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是一年一度圍獵的日子。
李令蓁打了個哈欠,因獵場離宮遙遠,宮中一干人等都起得很早,她也不太精神。原本想叫夏靜姝來和她做個伴,一路上聊天,時間過得也快。
卻聽說禮部尚書夫人最近剛從興國寺回城,闊別多日,甚是想念夏靜姝,如今正拘了夏靜姝在馬車上作伴。那也沒辦法,嫡親的嬸娘對夏靜姝有話要說,李令蓁也不好打擾。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在簾外稟告,“公主,這里有個茶肆,陛下吩咐停車歇腳。您看,可要下來走走?”
白繡撩開簾子,漏出半邊腦袋,“大概停留多久?”
車夫答到,“半個時辰。”
“我們下去走走?”李令蓁提裙起身,身體力行地表示她對這個提議的支持,久坐實在是有夠難受的。
外頭已經放好了馬鐙,白繡先走了下去,隨即回頭扶李令蓁。
太后常年吃齋念佛,對狩獵活動一向不感興趣,此次并未擺架西山獵場;昭寧帝出行,留了三皇子監國,蕭淑妃也就沒有來了。
沒了這些熟悉的長輩,行動舉止雖然自由一點,但總歸是無趣。
李令蓁并未打算進茶肆喝茶,衛士們大多在茶肆歇腳,進去還累得他們行禮,不若就在茶肆外的湖邊走兩圈,正好活動活動。
“南華!”還沒走幾步,她的身后就響起了急切的呼喚,主仆兩站定回頭,發現喊她的竟然是新晉的朝瑰公主——何田田。
何田田一身黃色宮裝,跑得急了,發髻都似乎有些歪了。待到了她們兩面前,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
“南華!”
李令蓁有些詫異于她的急切,于是安撫到,“你怎么了,有話慢慢說,不要這么急。”
“我有話和你說。”何田田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為難地看了白繡一眼。
李令蓁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白繡的態度,前頭就是沒有護欄的湖邊,白繡并不認為那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上次遇上這位朝瑰公主,還是朱雀門前驚了馬,累得李令蓁頭上磕了個疤,白繡是在憋不出什么好臉色。
李令蓁想了想,覺得來自民間的何田田,應該沒有宮里那種陰暗的心思,于是不動聲色的給白繡使了個眼色。
白繡帶人退到了三丈外。
“說吧?”李令蓁繼續往前走,何田田亦步亦趨。
白繡帶著宮人不遠不近地站著。
“對不起。”何田田看著她改變發型的腦袋,單刀直入。
雖然沒有好全,但是不用裹著紗布了,傷口也已經結了痂;疤痕褪去需要些時間,李令蓁特意找了個梳頭宮女,剪了劉海,擋住額角的疤痕。
何田田特意找過來,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我不是故意的。那馬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發了瘋,傷到了你,真的很抱歉。”何田田的內心充滿了歉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能和她道歉的機會。
李令蓁不說話,良久,她經不住笑了,“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既然是個意外,不必放在心上。”
何田田心思單純,在宮內宮外也都沒有線人,自然不知道那天過后發生了什么。馬發瘋的事情并沒有只在壽康宮結束,此后,昭寧帝還派了人到馬場調查。
調查的結果頗為可笑,只因為何田田選的那匹馬是汗血寶馬,性子烈,不受人控制。何田田馬術不精,沒有馴馬的經驗,惹了汗血寶馬發瘋,再正常不過了。
但是因著這個契機,昭寧帝看上了一位英姿颯爽的馴馬女。李令蓁額頭的傷還沒好全呢,那馴馬女就已封了貴人送進宮,近日頗受昭寧帝喜愛,今次也被選中,伴駕來了西山;不得不感慨,皇帝后宮中后位空懸也是挺好的,那就沒有人能以皇后的身份規勸帝王,為君者總歸是更自由的。
如果說驚馬事件有個幕后黑手,最大的嫌疑人其實并不是何田田,而是最終從中獲益的秦貴人。
不管前朝還是后宮,鑒定母后黑手時,這條規則都是通行的。
何田田顯然并不知道此種內情。
“南華,你人真好。”何田田放下了心里的忐忑,脫口而出。
李令蓁哭笑不得,想起來段謹的那句評價,關于何田田為什么會是動物,因為她會經常給人正向的反饋;誰不喜歡經常被人夸呢?
何田田打量著她的神色,未見厭煩,于是大著膽子繼續說了下去,“還有…段謹…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
微風吹拂著她們年輕的面容,李令蓁微微瞇了眼,黑色的瞳孔沉靜深邃,半點看不出情緒。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和段謹的關系?”李令蓁抬手擋在額前,時近正午的太陽讓她覺得有些刺眼。
“乞巧節。我溜出宮和他去看了燈會,回宮的時候被父皇抓到,教訓了一頓。我這才知道他和你…心照不宣的關系。”何田田絞起了手指,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
她并不是無端介入他人情感的女子。最初的時候,她只是在河流的下游撿到了被沖上岸的段謹,見他尚有氣息并且樣貌清俊,發了善心救回了家;后來段謹陪她回京,助她認親,這一路上的陪伴,令她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在得知段謹有一個即將訂婚的青梅竹馬時,她的腦袋都是懵的。
況且昭寧帝更是告訴她,李令蓁的父親因社稷而死,若是她們兩為了一個段謹鬧出爭端,他會無條件達成李令蓁的意愿。出于一種爭了也沒用的微妙心理,何田田向段謹說了些分道揚鑣的話。段謹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鬧了一出御前求婚,把昭寧帝都給尷尬住了。
直到李令蓁回宮前,何田田和段謹,都是一種無法加深又無法斬斷的微妙關系。
李令蓁莞爾,抽離了對段謹的情感,聽何田田講故事還怪有意思的。有些事情同何田田說開了也好,昭寧帝認了她,她們兩現在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堂姐妹,沒得讓人看了笑話。她李令蓁是再也不會和段謹糾纏上的,一個再優秀的男人,若有了腳踏兩只船的嫌疑之后,看著就仿佛污了眼睛。
“你若為他,實在不必向我道歉。我同他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你和他之間的事情,我也無意摻和。因此,我和你之間,沒有什么歉疚、對不起的。”李令蓁看著她,像是教導不懂事的妹妹,“有些話今日說明白也好,我不會再和段謹有更多的聯系,你不必多想。”
何田田駐足沉思,沉默良久。
片刻之后,何田田重新露出了陽光明媚的笑容,快步追上了李令蓁,與她并肩繞湖,“南華,謝謝你。”
這個新晉的朝瑰公主,李令蓁不知道她的性格在宮里是好是壞,不過卻有一件事想問問她,“你之前是不是說過,讓三皇子昏迷的糕點,是從你宮里拿的。”
“嗯,”何田田點了點頭,“那天新來了一個太監,會做很好吃的糕點,我聽說段謹在宮里,就讓人把一些糕點送去給了段謹。”
這盤糕點,段謹和三皇子李靈玉都吃了,中毒昏迷的卻只有三皇子李靈玉。
有可能做手腳的應該是做糕點的太監、抑或是送糕點的宮女。
“那個太監呢?”李令蓁隱約記得,她們回宮那一天,昭寧帝向太后講述這件事情時,只說了涉案的宮女失蹤了,那么做糕點的太監呢?
何田田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父皇調查過他,沒查出什么問題,他現在還在鳳陽閣小廚房呢。”
沒什么問題?李令蓁覺得自己有些想多了,“走吧,我們再逛兩步就回去。”隨手招呼了一下身側的何田田。
兩人在湖邊悠閑地散起步來。
“左邊那位紫色衣服的,應當是南華公主吧;右邊那位黃色衣服的,陛下新封的朝瑰公主?”身量高挑的男子站在茶肆門口,饒有興味地瞇了瞇藍綠色的眼睛。
夏孟秋面色不改,打著太極,“微臣無從得知兩位公主今日的衣著,王子見諒。”
他是鴻臚寺少卿,有著陪同接待外賓的任務,回鶻王子在京城期間,他都要密切關注,因此隨侍左右。
“聽說南華公主高貴典雅,朝瑰公主活潑美麗,確實很好分辨。”回鶻王子示意夏孟秋看去。
黃色女子走著走著,小跳了一步,站到紫色女子面前,兩人相對而立,卻都未停下腳步,黃衣女子背著手倒退地走,兩人邊走邊聊。
顯而易見,黃衣女子好動,不按規矩出牌,紫衣女子好靜,走得每一步都差不開距離,規矩內秀。
說話間,倒退走路地黃衣女子還似乎踩到了小石塊,踉蹌了一步,紫衣女子忙伸手去拉她。
夏孟秋輕微地皺了下眉頭。
“不過,兩位公主都不如我妹妹大膽慷慨啊。”回鶻王子回了頭,看向馬背上的回鶻公主。
青葉公主穿了一身深綠色紗裙,毫不避諱地露了半截腰在外頭,恣意地坐于馬上,隱約可見白皙修長的美腿。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朝和回鶻的穿衣規矩,確實是不一樣的。”夏孟秋情緒穩定,從容接話。
回鶻王子不再多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西山獵場是從前太宗時期圈地修建的,目的是讓以后的皇室子弟定期游牧涉獵,不要久享富貴,忘了馬背上的功夫。”李令蓁搖著一把玉蘭花鳥的團扇,慢條斯理地說著。
一行人下了馬車,各自被分配了居所,正往行宮住所走去。
當然,行宮只住女眷,來打獵的男人住在獵場外圍營帳里的,連昭寧帝也不例外。
她們正往住所走去,林蔭小路清雅幽靜。太后未曾來獵場,蕭淑妃也沒有隨行,段惠妃早一日到了行宮打點事宜。她們兩位公主是行宮女眷里身份地位最高的,自然地被分配了最好的兩處居所,都在行宮的東邊。
因而,下了馬車的何田田就往她身邊湊,看什么都好奇,李令蓁無奈,給她科普。
“不過,南華你會打獵嗎?”何田田瞅了一眼她的玉蘭花鳥團扇,遲疑地問道。
李令蓁看著她,坦然的承認,“不會。”
“誒?”何田田有些驚訝,因為之前那句皇室子弟都會定期游牧狩獵,讓她以為皇族人士都會打獵呢。”
眼前的典雅少女微笑依然,“這個啊,因為一直都是和太后娘娘一起來的,她怕圍場危險,向來不愿放我去打獵。”
宮中人盡皆知的,南華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寶;統共只有兩個兒子的太后娘娘,因為失了幼子,對幼子的女兒看得緊,生怕孩子養不大;南華公主年少時,曾在梅園玩耍摔了一跤,隨侍的宮人便被太后問責,俱逐出宮去了。
“這樣啊。”何田田摘了路邊的一根葉子,在手上轉著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華?”身后有人在喊。
李令蓁和何田田一齊轉過身,來人似乎才發現何田田也在,笑著說了一句,“朝瑰也在啊?”
何田田不明所以,點了點頭;李令蓁卻體會出了大皇子妃語氣里的意味,她大概是覺得,兩位公主算是敵對關系吧,為什么會待在一處相談甚歡。
“大皇嫂,你也住在這邊嗎?”李令蓁問了句不咸不淡的話。
大皇子妃是一個身量高挑,八面玲瓏的人,昭寧帝曾經盛贊過大皇子妃的能干與賢惠。只見她迅速斂了打量的神色,接了李令蓁的話,“那倒不是,東苑只安排了你們未婚的女孩子們;我們這些有家室的,統共安排在了南苑。”
因著這份賢惠能干,大皇子妃今次被段惠妃選中,輔佐她打理行宮事務。各處安排了哪些人居住,大皇子妃是再清楚不過了。
李令蓁輕搖扇子,因著這安排,想起了大皇子妃的孩子,“那鶯姐兒是住哪兒呢?”
鶯姐兒是昭寧帝目前唯一的孫輩,頗受大家喜愛。
“多添了一些人帶著,還是和我住。”大皇子妃想起孩子,那慣常掛著的笑容倒真實了些,“你額頭上的傷可好些了,那日聽說你受傷,我便一直想著進宮看你,奈何鶯姐兒那頭離不了人,我脫不開身。”
何田田有些赧然,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李令蓁受傷的事情畢竟和她有關。
當然,這些客套話自然是不必當真的,鶯姐兒都已經三歲了,哪是什么連一天都離不得母親的孩子。今天就是不湊巧教她們遇見了,大皇子妃才不得不找個理由來推脫沒有來看望她。
大皇子乃昭寧帝的先皇后張氏所生,正宗的中宮嫡出。
但是張皇后一直以來不受當今太后的喜愛,張氏的姑母是先帝的皇后,現在的太后是先帝的貴妃,當初兩人在先帝后宮斗得你死我活的。太后是先帝后宮的最終贏家,自然不喜張皇后在眼前晃,經年以后,也不喜歡張皇后留下的大皇子。
而今的形式也很明顯,張家獲罪受罰,張皇后早逝,中宮嫡出的大皇子被邊緣化,蕭淑妃所生的三皇子風頭正盛,儼然有立儲的架勢。
大皇子夫妻兩,才不會上趕著到壽康宮來看太后的白眼呢。
“多謝皇嫂惦記,只是小傷,如今已經快好了。”李令蓁囫圇答到。
大皇子妃仔細打量了一下李令蓁,很輕易就發現了她發型上的變化,“我看你剪了劉海,是結了痂傷口并未好全嗎?”
“嗯,時日尚淺,太醫說還需要慢慢恢復。”
“可憐見的,怎么就倒了這樣的霉;改日讓你大皇兄尋些祛疤的膏藥來。”
李令蓁拿團扇擋住了下半張臉,笑道,“不勞煩皇兄了,前兩天夏家小姐還給我送了一些祛疤的膏藥,我用著倒還不錯。”
演著演著仿佛真的兄妹情深,說不得站在旁邊看她們兩打太極的何田田已經信了。果真是應了那句古話,三個女人一臺戲。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李令蓁都沒打算用大皇子府送來的任何東西。
大皇子妃應該是看到了好戲收場的標志,行道樹的綠色終于延綿到了盡頭,“這就到了,兩位妹妹往東邊走吧,有什么少缺的,遣人來南邊找我就是了。”
行宮的岔路就在她們眼前,她們要分道揚鏢了,天色已經不太早了,行了一天的路,等她們走到居所,大概也可以吃飯了。李令蓁應了她的好意,并不先走,拉了何田田的手,示意她一起待在原地,做出了等大皇子妃先走的姿態。
大皇子妃會意,也不繼續推諉,身側機靈的宮女們屈膝行禮,向兩位公主告別。
忽然起了一陣猛烈的風,大皇妃身后的宮女被吹起了劉海,李令蓁注意到,宮女的臉上有半邊燒焦的疤,向來不錯的記憶開始復蘇,她的眼睛輕微睜大,最終還是保持了面上的克制。
“我們也走吧。”李令蓁迅速地壓下了思緒,眸色漸深,招呼了一遍狀況外的何田田。
何田田并沒有怎么搭理大皇子妃,她對宮外皇子府的皇妃沒有什么認知。尤其是還說到了那天沖撞了李令蓁的事情,她怕說多錯多,干脆乖覺地閉了嘴。
“好。”何田田跟上李令蓁的腳步,突然覺得,每個步子標準得像是尺畫的女子,似乎走得又快又急。
可能是大家都餓了吧,大皇子妃一行人走的也不慢,何田田沒有多想,也快步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去;慢條斯理地走路,慢條斯理地講話,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