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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流蘇
  • 韓飛
  • 15255字
  • 2024-04-19 17:29:18

日子似乎又歸于平靜,可是王拴住心里卻亂糟糟的。在油根子峪,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名好醫生。對他來說,行醫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從小家里沒有給他選擇的余地,一出生,父親就按照自己心目中好醫生的標準培養他,母親按照自己心目中好媳婦的標準給他擇偶……當然,在輝煌的祖國醫學的長河中游弋,他不僅受益匪淺,也自得其樂,對美麗、端莊、賢德、能干的妻子張流蘇,他也挑不出不滿意的地方。只是,四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他沒有學會愛與付出,他只能被動接受。這些年,盡管隨著改革開放的大字寫滿共和國的蒼穹,新觀念新生活毫無例外地涌入封閉狹小的油根子峪,但是無論社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都無法將行醫改革成為對油根子峪村醫療衛生市場的經營,更別指望從經營中富裕起來了。正因為貧困,因為懼怕沙子、水泥、一磚一瓦的煩瑣,一想起修葺房屋他就感覺像是老虎吃天一樣無從著手,甚至連想也無從想起。他為此而煩惱。按說,隨著夏季的來臨,衛生室的工作已經進入淡季,因為農活兒繁忙,除了村里那幾個老病號,多數青壯年即便是有個頭疼腦熱,也沒有時間就醫,就這么任憑小細菌、小病毒自生自滅。但是,王拴住多年來形成了忙起來的時候東家走、西家走,不忙的時候他就坐下來看看書的習慣。那一摞醫學典籍不知已經被多少人念過了,他自己也不知念了多少遍,書皮已經不知去向,而代之以張流蘇給它包縫的藍布,紙質已經泛黃,翻起來也好像風化的秋葉般輕飄飄的,脆得一折就斷。這天晚上,王拴住像往常一樣又坐在衛生室里翻開了那些像是老古董一樣的書,但是,每一頁上好像都刻畫著家里的斷壁殘垣。那場火帶來的災難,以及母親想蓋門樓的心愿,成了他心頭的一道坎,躍又躍不過去,逃又逃不開。

晚上,家里那臺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氣象預報,老太太坐在八仙椅上,望著電視機出神。

“……中國幅員遼闊,氣象萬千,當東南沿海正在接受干熱風襲擊的時候,西北部地區新疆、青海等地卻是陰雨連連……”

“流蘇姐,快來看啊,又要演我的家鄉了!”高虹抑制不住心頭的興奮,激動地說。

“我聽著呢!”張流蘇一邊洗碗一邊答應著,她從晚飯后開始收拾碗筷,忙活那些永遠干不完的家務。

“咦,怎么又不演了?”電視機里播音員不見了,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天氣趨勢圖,緊接著開始預報未來兩天的天氣情況,高虹感到很掃興。

“瘋瘋傻傻的,凈瞎說。”老太太白了她一眼。

“真的,不信你問問流蘇姐。”

“啥都不記得了,這倒記得清楚,有這份閑心咋就不能幫別人干點活兒?”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指責她。

見老太太真的生氣了,就做個鬼臉,轉過身,手忙腳亂地幫張流蘇洗碗。一不留神,把張流蘇洗好了的一摞碗碰到地上,嘩嘩啦啦地摔個粉碎。

“你能不能安分點?簡直是我的命中克星。我這條老命早晚也得和我的兒子一樣葬送在你的手里。”老太太心疼那摞碗。

高虹真的害怕了,求救似的躲到張流蘇的后面,眼中透出驚恐的光。

“媽,咋能真和她生氣?她是個病人啊。”張流蘇趕忙給她打掃碎片。

“走吧走吧,你們早點歇著去吧。”老太太厭煩地擺擺手搖搖頭關上電視。

“流蘇姐,電視上真的說了。”回到東廂房,高虹仍是念念不忘。

“我聽見了。”

“聽見了?你到過那里嗎?”

“沒有。”

“留住說那是個好地方。”高虹感到非常遺憾,“其實也沒多好,經常很冷,就是很熱很熱的時候,晚上也要蓋被子。并且,人家又少,放羊的時候,常常是跑出好遠好遠的地方也見不到一個人。不過那里的沙棗好吃,和咱這里的赤粒子差不多,但是比赤粒子大。葡萄也不像咱這里的那么酸唧唧的,很甜很甜……”說著說著,高虹想起了什么,眼睛愣愣地望著一個地方不說話了。

張流蘇開始洗衣服,她勸高虹也換下衣服洗一洗。

“還是我自己來吧。”高虹先頭不肯,終于換下衣服了,一股腦地摁到盆里。張流蘇來不及制止,她已經拿起一包洗衣粉全都倒了進去。

“今晚有得干了。”張流蘇覺得浪費,只好又往盆里添上一些水,把被單都揭下來一塊洗。

高虹踴躍地過來幫忙,張流蘇指指不遠處一只小凳子:“就坐在那里,咱倆再講故事好嗎?”

“講啥呢?”高虹果真聽話地坐下了。“要不我再給你講故鄉的事吧?哎,對了,你知道我們怎么做飯嗎?我們撿好多好多牲畜糞便,有馬的、牛的,有時候也有羊的,堆在一塊,做飯的時候用來燒火。在我們那里,看窮富不看別的,誰家的牛糞多誰就是富裕戶。你信嗎?咱媽總是不信,我告訴她,她總是捂著鼻子說我胡言亂語。可是真是這樣的。怎么說她才會相信呢?”高虹自言自語著,看樣子很是躊躇。過了一小會兒,她又想起一個新問題,“唉,對了,你知道什么是狼煙嗎?那年我和留住去長城,留住給我講烽火臺上點狼煙,我問他可知道狼煙是什么,他說那還用問,狼煙就是狼糞點火冒出的黑煙。真是笑死人了。”

提起往事,高虹神采飛揚,張流蘇樂得高虹能乖乖坐一會兒,也不去打斷她。高虹繼續講道:“狼這種動物啊,它的消化功能最強了,它的糞便除了一些動物毛發或是其他纖維什么也沒有,根本燃不出煙來。”說到這里,高虹很開心地笑了。

張流蘇看著她的紅紗巾有點臟了,勸她摘下來一塊洗洗。但怎么商量她也不肯摘。

“別,沒有紅紗巾,留住會認不出我的。”高虹非常驚恐地使勁攥住紅紗巾。

“洗一把,干凈了再戴上,更好看,還省得婆婆又要不高興。”

“不,我得帶著。留住說,我戴著紅紗巾在潔白的羊群中,配上藍天綠草就是一道最美的風景。”

張流蘇沒辦法,只好等她睡著了,悄悄地從她的脖子上解了下來。

快要洗完的時候,王拴住回來了。家院災后重建的難題困擾著他,他只好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把問題推給張流蘇,讓張流蘇給出答案。進了屋,他放下藥箱就習慣性地坐到了八仙桌的下首上。

“吃晚飯了沒?”張流蘇問他,“我給你熱一下?”

“吃過了,給桐嬸子瞧病,沒讓走,就在那吃了。”

“整天沒黑沒白、沒早沒晚的,這么一個大村,二百多戶人家,也真夠你忙活的。”張流蘇并不停下洗衣服的手,“這早晚了,還不睡覺,又回來做啥?”

王拴住沒作聲。

“換換衣服,我一塊給你洗洗?夏天的衣服,只能穿一天。”張流蘇抬起頭。

“流蘇,娘說……她給你說了沒有?”王拴住沒有動,也沒有接媳婦的話。

“說啥?”

“她說,這場火把她的心都烤焦了。”

“是啊,我的心里也很急迫得慌,房子毀了,門樓也塌了。”張流蘇接過來說。

“媽說總不能讓它這樣坍塌著,總得著手修修啊。”

“是啊,我想著了,也問過長海,他粗略地算了一下,說要是再把房頂蓋起來,買點木料,沙子水泥的……不算人工,五千塊錢足夠了。”

“不算人工?”王拴住不明白。

“你這些年給全村人看病,老少爺們都記在心里呢。長海說,咱家一動工,肯定左鄰右舍的都來幫忙,還用得著雇人?”張流蘇解釋,“不過,這會兒大伙多忙啊,莊稼長得正楞,又得間苗,又得松土,還得鋤草……真不忍心麻煩大家。”

“娘說,咱油根子峪多少人家都蓋上二層門樓了,可咱家的房子打從爹那一代就沒有修蓋過,咱家的大門本來在油根子峪就是最好的,現在卻成了老古董了,連看風水的人也說,門樓太矮,家宅閉氣。”王拴住看看張流蘇的臉,“娘想趁著修理房子也蓋個二層門樓。”

“最好的又怎樣?最差的又怎樣?孩子們都不在家住,咱還信那些個迷信做啥?”

“先不說最好最差的,咱還有錢嗎?”

“錢?孩子們一個接一個上學,金貴、南瓜、金福,直到眼下多兒還沒念完……金貴娶媳婦那會子,統共給了媳婦五六千塊錢的彩禮,在咱村算最少的了,還欠下三四千塊錢的饑荒,到現在還沒還完。前天不知為什么石榴姐不高興了,向我要欠她的那一千塊錢呢。”

“她要賬?你怎么說?”

“我說手底下實在沒錢,不過今年種了許多棉花,等收了棉花再……不過她不聽,她說別說那么遠,有錢就還賬,沒錢她和金貴要。”

“五千塊錢就夠愁人了,要是再蓋上二層門樓……少說也得再多加上一千塊錢。”王拴住沒讓她說下去,“還是不蓋了吧。”說完了背起藥箱就要走。

“別,先別走。”張流蘇站起身來。

王拴住站著不動。

“今兒清早,娘在門樓下愣神,給我講她年輕時的故事……”

“說這些有啥用?”

“媽這一輩子不容易,年紀輕輕的沒了咱爸,到老了留住又去了,這一個又這樣。”張流蘇指指睡著了的高虹,“快八十的人了,還有幾天好日子過?不如隨她高興吧。”

“咱到哪兒借錢去?”王拴住就勢蹲了下來,雙手環放在頭上。

“去年的、前年的秫秸還沒賣,搓的草繩不少了,抓抓緊打成箔,咱的幾間房也用不了多少領,到集市上賣了不是錢?囤里還有多的糧食,耀宗辦喜酒親戚朋友又送來一些,也賣了,算算總得上千塊了吧?還有,長海還讓高雁給送來五百塊錢……”

“對了,這些年,有錢的、沒錢的都看病,有錢的、沒錢的都拿藥,算算欠的藥費不少了,抽空要要賬,不就有錢了?”王拴住一下子有了主意,“還有,打一個吊針咱只收一塊錢,別的村都有收到三塊的了,也該漲漲價了。”他站起身,把手放了下來。

“但凡有點辦法,還能看病都沒錢?別去要了,有了錢,誰還不知道還賬?咱這山旮旯里,有幾個富裕戶?鄉里鄉親的,提那么高的價好意思?”

王拴住看著媳婦,沒作聲。

“還是我再想想辦法吧。”

北屋里傳來母親的咳嗽聲,王拴住背起藥箱走了。

洗完了衣服,張流蘇看看秫秸看看糧食,想一會兒愣一會兒,躺到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虹一骨碌爬了起來,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張流蘇急忙攆她。沒想到她走到門口又回來了。

“紗巾!我的紗巾呢?”她大聲喊。

“在外面晾著呢,一會兒就干了。我拿給你看?”張流蘇說。

“我說留住咋不高興了呢,原來你偷了我的紗巾。”高虹說著,到外面取下紗巾系到脖子上,就要往外走。

“濕著呢。”張流蘇緊緊跟在后面,提醒她。

“濕?我愿意!濕你還偷我的呢!”高虹一回頭看見張流蘇跟著,不高興了,“你老跟著我干什么?”

“你要去哪兒?”

“沒空跟你說話,嘮嘮叨叨的,留住會等不及的,每次都是吃你的虧。這回可別跟我了。”

“你好好看看,天還黑著,天黑著怎么能到外面去?”

“你怎么還跟著我?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跟著我,留住見了多掃興啊,凈壞了我的大事。再跟著,我可不客氣了!”高虹真急了。

“哎,對了,剛才你是不是見到留住了?”高虹已經走到大門口。沒辦法,張流蘇只好換一個話題。

“噫,你怎么知道?你也見到他了?”

“剛才你睡著的時候,他來看你了,他讓我告訴你……”

“告訴我什么?”高虹迫不及待地問。

“他說……”張流蘇低下頭,裝作思考的樣子。

“你倒快說話呀。”

“他說得在屋里,等你躺在床上了才能告訴你。”

“那,咱快一點啊!”高虹拉著張流蘇進了屋,并且嘰里咕嚕地躺到了床上。

“你忘了?怎么還不說?”

“他說啊,他說讓你今晚上好好睡覺,睡著了他到你夢里去找你。”張流蘇躺在她身邊。

高虹閉上眼睛。

張流蘇也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流蘇睡著了。

“流蘇姐,流蘇姐,”高虹推她,“你沒騙我吧?”

“沒!怎么能呢?”張流蘇睜開眼睛,頓了頓,才反應過來。

“那我怎么還沒夢見他?”

“得趕快睡呀,不睡怎么能夢見?快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虹響起均勻的喘息聲,進入了夢鄉。可是張流蘇卻再也睡不著,她索性穿上衣服抱來茅草,開始搓繩。

高雁到底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

油根子峪有句俗話:“要想一年不安生,那就搬家;要想一個月不安生,那就辦喜酒;要想日日夜夜不安生,那就修房蓋屋。”油根子峪人還有句歇后語:與人不睦——勸人蓋屋;與人不和——勸人成老婆。后者指的是續弦,而前者則是指蓋屋的艱辛和千頭萬緒了。

張流蘇一點一點計算買材料要用的錢,再一點一點盤算自己可能會有的收入,算了又算,總是相距甚遠。

王拴住是當然的甩手掌柜,每天背著藥箱東家走、西家去,忙了連家也不用回,即便回來了,也很少參與。實在問得沒辦法了,他就“呵”“哦”“喔”地敷衍著,應付不過去了,最多說一句:“你們商量著辦吧,我也不在行。”

只有張流蘇是最辛苦、最忙碌的。她不僅要一點一點算計錢從哪里來,還要一點一點把家里可以換錢的物件拿到集市上換成錢。從精力到體力,一刻也不閑地操勞著。

張流蘇常常在油根子峪村通往鎮駐地集市的道路上往返著。清晨,當天空露出第一道熹微,張流蘇就上路了。長長的、蜿蜒的鄉間小路上,她先把箔一領一領地用獨輪車沿著盤山路推到山頂上,然后套上驢車去趕集。等來到了集市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賣了箔,再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路返回油根子峪。然后拔茅搓繩、編箔……日復一日地,好幾天過去了,仍是積累甚少。

“拴住屋里的,咱啥時候開工啊?好幾個人問我呢。”這天晚上,她正在搓繩,婆婆提醒她。

“材料都看好了,就是錢還沒攢夠。”

“趕了五六個集了吧?”

“糧食都賣了。箔……本鄉本土的,賣箔的多,買箔的少,得不了幾個錢。”

“不行,咱就先借借?雨季快到了,咱家這些屋杈子就這么敞著晾著,總不是個樣子。石榴,你說呢?”這天,王石榴也在,老太太轉身問女兒。“聽人說,這秫秸箔啊,就縣城里好賣,運到建材市場上,有多少,要多少,價錢還高。”王石榴不知是沒有聽懂老太太的話,還是不愿意借錢,她出了一個好主意。

“我也正琢磨呢,要不明天你陪我去一趟?”張流蘇說。

“我可不行。歲數大了,推獨輪車、趕驢車這些活,我可干不了。從咱油根子峪到縣城,怎么也得三四十里路吧,不行雇輛拖拉機吧。”王石榴又想出一個主意。

“雇拖拉機,賣的那點錢還不夠支車費的。不讓你推,上盤山路的時候你給我幫幫忙,到了縣城我賣箔的時候你到牲口市里把這頭小毛驢賣了。”

“賣毛驢?”老太太和王石榴異口同聲。

片刻的沉默。

“賣毛驢怕不行吧?年年馱個莊稼都使它,還有推個碾子推個磨的,離了它,怕是玩不轉吧?”老太太說。

“我尋思了,今年幾畝地,全種上了棉花,也沒有莊稼馱,就是推碾子推磨的,一年也用不了幾次。再說我自己也完全干得了,費不了多少力氣。賣了吧,真要用,趕明兒有錢了,咱還興許買匹騾子、買匹馬呢!”

為了去縣城趕集,這天夜里,王石榴就住在了這里。

趕集,本來是鄉下人的節日。集市往往設立在鄉鎮駐地,五日一集,雖然地方不大,但是集市賣的東西琳瑯滿目,有賣豬肉、牛肉的,有賣蔬菜的,有賣衣服的,有賣磁帶的,有賣水果的,有賣小玩意的……是山里人日常生活中需要東西的主要來源。山里孩子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往往就是去趕集了,張流蘇小時候也是這樣。可是,大人一般不會同意,因為趕一次集要走將近一個小時的路。那個時候的路都是黃泥,不下雨還好,一碰到下雨天,拖拉機碾過的路真是難以下腳,到處坑坑洼洼的。不管條件多么惡劣,張流蘇做夢都想去趕集,那是小時候最大的快樂了。如今,市場經濟促使再偏遠的鄉村也會有自己的集市。路邊、房前屋后隨意擺個籃子、挑子,裝些土特產、時鮮瓜果蔬菜,便擺開了陣勢,這里的東西不稱斤論兩,而是講把論個出售,足顯鄉下人的樸實。人口較為稠密的鄉鎮建有專門的集市,平時賣些日常用品,定期開市。集市上到處是籃子、筐子、擔子、攤子,人挨人,人擠人,鬧哄哄,亂嚷嚷。集市是鄉村通往城市的窗口,是城市輻射鄉村的驛站。眼下交通方便,市場流通快捷,城里流行的、時尚的包括衣食住行娛樂的東西一股腦地涌進鄉村。慢慢地,鄉村店鋪林立,有賣時裝的、有賣藥品的、有賣日用品的,鄉村有了桌球、有了網吧,飯店改成了酒家,理發店改成了美發店,甚至有了面的、出租車。無事的時候,可以到處優哉游哉地逛逛走走,過把城里人的癮。集市在很大程度上與鄉人的收入密切相關,與鄉人的腳程密切相關,與鄉人出售的純天然綠色食品密切相關,鄉人伴隨著集市走過了四季。春暖花開的春天,鄉人上山走一趟,就能挖到具有防癌降壓功效的苦菜、摘到色香味形俱全的槐花和營養豐富的菊花芽;鄉人利用房前屋后旮旯地種植的解毒瀉火的薄荷和艾蒿、富含維生素的香椿陸陸續續地上市。雨水豐沛炎熱潮濕的夏季,鄉人頂風冒雨一身泥一身汗揀回了潤腸排毒的山珍野味,比如香菇、地耳、黃花菜;再比如螞蚱、知了猴、山石牛……總之,山有多高,鄉人的腳就有多長。秋高氣爽的季節,板栗、核桃、柿子熟了,山韭菜開花了,這些都是最受歡迎的商品。可是張流蘇已經好些年不趕集了,因為生活的重擔,也因為家務的繁雜。現在,為了生計,她又奔波于各集市之間,但是,如今的心情再也沒有了從前的輕松和喜悅,取而代之的是應對生活的疲憊。

清晨,張流蘇早早地就裝好了獨輪車,天剛蒙蒙亮,她倆就上路了。

張流蘇推著獨輪車,王石榴趕著毛驢,到了盤山路上,張流蘇非常吃力,王石榴想幫她一把,可是毛驢拽得她立不住腳。

“哎,對了,讓毛驢給你拉著不就省勁了?”王石榴突發奇想。

“不行,獨輪車不平穩,牲口勁不勻,看把車子拱倒了。”

“哪能?我牽著呢,還能管不了它?”王石榴解下韁繩,一頭拴驢,另一頭拴在獨輪車上。她“嘚嘚”地拍著驢的脊背,沒費多大力氣就爬上了坡。

“快解下繩子來。”姑嫂倆剛要松口氣,轉眼車子又走上了下坡路。小毛驢仍舊“嗒嗒”地快步走著,張流蘇越來越趕不上了,她大聲喊著。

王石榴趕忙攆著驢解繩子,沒想到毛驢反而撒開蹄子小跑起來。張流蘇收不住腳,連人帶車摔倒了。小毛驢仍不停腳,將車子拖出十幾米遠。箔從車子上耷拉下來,摔得七零八落的。

王石榴把張流蘇拉起來,還好沒有傷著,只是好幾個地方有點疼。王石榴二話沒說,跑到車前,解下韁繩在小毛驢身上抽了起來。毛驢昂起頭來“啊——啊——”地叫著。

“別打了,牲口家的,知道些啥?”

“這可咋整呀,箔也不整齊了,人也摔壞了……”

“不要緊,歇會兒,我還能走。”張流蘇活動活動四肢。

一輛锃亮锃亮的黑色小轎車迎面駛來,在駛出她們二百多米的地方戛然而止,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司機是一位衣著考究的健碩中年人,他的目光盯著倒車鏡,此刻的倒車鏡里反射著姑嫂倆的身影,張流蘇不失沉靜端莊的臉上,卻也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憔悴。中年人心中一緊:“是她,沒錯,是她!”他取出香煙和火機,點火的手卻有些抖,點了好幾次火才把煙點著。點著了,他又無意吸,從方向盤右側抽出煙灰缸,把整根煙全放了進去。他打開車門,下了車,急步走過去。

張流蘇自知狼狽,忍著疼,把臉轉了一個方向。王石榴也低下了頭,不好意思看人。張流蘇看看躲不過去,只好又轉過了臉,等著人家問話。但是,中年人停在她面前,卻不說話。

“你要問路嗎?到哪個村去?”張流蘇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再看看,真的不認識了?”中年人也微笑著。

張流蘇警覺起來,她站起身,仔細打量著,中年人中等偏上的身材,腹部稍稍隆起,眼睛細長,皮膚黝黑,頭發一絲不亂地梳到腦后。張流蘇知道,確實是很熟悉的一個人。

“你是關東!”她興奮地說。

“你還記得我!”中年人的聲音帶著煙酒嗓似的沙啞。

“怎么能不記得?!關東,這些年你都在哪兒?有人說你在東北,有人說你在北京,還有人說你到南方去了……哎,對了,大清早的,你要干啥去?回桂花峪嗎?”見到少年時代的伙伴,張流蘇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你呢,這是要干什么去?”楊關東反問。

“我們……”張流蘇感到跌傷的部位又開始疼痛。她覺得讓多年不見的娘家人看見自己的狼狽相已經非常不好意思,更不愿意讓他們了解自己窘迫的生活,一時不知怎么說。

“我們要去縣城賣箔。”王石榴插話了。

“對了,我忘記介紹了,”張流蘇介紹道,“這是我娘家村里的小兄弟,名字叫楊關東,我們是同學呢。”

“你就是楊老板?支書好幾次讓流蘇找你。”王石榴想起那一節,“流蘇,你趕快跟你兄弟說呀。”

“支書找我?做什么?你們村的?”

“是啊,”王石榴趕忙說,“找你去我們村投資啊。是不是,流蘇?”

“這些事,抽空再講吧。”張流蘇看看楊關東毫不在意的臉色,打斷了王石榴的話。

“你們推獨輪車去縣城?還賣箔?”楊關東心里想,這樣一路走去到晌午也不一定能到,等到了,集還不就散了?這個從農村摸爬滾打了多少年、吃過苦受過窮的中年漢子不用問,也能明白她們不就近趕集而是跑到幾十里路以外的地方賣箔的原因。他迅速思索著,一邊從衣袋里拿出手機,“我給你們找輛車!”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還能行。”張流蘇慌忙說。

可是時間太早,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要不我給你們拉著?”楊關東看看自己的車,“獨輪車可以存下,毛驢怎么辦呢?”他拿不定主意。

“毛驢?我趕著!”王石榴非常爽快地答應著,“走累了,我就騎上。說好了,我到哪兒找你?”王石榴問張流蘇。

“別,不用。別耽誤你的正經事。再說你的車……”張流蘇急忙阻止。

“沒什么大事,我不過想去杏花峪看看。晚不了。”楊關東沒讓張流蘇說完,轉身對王石榴說,“你騎驢先走吧,等一會兒你到集市東頭的建材市場去,肯定能找到。”

王石榴騎著毛驢“嘚——嘚——嘚——”地走了。

往轎車上裝箔真是一件難為人的事。楊關東把車廂后蓋打開,目測一下覺得車廂太短,把后排座椅放平,放上一領箔,剛好車里一半車外一半。看看座位再也沒有往前移的余地了,他稍事沉吟,對張流蘇說:“你稍等,我去找樣道具!”開著車往油根子峪鎮駐地方向去了。

汽車揚起一道煙塵走了,張流蘇的心里很是不安。在油根子峪,她很少見到高級汽車,也不懂汽車的商標,但是她看著他的汽車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樣子就感覺到嬌貴。讓這樣的轎車給自己裝箔……她覺得難為情得很。不過幾分鐘的時間,楊關東回來了,他在車廂里放了一張門板,門板的三分之二在車內,三分之一露在車外。“這回肯定行了。”說著,他把箔一領一領地放到門板上,雖然還是比門板長一截,但是晃一晃,牢靠多了。又用繩子捆了一下,搖一搖,招呼張流蘇,“這回肯定沒問題了。上車吧,流蘇姐!”

張流蘇有點難為情,卻又不知說什么才好。

“嗨,客貨兩用,還挺有用處!”他故意調侃。

汽車啟動了。停頓了好幾分鐘,誰也沒有說話。

“你……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張流蘇忍不住感慨,“這些年你都在哪兒?怎么一下子就沒有蹤影了呢?”

“怎么說呢?哪兒也去過,啥也干過。那些經歷啊,寫一本書也寫不完。”楊關東盯著后視鏡里的她,嘆口氣。

張流蘇笑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從小他就是全村有名的搗蛋鬼之一,因偷果園的蘋果被看果園的老頭追趕過,割過封場里的草和看山老頭斗爭過。他家里窮,常常赤著腳,冬天,即便能及時穿上一件破棉襖也常常是連紐扣都沒有。張流蘇不由得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用鐵管子做了一架卷煙機,惹得全村人都來看西洋景。老少爺們都夸你聰明。那時候許多人就斷言:你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你呢,你也這么覺得?”

“當然。那時候你十六歲?要是你從那時候就不停手,咱桂花峪還不早就蓋起大卷煙廠了?”

“十六。我就是那年離開桂花峪的。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你呢?這些年都好吧?”

“我?這些年沒吃過大苦,沒受過大累,平平淡淡的。這應該算好吧?!”張流蘇平靜地說。

“這么大熱的天,為啥急于賣箔?還要跑到縣城去?”

張流蘇簡單說了家里急于修房子的事情。

楊關東踩了剎車:“早說啊,咱不用去了。”

“怎么了?”張流蘇詫異。

“你知道我現在做什么,開發房地產。你那點子小事,讓哪個建筑隊給你幫幫忙,一天半天的就好,還用這么大老遠地賣東賣西?”掉頭就要往回走。

“石榴已經去了,再說,就是不為了籌錢這些箔總要賣了不是?”張流蘇著急了。

“也是。”楊關東重新啟動汽車。

“剛才你要去杏花峪?那里真是你開發的?”

“是啊,我在杏花峪水庫風景區開發了一片度假別墅區,工程就要收尾了,我想去看看。”

“別墅區?”張流蘇不是很明白。

“就是專門吸引城市的有錢人到那里吃喝玩樂。”楊關東很輕松地說。

這樣說張流蘇懂了,因為多兒回村后,經常在她耳朵邊上嘰嘰喳喳地給她講所謂現代人的新生活。“你發明的那個卷煙機呢?沒有派上用場?”張流蘇有些遺憾,她心目中的那個偉大發明就這樣廢棄了,她的心中劃過一絲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失望。

“你還真拿我當成天才發明家了?我造出那臺卷煙機的時候,中國的卷煙廠一天可以生產100萬支煙了。我那臺破玩意兒能派上什么用場?”楊關東很爽朗地笑了笑。“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要造卷煙機嗎?”他頓了頓,沒等張流蘇回答,繼續說,“小時候看見你晚上天天紡棉花,想看書卻沒有時間,我就琢磨著給你造一臺紡花機,可是造著造著,自己就服氣了,怎么也想不出怎樣才能讓紡車和纏線機同步轉動。就這樣,造來造去就造出了那臺卷煙機。”楊關東又補充道,“哈哈,當然,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大型紡線機已經誕生了幾個世紀了。”

“真的?當年怎么沒告訴我?”張流蘇暫時忘了家事的煩惱。

“幸虧沒有告訴你,要是當初大言不慚地說了,結果又出溜了,大概這一輩子我也沒臉再見你了。”楊關東說,“從我家屋頂上移栽的那棵流蘇樹呢,還有嗎?”

“當然有。后來又從土缸里移到我家門前了。長得很大了,可惜不開花。最近家里失火,燒得不輕,我砍了一些枝條,又嫁接了新的枝條,看樣子已經成活了。”

“又嫁接桂花了?你不是保證讓它做流蘇樹,不再嫁接桂花了嗎?”楊關東的車突然慢下來,“一種樹為什么就非得變成另外一種樹?我們有什么權利剝奪它做自己的權利?”

“你看把你急的。”張流蘇解釋,“不是嫁接桂花,是接的流蘇。”

“流蘇接流蘇?這還有什么意義?沒聽說過。”楊關東不明白。

“有意義。一來樹燒壞了,我心疼;二來那棵樹從來不開花,我盼著嫁接之后,它能開出自己的花。這還是多兒的主意呢!”

“多兒!是她!你的女兒?”楊關東說,“我曾經捎過她一段路,就說這個小姑娘太不一般,聰明有思想,也有個性,簡直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張流蘇和王石榴離開家沒多久,村支書就來了,一進院子,就扯著大嗓門喊張流蘇的名字。老太太說:“去趕集了,沒在家。”尋思一下,又告訴支書,“你別跑了,流蘇記得找兄弟招商那檔子事,就是七事八節忙得沒騰出空來。”支書拍打著蒲扇一樣的大手,敞著銅鐘一樣的大嗓門給老太太解釋,他說今天不是為那件事來的。老太太納悶了,“那你找流蘇干啥?”

支書攙著老太太來到大門口,指著一車的工人告訴老太太:“看見了嗎?這是我從鎮建筑公司給你們找的工人。”

老太太反倒迷糊了:“建筑公司的工人?”

支書點頭:“你家門樓燒壞了,總得修啊。拴住靠不上,流蘇也忙成那樣,我看著著急呢!”

老太太害怕了:“修是修,但是,我們沒備好材料啊。”

支書嗓門更大了:“沒備好料不要緊,看看家里有啥,沒有的馬上去拉,車不是在嗎?”

老太太把支書拉到角落里悄悄問:“你跟拴住說了嗎?家里沒錢,雇不起這么多人……”

支書解釋:“不用說,人多好啊,人多了工程干得快。”說到這里,支書又抱怨道,“你是不知道咱鎮上建筑公司有多忙,從你家失火那天我就找張經理,今天推明天拖的,就是定不下來。后來我想,定不下來倒好,哪天直接帶他們來給你和流蘇一個驚喜。這不一直拖到現在。”

說完了,一擺手,大家拆墻的拆墻,架梯的架梯,搬磚的搬磚,七手八腳忙了起來。

老太太看看阻止不了,拉住支書不放手:“你跟我說說,你這是多少錢包的工程?”

“你別管了,你就專門在這里看著,告訴他們想修成啥樣就讓他們給你修成啥樣。不就是一個廚房和一個門樓嗎?用不了幾個錢!”

老太太還是不放心:“用不了幾個錢是多少錢?”

支書只好說實話:“幾千塊錢,流蘇不是要找他那個兄弟去引資嗎?她引資村里得發獎金啊,到時候我從流蘇的獎金里扣就行了。”

這一下,老太太著急了,拄著拐棍踉踉蹌蹌走到門樓下躺在了地上,任憑大家怎么拉,誰拉老太太就用拐棍敲誰的手。支書傻了:“你到底怎么了,先起來,一切都好商量。”

老太太掙扎著坐起來,指著支書哆嗦了好久才說出話:“沒有你這樣的支書!”

支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

老太太氣憤地指責支書:“你這不是逼人嗎?流蘇你又不是不了解,誰的忙她都幫,村里的事還能不管?可是有錢的又不是她,是她村里一個兄弟,她咋能保證人家一定來投資?!”

支書嘆了一口氣:“都怪我,怪我沒說清楚,現在的招商引資是全縣的頭等大事,每個村都要做工作。流蘇也不用保證成功,她只要把我介紹給那個楊老板,讓人家到咱村里來看看,就算有功,我就發獎金。”說著,他把老太太抱起來。

老太太看著這一大群工人,還是不放心:“咱村里這么窮,要是不成功,你拿啥給流蘇發獎金?”

“這是咱們制定的政策,鎮里、縣里都同意的。你放心,萬一不成功,還有上面呢!”支書看著老太太滿臉的不放心,沖著工人喊,“兄弟們,大家聽好了做個見證,只要流蘇把老板請到我們村里,你們的工錢、料錢一切費用,都歸村里,跟房主無關。都聽到了?!”

聽到大家七嘴八舌地答應,老太太這才放心離開現場。

汽車進入集市,環境一下子喧囂起來。

縣城的集市入口處是兩家賣下貨的,一南一北呈犄角之勢,一家是男的,一家是女的,一見來人就互相高喊著招攬顧客,一個比一個聲音高,讓人為難。“老哥老弟、老少爺們:看這新摘的西紅柿,不賣一塊賣八毛了。”賣水果蔬菜的也這樣大聲嚷嚷著,他們把和氣生財理解得非常透徹;再往里,有一位賣煎餅的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倒是文靜得很,一聲不吭地在看一本書,生意也并沒有因此而冷清起來;集面上,還不時有幾個艷裝的女郎裸著雙肩旁若無人地走過,高昂的頭似乎已經將人聲嘈雜的集市當成了時裝表演的舞臺。楊關東的小轎車別出心裁地載著張流蘇的秫秸箔從集市上緩緩駛過,立刻招來了各式各樣的目光,還有的人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建材市場上已經擁擁擠擠地擺滿了各式攤點,磚、瓦、水泥、涂料、木材、石子、葦箔……一應俱全,楊關東停下車,不等張流蘇下車,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箔卸在地上。眼看著他潔白的襯衣變得污濁不堪,張流蘇又心疼又不好意思,她用手給他撲打撲打,不管用,又掏出手絹給他擦,還是不濟事。“不用不用,”楊關東忙不迭地說,“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去公司安排一下,回頭到這里來找你。”但是并沒有馬上離開,等張流蘇不擦了,他才上了車。

張流蘇在最邊上另一家賣秫秸箔的對面擺下攤子,時間不長,又有新來的商販把她圍在里邊。

“多少錢一領?”一位四五十歲戴斗笠的農民走過來問。

“十塊錢。”張流蘇回答。

“十塊?貴了!”農民拍拍手,走到對面的秫秸箔攤前,“你的咋賣?”

“你先看看質量。”攤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精明漢子。

“多少錢吧?”農民把箔展開。

“十塊。你看這秫秸長得多粗壯,這箔編得多瓷實。”

“看了,哪能不看?窄得很,不抵那家一半寬!”農民指指張流蘇。

“那你說多少錢吧?”

“五塊!五塊賣不賣?”

攤主沒吱聲,把頭扭到一邊。

時間不久,對面攤前來了一位農村干部模樣的人,站在那里和攤主討價還價。

“你看這箔,多高多瓷實。”攤主仍是這樣說。

“咋沒看?又窄又懈……但我不管這些,村小學要趁著暑假翻修房子,不幾年又得重來一次,也用不著質量很好的,你說多少錢吧。”

“要多少?”

“百十來領吧。”

“這些,不能再少了。”攤主舉起右手,把拇指和小指伸出來。

“那你打條子可得打這些?”干部將左右手的食指交叉起來。

最終成交了。不一會兒工夫,開來一輛汽車,把秫秸箔裝走了。攤主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離去了。

鄉村公路上,小毛驢馱著王石榴“嗒嗒嗒塔”地走著。

臨近縣城,路面變得寬闊平整。在路的兩邊,許多人家用小石頭圍成一塊塊“場院”,在里面晾曬著新收的麥粒。前面不遠處,還有幾個農民在上面用竹耙子摟著翻著。

王石榴一路走一路看。

對面駛來一輛紅色小轎車,對著王石榴的毛驢“嘀嘀嘀”狂按喇叭。小毛驢卻全然不懼,“啊啊啊”地叫著沖撞了過去。

小轎車始料不及,車駛進路邊曬著的麥場,沖著翻場的老太太開了過去。一個急剎車,汽車在麥粒上控制不住,原地滑了好幾個圈,車頭幾乎翻了三百六十度。

王石榴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想停下來歇歇,可小毛驢卻受到了驚嚇,大聲叫著,馱著王石榴一口氣躥進城里。

張流蘇仍舊在太陽下虔誠地等候著買主。

不久,集市上又來了一個年輕人,絡腮胡子,提了一大堆裝了蟈蟈的籠子,在剛才賣箔人的地方鋪下攤子,許多人把他圍起來。

“奶奶,我要。”一個孩子拉著大人的衣角。

“要這個啥用?想要改天奶奶帶你去逮。”

“不嘛,我現在就要。”孩子開始哭。

“買一個,”奶奶無可奈何,開始摸口袋,“多少錢?”

孩子止住了哭,眼睛一眨不眨。

“十塊,連蟈蟈帶籠子十塊。”

“十塊?宰人呢你?”奶奶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抱起孫子走了,身后留下一串孩子的哭聲。

集市上的人開始議論起來。

“這個也能賣錢?俺村里山坡上多得是,一天怕不逮它一千個?”

“就是,還這么貴,簡直是個懶漢生意。”

“買不買?不買不許看了!”絡腮胡子聽了議論很不舒服,大聲吵吵。

“還不許看?為什么?”

“就不許!不許就是不許!”絡腮胡子很霸道。

圍觀的人誰也不愿多事,懾于絡腮胡子的氣勢,雖然不情愿,卻也漸漸散了。

臨近中午,天氣火熱火熱的,生意不好,好多人開始沉不住氣了。有的鉆到貨物后面背陰處無精打采地等著,有的干脆鋪下攤子睡覺,還有的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撤退。張流蘇坐在一領放倒的箔上,一邊等買主,一邊不住東張西望地等王石榴。

過了一會兒,那個戴斗笠的農民又回來了。

“便宜點吧,天這么熱,便宜點賣了可好早回家。”

“怎么便宜?”張流蘇也沉不住氣了。

“你看見了沒?剛才這一家賣的六塊。”他指指絡腮胡子的位置。

“可是我一領比他兩領還大。”

“大能大多少?要不我再加加?”對方開始妥協了,“不說六塊五了,七塊!七塊怎么樣?”

“不行,我沒要那么多謊。”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戴斗笠的農民已經把價格漲到了八塊:“賣吧賣吧,不賣可要后悔了。”說著做出要走的樣子。

張流蘇猶豫著。

“嘀——嘀——”錚亮錚亮的黑色汽車又駛過來了,人流閃出一條路來。

“還沒賣?”楊關東走到張流蘇面前,“別等了,只要有買主,錢多錢少的給人家就是了,天這是下火呢!看看中了暑倒值多了。”

“關東,你怎么又來了?看看耽誤了你的正經事?”張流蘇說。

“哪有那么多正經事?快賣給人家,我帶你去吃飯。”楊關東轉臉向著那個買主,“你要嗎?你要快算賬吧。”

“要啊要啊,七塊錢一領,這是幾領?我數數。”斗笠蹲下身。

“你剛才還說八塊,八塊我都不賣。”張流蘇著急了,也蹲下身。

集市上走過一對攙著胳膊的男女,男的個子不高,頭發油光锃亮地梳到了腦后,女的身材非常勻稱。兩個人都戴了墨鏡,看不到眼睛,但全身都洋溢著掩飾不住的青春氣息。男的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打量兩邊的建材,不時地住下腳,問問價錢;女的則心不在焉,極不耐煩地東張西望著。

“楊老板!”他看見了楊關東,“你怎么還來這地方?”一轉眼間,看見了蹲在地上的張流蘇,“拴住嬸!怎么是你?”走到張流蘇跟前,男人把手從女人臂腕中抽出來,順手摘下了眼鏡。他看看楊關東又看看張流蘇,“你們……認識?”

“大偉,你小子,都找女朋友了!”楊關東看看先前跟王大偉牽手的那個女子。

王大偉嘿嘿笑笑,轉臉朝戴斗笠的農民擺擺手:“得!你走吧。這么好的箔就值八塊錢?”

“你是誰?我們談生意呢,怎么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斗笠有點懊惱。

“我叫王大偉,這是我嬸。”王大偉指指張流蘇,“不賣就不賣,你走吧。”

“你?哼!”斗笠拍拍手悻悻地走了。

“哎,買箔的……”張流蘇想叫住他,可是看看王大偉,又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大偉你也來轉轉?”

“別賣了,都給我吧!這么老遠的路,你怎么跑這兒來賣箔?家里還有嗎?”王大偉滿不在乎地說。

“你的大酒店蓋啥樣了?”楊關東問他。

“該封頂了,你看,服務員我都物色好了。”王大偉指指那個女子,“只要楊老板你再支持支持,就更好了。”

“在衛生室對過的小山上你那是蓋的酒店啊?我說咋蓋那么多房子,那么大院子。”張流蘇恍然大悟。

“是啊,這個主意還是楊老板指點的呢,秫秸箔你家里還有多少?十塊錢一領都給我留著吧。這些也別賣了,給我帶回去吧。”王大偉說。

“不,不要。我原打算賣九塊的。”

“咳,不就一塊錢嗎?五十領才五十塊。你還得再帶回去,光運費吧,你還虧了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這么的吧?”

“好是好,就是……”張流蘇下意識地動動膝蓋骨,早晨摔了那一跤,渾身還痛著。

王大偉低頭一看也明白過來。他開始思索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王石榴騎著小毛驢“嗒嗒嗒”地走了過來。來到近前認出了王大偉:“大偉!你們怎么碰一塊了?”

“大偉哥,你看,蟈蟈!”三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先頭和王大偉牽著手的女人看見了絡腮胡子和他的蟈蟈,不由得興奮地叫了起來,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東北口音。

“我找的服務員。”王大偉對張流蘇姑嫂倆解釋,轉身看著女人,“蟈蟈?我當是什么稀罕物,等回到油根子峪,我給你逮一麻袋。”

“老奎!是你?”王石榴一眼認出了絡腮胡子,“你老婆孩子都好嗎?”

“好是好,就是養不起了。我媳婦沒奶水,那小子三兩天一袋奶粉,我又找不著活兒干。”

“沒活兒干?下井呀,俺村里找不著活兒的都下井。”王石榴順嘴說道。

“下井也沒人要。過去干活我好曠工……”老奎摸摸頭皮。

“這可真是巧!”王石榴指著王大偉,“這是俺村上的王大偉,他包的煤井常年要人呢,對吧,大偉?”她轉身看著王大偉,“這老奎,是個有福的主,一下子就生了個八斤八兩重的大胖小子。”

“剛剛還和拴住嬸說呢,煤井我不干了,太危險,天天提心吊膽的,干夠了。”王大偉解釋,“你找活兒好說,我同學王長海搞建筑。王長海你認識吧?眼下就在縣城里干工程呢,你跟他干去?”

“不行,他們發工資沒正點,讓老婆孩子喝西北風嗎?”老奎沒好氣地說。

“那倒也是。”王大偉思索著。在他身邊,女人觀看老奎的蟈蟈,像是欣賞罕見的藝術品,提提這個又提提那個,哪個也不舍得放下。

“這樣吧,鎮建筑公司的一個頭頭老張包了我的大酒店,你跟他干吧。工錢我不欠,不行我給他說說,先支給你一點。”

“我可是沒手藝!”老奎低下了頭。

“沒事,誰生下來就會干?先干小工,看看不就會了?”王大偉想起一件事,“不過,你得先幫我個忙,這些箔是我的。你先把它們給我運回油根子峪去,油根子峪,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可是,我的蟈蟈……”

“給你一百塊錢,算我買了!”轉身招呼,“小賈,不用放下了,這些都是你的了。”

老奎樂得屁顛屁顛的,小賈也興高采烈。

“走,咱去吃飯,我請客。”解決了這一連串的問題,楊關東很高興。

王大偉也說:“走,楊老板請客,我們就不客氣了。”

張流蘇不想讓楊關東掃興,又怕耽誤了賣毛驢。她看著小毛驢,又看看王石榴。

“這頭毛驢,我們還要到牲口市上把它賣了。”王石榴說。

“賣毛驢?多少錢?”王大偉說。

“我們商量著想賣五百,能賣上吧?”張流蘇說。

“不用去牲口市了,”楊關東說著,轉身看看王大偉,“你把它牽到‘全驢宴’老馬那里,回頭到金都大酒店找我們。五百塊錢給他,便宜大了。”

“還是這個兄弟有辦法。”王石榴很高興,簇擁著張流蘇和小賈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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