到了床上,不久,就響起了鼾聲。顯然,他喝醉了。她搖他、推他,都無濟于事,只好坐到床沿上,無可奈何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