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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流蘇
  • 韓飛
  • 12374字
  • 2024-04-19 17:29:18

人們常用“生機盎然”“姹紫嫣紅”形容春的希望和多姿多彩,然而油根子峪的春天卻是灰蒙蒙的冬的延續: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山巒岡陵,灰蒙蒙的麻雀住在灰蒙蒙的屋檐下,望著大人和孩子的灰蒙蒙的臉……有一位著名作家寫過一本著名的書,題目是《早晨從中午開始》。極其相似的,油根子峪的春天好像是從夏天開始的:從農歷十月開始,樹葉凋零殆盡,視覺上進入灰蒙蒙、光禿禿的冬天。一直到來年的四月油根子花吐蕾綻放,緊接著燕子來了,不知名的各種鳥兒開始啼唱了,然后眨眼間便是驕陽似火的夏季。總之,油根子峪的春天總是來得很遲,油根子峪的春天又總是去得很急。正是因其短暫所以格外珍貴,每逢到了草長鶯飛的季節,在老屋里貓了一冬的老人們就像是蟄伏了一個季節好不容易盼到驚蟄的蟲子,紛紛提著馬扎,呼朋引伴地去享受街頭巷尾的陽光,在大自然不可違背的光陰流轉中進入又一輪嶄新的開始。應該說,這時的油根子峪是充滿生機和詩意的,而這個季節的油根子峪人也是輕盈而快樂的。

張流蘇家的喜事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降臨的:四月初十那天,張流蘇的兒媳婦在縣城醫院里誕下一個男嬰。

從剛剛轉過年來,張流蘇的婆婆就有一種特別的預感,老是覺得喜鵲站在家門口那棵碩大的油根子樹的光禿禿的枝丫上不肯走。她不止一次地對著張流蘇和張流蘇的兄弟媳婦高虹說:“聽聽啊,喜鵲報喜了,咱家又要喜事臨門了。”張流蘇知道老太太盼重孫心切,明明什么也沒聽見,也隨聲附和:“是啊是啊,喜鵲叫了,金貴媳婦要生孩子了,肯定是個男孩吧?!”她的話讓老太太的好心情錦上添花。高虹就不同了,她是老太太的小兒子王留住從外地娶回來的媳婦。自從十年前留住在煤井上一次透水事故中喪生,她的腦筋一直不太靈醒,說話也語無倫次,不知輕重。她常常真誠地向老太太揭露真相:“哪有啊?我怎么什么也沒聽見?”她還不止一次地跑到大門口去證實自己的正確,并不厭其煩地說給老太太聽,惹得老太太老大不高興,忍不住給她一個白眼:“瘋瘋癲癲的,知道個啥?”

似乎是為了順應老太太不知多少年的隆重期待,一個盼望中的新生命終于在這個美麗而寶貴的季節誕生了,使老太太久懸的心落到了實處。

從孩子降生的那天起,老太太就盤算著讓兒子王拴住和張流蘇擺一場體體面面的喜酒,讓親朋好友都來樂和樂和。偏偏好事多磨,孩子生來體弱,剛剛出院就傷了風,嚇得老太太天天為他揪著心;到了第十八天又不明不白地發高燒,灌了好多藥也不見好,還是回到縣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是臍帶感染。雖然不是什么大病,卻足以讓老太太六神無主地燒香拜佛了好一陣子。這樣折騰了幾次,老太太服氣了,她斷然決定:喜酒等到來年春天孩子一周歲的時候再辦。就這樣,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過了一年,終于又是一個春天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也不假,如果說春天的到來讓油根子峪的老人精神抖擻的話,那么,王老太太的心情則應驗了一句歇后語:老太太開手扶拖拉機——抖上加抖。這個春天,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走遍了油根子峪的大街小巷,把菊花一樣重重疊疊的笑容里蘊含著的說不出的深情帶給了她見到的每一個人:“金貴屋里的給咱添重孫了,四月初十咱家辦喜酒,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吃席呀。”多數人聽了都要迎合著說幾句恭喜吉慶之類的話,但是總也有少數年輕的、從外村嫁到油根子峪的小媳婦不知趣地觍著臉冷不丁地說一句:“金貴是誰?我不認識啊。”她們說的是真話,因為金貴從初中開始住校,離開油根子峪少說也有十多年了,參加工作后被安排到縣城的服裝廠,工資不多,活絡不少,天天都在忙,確實很少回油根子峪來。可是老太太卻很不高興,常常沉下臉,很不是滋味地責怪人家:“怎就不知道呢?金貴是我的長孫啊。”

當然,這些受責怪的人大概并不知道,其實老太太的不是滋味還有另一層原因:金貴本來是老太太的女兒王石榴的兒子,是老太太主張過繼給了自己的兒子王拴住和張流蘇一家。雖然她一直覺得這件事做得順理成章且理直氣壯,但潛意識里卻又總是擔心自己的孫子在別人的眼里不那么名正言順。

他們家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中醫世家,到王拴住的父親,治病救人的技藝已經傳了三代。他們不僅醫術高明而且以德行醫,在油根子峪村的父老鄉親中,很是受人尊重。唯一令人遺憾的是王家的男丁世代不旺,直到王拴住的父親這一輩,已經是四代單傳了。所以,因為生下了王拴住、王留住兄弟倆,老太太很是風光了幾年。王拴住和張流蘇結婚的時候,王拴住的父親已經去世,王拴住剛剛獨立行醫不久,張流蘇至今記得當年鄉親們給他們掛的大紅帳子上寫著明黃明黃的大字,當時正在讀書的小兄弟王留住還興致勃勃一字一板地念給王老太太聽:“油根子峪第四代中醫傳人新婚大吉。”

那時實在沒想到,他們的婚姻并不那么吉慶。先是總也不生育,雖然前前后后不過一年多,王老太太那個愁啊,見了誰家的孩子都要抱來哄哄。后來總算開始生了,又先后生下兩個閨女,讓盼孫子盼紅了眼的王老太太整天不住地搖頭嘆息。生大女兒時已經快要初秋了,家里種了許多南瓜,長得又多又壯,張流蘇經常夢見南瓜,滿山滿坡滿峪的南瓜,一個個特大特圓特亮,老太太說:“干脆就叫南瓜吧,南瓜先開花后結果,下一胎肯定會生個大胖小子。”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張流蘇也盼著生個兒子讓老太太高興高興,可是天不遂人愿,第二胎還是閨女。當時,國家已經倡導“一對夫婦一個孩”,眼看著生兒子的希望破滅了,老太太的臉陰沉了幾天,說:“兒子一個就夠,偏偏就來了倆丫頭,叫多兒吧。”后來,不知道老太太怎么茅塞頓開,把女兒王石榴的大兒子金貴過繼給了媳婦張流蘇。張流蘇心里雖然不怎么痛快,卻也不愿讓老太太作難,又加上丈夫王拴住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好好先生,也就聽之任之了。

想起這段往事,老太太是要多不快樂就有多不快樂。那些年輕的小媳婦們怎會知道自己無意中戳到了老太太的痛處了呢?好在跟這么大的潑天喜事相比,這點不快樂實在不足以影響老太太的好心情。所以,一眨巴眼的工夫,老太太就又眉飛色舞了,尤其是面對張流蘇,更是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成就感:“拴住屋里的,”她總是這樣稱呼張流蘇,“你總算熬出頭嘍!”

家有喜事,張流蘇應該也很高興,只是她太忙了,忙得有些顧不上。在油根子峪,張流蘇是最忙的人:王拴住是醫生,幾乎天天不著家;她一個人耕種著五口人的土地,又有培植桂花的手藝;還要照顧婆婆和生病的兄弟媳婦。說來話長,不知道從什么年代起,這一代山區的先人學會了用油根子嫁接桂花,樹形好,花的香味格外足,花期也長。所以,多少年了,種植桂花、在女兒出嫁的時候陪嫁桂花樹,早已成為附近十里八鄉的風俗。早先的時候,油根子峪漫山遍野都是油根子,大家你一棵我一棵忙不迭地往家里移栽,然后請人嫁接上桂花……時日久了,油根子花已經變得比桂花還金貴,于是,張流蘇這位嫁接高手,又忙著培植油根子樹……總之,她一年到頭忙活著,什么樣的天氣都有屬于她的工作。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塊又一塊的土地等著她耕耘、播種,早先種下的油根子樹苗還等著她翻土、上肥。自從媳婦生下孫子,她又去縣城看了兩趟,就更忙不過來了,常常是顧了這頭、落了那頭。

“拴住屋里的,悠著點吧,這地里的活,沒個干完。”每次她下地的時候,婆婆都這樣說。她嘴上答應著,但是一到了地里,就又忘了。她從去年秋天就下決心今春要多種棉花。為了等時令種棉花,原本可以種小麥的土地都閑置著,整整一面山坡的八九塊梯田至今光禿禿的。這些年,糧食價格低,每年節余的那點糧食除去種子、農藥的投資,幾乎賺不到幾個錢。看到左鄰右舍種棉花效益好,她也曾動過心思。可是,棉花費工多,她上有八十多歲的婆婆,中間還有一個常年有病的兄弟媳婦,丈夫也幫不上手,思前想后,只得作罷。沒承想,家里花銷實在是捉襟見肘。王拴住雖然行醫,但是被人稱作“冷面菩薩”的他也很少正兒八經地給家里拿過錢。又趕上孩子們上學、娶親,接二連三而來的饑荒竟是有增無減。眼看著老太太預想的喜期臨近,辦一場生日酒按十桌計算少說也得上千元錢。于是她橫下心要把所有的空地都種上棉花,為了這個愿望,她忙得不可開交。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溜了過去,眼看過完了三月,進入四月,距離老太太扳著指頭數算的好日子也就不遠了。可是看著兒子媳婦各忙各的,怎么也看不出辦喜事的動靜,老太太再也沉不住氣了。這天中午,張流蘇剛從坡地回來,老太太已經在大門前的油根子樹下晾上一碗開水等她了。

“這么晚了,才回來。”老太太坐在小馬扎上兩手扶著拐棍說,“這幾年,打從留住沒了,留住屋里的又這樣……”老太太指指不遠處的高虹,稍微頓了頓,“你是吃苦了。”

“我年紀輕輕的,干點莊稼活,有啥?”張流蘇趕忙說,“你想吃點啥,我先做飯?”

“不忙,你先喘口氣歇歇。”

張流蘇拄著鋤頭坐在油根子樹下。在坡里不覺得怎樣,一坐下,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肚子也開始咕嚕嚕地叫喚,嗓子也覺得渴了。她端過老太太為她準備的涼開水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去,這才喘了口氣。

“坡地里的那些農活沒有做完的時候,你也真是的,這些個農活,還不夠你忙活的?還要養什么油根子樹?樹有樹命,人有人運,就是因為你好養油根子,漫山遍野哪里有棵油根子苗、哪里有棵油根子樹你都知道,哪棵油根子落下幾個果子也能找到,咱家你移栽過來的這棵大油根子樹才不開花不結果,要不,這么大的樹一年能收多少種子啊。聽媽的話,悠著點吧,啊?”過了一小會兒,老太太慢悠悠地說。

“我從小喜歡那些花花草草,累不著……”張流蘇說。

“流蘇姐,你干嗎每次上坡都偷偷地去?總也不帶我!怕我幫倒忙不是?留住都說我能干得很,坡里的莊稼活我早都學會了。真是小看人!”高虹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你看院子里那些油根子樹,一大缸一大缸的多沉啊,是誰給你搬出來的?還不是我!要不是我,它們恐怕還躲在屋里見不到太陽呢!”

油根子長得慢,四五年的時間才能長成樹形,為了多收獲一些種子,張流蘇就在自己家養了幾盆。近年來,油根子漸漸長大了,花盆里長不開,就把它們移到了土缸里。冬天怕凍壞了它們,就搬到房間里;春天天氣轉暖,再把它們搬出來。張流蘇做這些事的時候,高虹總是樂于幫忙。

“我和你嫂子說正事呢,啥事都有你打岔的份兒。”老太太不高興了。

“不是不帶你,咱媽這么大歲數了,總是需要人照顧。你不愿意在家陪媽?”張流蘇哄她。

高虹沒說話,伸伸舌頭到一邊去了。

做了這么多年的婆媳了,張流蘇理解老太太的心思,她端著喝光了水的那只大碗,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老太太說:“我剛才在路上還琢磨呢,耀宗的喜酒也該著手辦了,只是這天氣一日暖過一日的,買些雞鴨魚肉的,買得早了怕壞,就是不壞也不新鮮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找馬廚子,和他商量商量,讓他給咱列個單子,辦起來也好心中有個數。”說完了,溫存地看著老太太。

“媽知道你心里有數,這么多年,啥事你都做得有板有眼的。只是看你忙得緊,提醒你一聲。到時候咱也雇個戲匣子可好?”這幾年,村里也有了VCD(激光壓縮視盤)了,誰家辦喜事,搬回家,再在屋頂接上幾只大喇叭一唱,全村在哪個角落都能聽到。

“正是呢,那樣更喜相。”張流蘇附和。但是說完了,她的心里卻覺得虛空,再租個戲匣子,最少也得再加二百塊錢。

“好!租戲匣子好,我從高雁那里借片子,不知王長海從哪兒倒騰的,凈好片子,可好聽了。”一說戲匣子,高虹就想起了妹妹,說著立馬就想去。

張流蘇站起來攔住了她:“我餓了,咱先做飯,吃完飯你帶我一塊去,行吧?”一邊說著,一邊摟過她的肩膀哄著她進屋去了。

轉眼就是四月初十。為了讓兒媳婦高興,頭一天張流蘇還專門到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花,插到水瓶里,頓時滿屋里都是香氣。

真是不遂人意得很,這天早晨起來,天就陰沉著臉,還七零八落地下了幾個雨點,狂風卷著沙塵襲擊著樹木、房屋,發出嗚嗚的聲響,還不時夾雜著一兩個悶雷,讓人驚懼不安。

這樣的天氣,王老太太尤其感到心煩意亂,她一遍又一遍地挪動小腳出去看天,心里悵悵的,嘴里也不住地嘟囔:“天怎么會是這樣?怎么碰上一個這樣的天?”然后埋怨幾句,“金貴也是,怎么就不能早一天回來?”

“這可怎么好啊?許多親戚朋友住得遠,還得翻山越嶺的,還能來吧?”張流蘇也很焦慮。

“沒事兒。”馬廚子帶著他的徒弟天一亮就過來了,他坐在院子里一邊聽徒弟梆梆梆地切菜,一邊胸有成竹地說,“沒聽人說‘早上下雨一天晴’嗎?一會兒就好。”

還真叫他說著了。漸漸地,風停了,灰暗的天空慢慢地亮了起來。到吃早飯的時候,就隱約可以看見太陽的影子了。

“拴住屋里的,放喇叭吧,天晴了!”老太太臉上的明媚如三月的陽光。

喇叭放在大門的門樓上面,VCD卻在屋里,曲曲折折串了一院子的線。張流蘇拿了一盤磁帶放進去,不一會兒,喇叭里響起了高亢的抒情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高虹興奮地隨著樂曲扭動身子,擺來擺去。

“就不能分個忙閑?”老太太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可是高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妹子,幫我洗洗抹布。”張流蘇正里里外外地忙碌著。

“這首歌我會唱,真的,真的,那時候我們都唱。”高虹說完,開始小聲哼哼。

一曲終了,高虹剛要安靜下來,喇叭里又響起了《敖包相會》。

“你知道嗎?這首歌留住唱得最好了。流蘇姐,你聽過留住唱歌嗎?”

高虹興奮地朝張流蘇走去,正好撞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站不穩,幸虧張流蘇眼尖,趕快過來攙扶,才沒有摔在地上,懷里抱著的花花綠綠的嬰兒衣服卻被高虹帶出去老遠。

“真是我的克星,這個喪門媳婦。”老太太指著高虹的手都要發抖了。一扭臉,看見高虹一邊拾起小衣服一件件在身上比畫著,一邊隨著樂曲搖擺。老太太氣得直哆嗦,“快,快,快把喇叭關上,看把這個瘋老婆興奮的。”

“擰小一點吧?!花錢雇喇叭,不就是圖個熱鬧嗎?”張流蘇跟老太太商量,“石榴該來了,金貴家三口人也該來了,親戚都快來了,你到大門口等人吧,家里這些小事情我來做就行。”

“誰說我沒來?戲匣子這么響,想不來在家也沉不住氣。”說話的工夫石榴進了院子,還沒進屋,就一眼看見了張流蘇,忍不住叫道,“穿得那么時髦,誰還認得出你?!”

張流蘇總是覺得家里不富裕,舍不得買衣服,就習慣了穿女兒不穿的衣服,常常不管紅的綠的,摸著啥樣的就順手穿到身上。今天家里有喜事,老太太又一再叮囑她打扮得喜相點,她穿的不知哪個女兒擱家里的紅色腈綸毛衣,領口處還用黃絨線提著幾朵野菊花,下身穿一條牛仔褲,腳上一雙舊旅游鞋,一看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產品。聽見石榴揶揄她,自己打量打量也有些不像話,不禁自我解嘲道:“四十多歲了還有孬好?孩子們留在家里的破衣裳,趕明兒你也穿一件?”

“我拿啥跟你比呀?你是有福之人不在憨傻。你又有福又有人緣,自己不會生兒子,可年紀輕輕的還就抱上了孫子,還哄得一家老小都高興。”石榴酸溜溜地說。

“你家金寶媳婦不是也快了?別羨慕別人,這頭前腳后的,你也就抱孫子了。”老太太覺得石榴說話難聽,忙在女兒和媳婦之間打哈哈。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看著她那個大肚子,我就慪得吃不下飯。”王石榴說。

“算算也到時候了。”張流蘇也想起了這回事,可是她還是沒有明白過來,“生小孩是好事啊,你怎么還吃不下飯呢?”

“她那個大肚子笨得簡直像個鴨子,難道沒晃到過你眼前來?”王石榴反問張流蘇。

“我見過她,不過三五天前吧,早上我去種棉花,正遇見她到街上換豆腐,她還問用不用金寶給我幫忙來著。她的肚子……”張流蘇有些摸不著頭腦,“快生的人誰的肚子不是像鴨子一樣?”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王石榴斬釘截鐵地說,“生男孩的人,肚子再大她也輕巧,生閨女的……你難道就從來沒有留意過自己懷孕那會子的肚子?每次都一樣,笨拙得簡直像狗熊,咱媽還不讓說。一看你那肚子,心里就知道完了,又是個劈叉妮子!那個準啊。”王石榴大發感慨。

張流蘇不言語了。聽石榴這樣說,她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轉念一想,她又說道:“現在不同于咱那個時候了。生下男孩只能要一個,要是生個女孩就可以再要一個,計劃生育了孩子那么金貴,先頭生個姑娘也不錯啊!”

“你就好像不生活在這個地球上,難道金寶媳婦沒告訴你這一胎她懷了倆?”

自從老太太做主把王石榴的大兒子金貴過繼給了張流蘇,本來就有些任性的王石榴面對張流蘇常常一副居高臨下的語氣,儼然救世主的姿態。張流蘇不說話,悄無聲息地出了屋。高虹沒有注意到張流蘇的情緒變化,這個話題帶給她很高的興致:“笨拙得像狗熊?我怎么沒在意?”她嘟囔著,想重新打量打量嫂子,這才發現嫂子已經出去了。她趕緊去找嫂子,嘴里還反復重復著自己的疑問。到了她和嫂子共住的屋里,她看見嫂子又要換上那身常年不變的藏藍色土布對襟褂子,趕緊抓住她,“流蘇姐,那身衣服好看啊,紅的好看,怎么又換了呢?怕咱媽不高興?沒事兒,石榴姐說得不對,咱媽又沒嫌你!”高虹是個性情爽快的人,病了以后更是口無遮攔。張流蘇見她又上了脾氣,也就聽話不換了:“行,聽你的,不換就不換吧,我聽你的。不過今天家里待客,你可要好好地幫我啊!”說完,她就帶著高虹到院里刷刷碗、洗洗碟地忙這忙那了。

“五十歲了,說話總是欠思量。”過道里只剩了王石榴和她的母親,王老太太忍不住說。

“我就喜歡說實話,實話都不好聽。想聽好聽的不如聽戲哩,打開電視就有,想聽多久就唱多久。”王石榴不服氣,指指張流蘇租來的VCD,“買個這樣的戲匣子也行。”

對于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七十八歲的王老太太來說,她的見聞和經歷足以寫一本厚重的書了,可是近年來卻越過越糊涂了,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媳婦張流蘇和女兒王石榴這筆賬該怎么算清楚。女兒自不必說肯定不是壞人,媳婦張流蘇也是遠近聞名的厚道人、賢德人,如今四十好幾的年紀了,在油根子峪這樣的純山區村莊,一個人種著七八畝責任田,又要侍候老的,又要照顧病的,都說這要是一個壯勞力都得累趴下,可她從來沒有著過急、發過火。老太太經常納悶地想:這么個好人怎么就不能生個兒子呢?在油根子峪,老人們自古就說做了壞事的女人才斷子絕孫呢。幸好早年自己當機立斷,把女兒王石榴的兒子過繼給了媳婦,為此,女兒常常居功,而媳婦呢,卻似乎并沒有感恩戴德。不管怎么說,現在,過繼的兒子也早已生兒子了,按說老太太應該沒有什么心事了,可是,女兒的兒子又要生產了,還是雙胞胎,萬一要是兩個姑娘……這個問題在老太太的心里同樣是一樁心事。可是看著女兒滿臉心事的樣子,又忍不住安慰她:“身子笨重的生丫頭是不假,在咱油根子峪自古就有這樣的說法。可是金寶媳婦不一樣,她懷了倆,別管丫頭小子,她的身子不都得格外笨?”

王石榴沒有說話,老太太的話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她的心里太怕了,越怕越覺得兒媳婦的體型狀態與兄弟媳婦當年極其相似,越是覺得相似,心里就越懊惱。母親的話讓她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她怔了怔,張了張嘴,卻沒說什么,緊跟著到院子里和張流蘇一起忙了起來。但是她心頭的陰影仍然圍繞著她,也困擾著她,使她不時地嘆口氣。

“嘀嘀——”一陣汽車喇叭響,一家人忙不迭地趕到大門口,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停在門口,果然是主角來了。金貴媳婦抱著裹了厚厚棉被的孩子,下了車,就被高虹搶過來了,嚇得老太太緊張地喊:“拴住屋里的,你快搶過來呀,她腦筋不靈醒,要再有個閃失,可怎么得了?”

張流蘇和王石榴簇擁著抱著孩子的高虹進去了。金貴媳婦攙扶著老太太。老太太不拄拐杖了,趕緊將右手中的拐杖遞到左手里,用自己蒼老的右手掌去拉金貴媳婦的手:“好孩子,想死奶奶了,可別走了,啊?”

汽車喇叭又響了兩聲,眼看著汽車要從胡同里倒回去了,金貴媳婦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跑過去,從車窗里伸進頭去說:“師傅,王金貴跟你說好了沒有?下午三點鐘你還來這里接我。”

不知司機說了什么,金貴媳婦高高興興地跑過來了。

“你們今天還要走?耀宗好不容易回來了,怎么立馬就走?金貴呢?他為什么沒來?”

“他呀,廠里又接了一批新活兒,白天晚上的加班呢。廠里有了活兒干,我也要上崗了,下午就回去吧!”金貴媳婦又攙起老太太的胳膊。

“你也要上崗?耀宗怎么辦呢?”得知孫子媳婦很快就要回去,老太太喜慶的臉上飄過幾縷失望。

“廠里只要發工資,孩子還不好說?送廠里托兒所也行,請個保姆也行。”金貴媳婦順口答道。說完似乎也注意到老太太的失望,她又補充說,“奶奶,金貴想你得很,我也想你,你跟我一塊去城里住幾天吧?”

“去城里?打從你媽嫁到咱家,我們娘倆就沒分開過,只有和她住一塊,我心里才踏實。我老了,哪兒也不去了。”老太太幽幽地說。

說話的工夫,娘倆進了家。張流蘇剛把耀宗從高虹手里哄過來,孩子看著她身上的花衣裳好玩,伸出小手就要抓她領口上的小黃花,抓幾下抓不住就咯咯地笑。石榴也想抱抱孩子,可是孩子看著她毫無色澤的灰布大襟褂子和嚴肅的臉竟然哭了,緊拽著張流蘇的毛衣不肯過來。王石榴的心里酸溜溜的懊惱極了:“不抱了,讓我抱也懶得抱了。”

“你看這孩子,天庭飽滿多么富貴;大頭大臉多么厚成!”老太太撫摸著孩子的小臉。可是孩子搖擺著小腦袋不讓摸。

“真是個小毒種,除了他奶奶,六親不認!”王石榴非常不滿,把奶奶兩個字格外加重了語氣。

“別這樣說,你不也是他奶奶?現在不會喊,長大了,自然喊你奶奶!”老太太安慰王石榴。

“奶奶和奶奶可不一樣,流蘇是真奶奶,我這個親奶奶倒成了假奶奶了。”王石榴語氣冷冷地說,“金貴這個王八羔子也是吃了黑豆變了心了,心里只有她這個好媽,哪里還有我?”金貴雖然是石榴生的,但是年紀不大就跟張流蘇一起生活,感情上自然跟張流蘇親近些。一想起這些事,王石榴就氣不打一處來,當然,她的心里是怨媳婦的,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總覺得兒子沒有問題,往往都是被媳婦教唆壞了。所以,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直盯著金貴媳婦。金貴媳婦也覺察到了,紅了一下臉,溜一邊去了。

“你也別多心,孩子心里有誰沒有誰還能寫在臉上?”張流蘇安慰她說,見她沒吱聲就又補充道,“孩子們都忙,金貴工作的那個單位又不好,整天加班加點地忙活還掙不了幾個錢,不過是蛤蟆逮蒼蠅——剛供嘴,就是有孝順的心,也沒有那個力啊。別想歪了,想歪了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只要咱心里有他們就行了。”

說話的工夫,客人陸陸續續來了。第一個來的是高虹的妹妹高雁,還領著她的兒子小寶。緊接著,王大偉的媳婦王迎春領著她的小女兒勝男來了,王石榴的兒媳婦高淑芳也挺著大肚子來了。一看到她,高虹想起了剛才那句話,一個勁地撫摸著她的大肚子問:“你媽說你的肚子笨得像狗熊,我咋看不出來?”羞得高淑芳恨不能鉆到地縫里。高雁見情形不妙,把高虹拉到一旁假裝問長問短地打掩護。時間不長,一個又一個的農村婦女穿著過節才穿的衣服,挎著竹籃來了,竹籃里盛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或各式各樣的花布。許多人還領著孩子,孩子也穿得格外整齊,一個個羞答答地扯著大人的衣角,低著頭,眼睛卻不時地瞟著桌上的糖果瓜子。

張流蘇的母親也從十幾里地以外的桂花峪趕來了,親戚見面,自然免不了噓寒問暖。張流蘇覺得母親趕路趕累了,趁著還沒開席的工夫,扶她到房間里躺一會兒。張流蘇說:“媽,你這么大歲數了,干什么還跑這么遠的路趕來啊,真不知道心疼自己。”母親說:“流蘇啊,你看你忙得連回娘家的空都沒有了。我不到油根子峪來,啥時候能見到你?”張流蘇說:“快了,等多兒念完了大學,就不用忙了,我把媽接過來,天天陪著。”母親搖搖頭:“你呀,恐怕這輩子都沒有不用忙的時候了。”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說,“你還記得關東嗎?他回來了。”“關東?咋會不記得。他還好嗎?”母親說:“好,發達了,在杏花峪水庫附近蓋了一山的房子……這孩子,還挺有良心的,一到桂花峪就去家里看我,還問你來著。”母親的絮絮叨叨讓張流蘇的眼前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桂花峪同住一條街上的一位兄弟,曾經同張流蘇一起念書,一起漫山遍野找油根子樹,張流蘇家門前這棵大油根子樹就是他從自家土屋頂上移下來的。記得移樹的時候,他還反復叮囑張流蘇要好好照料,好讓它早一天開出美麗的花……

老太太抱著耀宗和親友說些家長里短,大家都不可避免地逗逗孩子,說一些吉祥的話,幸福的笑容堆在臉上重重疊疊的像花一樣燦爛。張流蘇則謙和周到地招待著,不時給客人添點茶。“不喝了,不喝了。”許多人一邊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光了,一邊謙虛道。然后張流蘇再抓些瓜子糖果分給孩子,有的孩子干凈利落地接過來裝進口袋,有的吃上一兩粒,等眼睛的余光證實自己確實已經擺脫了張流蘇的視線,才一點一點裝進口袋。還有的孩子任憑張流蘇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張開小手去接,越是把小手藏得堅決,但是口袋卻裸露著,張流蘇只好將糖果給孩子裝進去。過了一會兒,高雁的小腳婆婆,也唱著周姑子小調來了,惹得大家起哄,這個說:“大媽,你唱一段可好?現成的戲匣子!”那個說:“來,讓耀宗他媽給你抹抹胭脂。你看耀宗他媽隨身帶著胭脂包呢!”油根子峪人習慣把時尚女人的化妝包叫作胭脂包。高雁婆婆就說:“也別看不起我,從小就會的戲,要不是老了,還真能唱一出!”大家七嘴八舌的,熱鬧極了。

接近晌午,廚師做好了飯菜,院子里一溜十來張桌子上擺滿了佳肴。“開席嘍!”廚師招呼一聲,大家都爭著讓著坐到板凳上。

“這鬼天氣,不陰不陽的,還挺熱!”大家正要吃飯,院子里闖進一位少女,臉熱得紅紅的,挎著一只編織袋,里面裝了滿滿一籃子書。

“多兒!”高虹一見少女,興奮得喊出了聲。

張流蘇趕忙接過女兒的編織袋:“見了大媽大嬸、大姑大姨的也不知道打招呼,都十八了,越大越沒規矩。”

“想呢,可就是不知道先招呼誰好。”多兒做個鬼臉,坐到嬸子高虹和高雁中間,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吃飯,“可餓死我了,大家一塊吃呀。”

“就知道吃,好像上輩子是餓死鬼托生的。”老太太斥責她。多兒做個鬼臉,繼續吃。

“你姐姐呢?不是一塊來的?”張流蘇看見小女兒,想起了大女兒,以為就在后面,來到大門口,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到席上問多兒。

“姐姐怎么會來?她教的畢業班,就要考試了。”多兒嘴里含著飯說。

“畢業班怎么了?”老太太很不滿意,嗔怪她,“怎么會不來?今天耀宗過生日,這么大個事,親戚朋友都來了,她怎能不來?”

“咱樂咱的,他們忙他們的,在外面待長了,對家里這一套不習慣,沒的笑話咱們,大偉就常這樣說。”說這話的是大偉的媳婦王迎春。

“是呀,咱樂咱的,都別生分,沒外人,快吃呀。”張流蘇找到了臺階。

“多兒畢業了?”高雁問。

“畢業了。總算念完了。”

“考上了?”

“還沒考呢。不過快了。學校給我們放三天假讓我們全方位地放松,我本想在學校睡三天覺呢,學校又都讓回家。還是回家好呀,回家有好吃的。”多兒又塞一口菜。忽然,一轉眼,她看到了抱著孩子的嫂子,接著看到了多時不見的姥姥,趕忙跑過去,“咦,姥姥!嫂子!還有耀宗……你們什么時候來的?”她搶過耀宗轉了好幾圈。

“多兒肯定能考上。”“多兒就帶著那個長出息的樣。”……大家紛紛祝福她。

“又是一個女秀才。”高雁贊嘆道。

“拴住嬸,你真行。我常說,像你這樣忍苦受累把孩子一個一個送出去,才是真本事呢。”王迎春說。

“你也送啊,這幾年你和大偉可是攢下錢了。送個孩子還不容易?”

“想著了。大妞已經到鎮上念書了,勝男今年也該上一年級了,我常給她們講呢。”王迎春指指坐在身邊的孩子。

“哪里來的花香氣?”多兒抽抽鼻子使勁聞聞,同時四處張望著。她發現了插在瓶子中的野花,“赤粒子花!我好幾年沒見了!”說著,撲了過去。

“別動,”張流蘇就近搶了過去,“這是給你嫂子的,你想要,到山上去采,滿山遍野都是,多得很。”

多兒不高興地噘起了嘴,王石榴則非常不屑地撇撇嘴。

王迎春說:“看見這些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看見你家的桂花就羨慕得了不得,你抽空也給我培植一棵,行不行?”

“什么大不了的事,當然行!”張流蘇爽快地答應。

“也給我一棵。”“我也要。”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干脆,你教給我們嫁接的方法,免得大家都找你要。”王迎春想出一個主意。

“我倒是覺得,油根子越來越少,這樣下去,往后再想嫁接桂花找不到本也沒法子了。所以啊,多培植幾棵油根子樹是正經事。”張流蘇提醒大家。

“算了吧,咱油根子峪自古就是閨女出嫁陪送桂花,不為別的,圖個吉祥。你倒是喜歡油根子樹,一結婚就在門前栽下這棵大油根子樹,”王石榴指著門口的油根子樹搶白道,“怎么樣,不光不開花不結果,你連個兒子也沒生出來!”

大家安靜下來,金貴媳婦看了王石榴一眼,撇撇嘴將頭扭到一邊。

王迎春插話了:“還真不一定,我結婚的時候娘家陪送的大桂花樹得兩個壯勞力抬,我不也生了兩個閨女?!”

高雁也想起了一件事,問道:“流蘇姐,還有一件事,農時節令我總也記不清,都說數九天種蓖麻,今年是耽誤了,現在想種還行嗎?”

“現在種?現在種還能結蓖麻?白日做夢罷了,這是成心浪費種子?!”高雁婆婆嘮叨。

“你別說,說不定還真行。”張流蘇看看耀宗,認真地說,“耀宗出生的時候,忙里忙外的,忘了數九天種蓖麻的事了。我一看來不及了,就把種子放在兒子家的冰箱里幾天,結果種下不到一個星期,就出苗了,蓖麻長得還挺好。”張流蘇看著高雁說,“你家不是有冰箱嗎?你也試試吧。”

大家正聊得火熱,敲鑼打鼓地進來一幫人,為首的是村支書,一進門就亮開了銅鐘一樣的好嗓子:“老太太,祝賀您了,我代表咱油根子峪村,祝賀您四世同堂。”緊跟著,從他身后閃出兩個人,抬著一塊匾,匾上包著紅綢子,支書親自揭開,是一塊紅棕色的木牌子上面刻著金色的隸書:四世同堂。

張流蘇趕快招呼:“大伙快坐下喝酒啊。”

“拴住哥沒在家?”支書梭巡了一圈。

“他?打從當了醫生,我們都當他是賣給衛生室了!”說這話的時候,老太太臉上仍舊帶著幸福的笑,“這都幾十年的老黃歷了,你還不知道他?”

支書徑直走到張流蘇身邊:“大妹妹,我有件事求你,你可千萬不要推脫啊。”

一院子人把目光投向張流蘇,張流蘇也吃驚不小:“我?我能做什么啊?”

“這幾年,各級領導都重視‘招商引資’,咱村里缺乏人才也缺乏信息,總是完不成招商任務。前幾天我去縣上開會,一位領導給我支招,說是開發杏花峪的那個大老板楊關東就是你娘家村里的,我回來一打聽,還是你的發小?!”支書拍打著額頭,“這下可有指望了,你呀,帶我去找找楊老板,讓他到咱村里來投個資啥的,我給你記功發獎!”

張流蘇看看支書,看看娘家媽,又看看自己的婆婆,沒吱聲。

王老太太著急了:“拴住屋里的,你還有這么好的親戚?村里這么大的事,你趕快答應啊!”

“就是啊,咱這個小山村,要是楊老板幫助咱發展好了,誰會忘了你?!”支書進一步敦促。

張流蘇沉吟:“他十六七歲就出門了,這么多年不見,說不定連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多兒過來了:“那個叔叔是不是叫楊關東?真巧啊,剛才我就是坐他的車來的。”

張流蘇:“你?坐他的車?怎么可能?他老早就出門了,連你姐姐都沒見過他。”

多兒接著說:“真的,早上我來的時候,坐公共汽車到了鎮駐地,正愁這么遠的路怎么走到家呢,一位叔叔開著一輛锃亮锃亮的汽車停在我身邊,打量著我,問我認識不認識張流蘇,我問他是誰,他說他叫楊關東,是你的同學,正好他要到杏花峪,于是順路就把我捎過來了。”

支書高興了:“這下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這回,咱村里可要起大變化嘍!”一個起了頭,全院的人附和著,宴席就在這樣的氣氛中進入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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