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五日，額頭上的傷口逐漸結了痂，李令蓁坐在桌案前，畫著眼前懶洋洋的貓。這只名叫千粟的貓，實在是生得好看，眼睛活像兩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珠，脾氣又異常的慵懶隨和，很令人喜愛。

正如夏孟秋所說，這只貓很適合在書房當活物畫具。

“殿下，夏少卿來了。”白繡領著夏孟秋走了進來。

一身儒衫的清雅公子站在她眼前，行了一禮，微笑致意，“殿下好雅興。”

可不是好雅興，這只貓是他寄養在這的，她今日第一次畫貓，倒召喚了主人出來。千粟見到好久不見的主人，難得靈活地從桌案上跳了下去，扒著夏孟秋的衣角。

李令蓁放棄了繼續畫畫的想法，置筆于山字形筆架上，起身凈手。

夏孟秋彎腰，抱起千粟，仍舊站在原地等她。

李令蓁洗完手，請他在窗側的椅上坐了，“好久不見，夏少卿難得入宮。”

他們現在姑且算是聊得來的朋友。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夏孟秋喝了一口茶，賣了個關子。

“此話怎講？”李令蓁好奇。

“原是我妹妹接了好友委托，要向您道個歉。但她昨日晨起不適，偶感風寒，便打消了進宮的念頭，央求我進宮向您說明。”夏孟秋溫文有禮地說著，不疾不徐，還有條不紊地拍著懷里的胖貓。

“靜姝無礙吧？是誰輾轉著想和我道歉呢？我記得近日來，并無什么特別的人得罪了我。”她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又反思了一下。

夏孟秋笑道，“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

“我記得...三皇子妃是那陸國公府的幼女，名字是叫陸...”李令蓁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了。

“陸爾雅。”夏孟秋接到。

“對，沒錯。”李令蓁不記得她和新晉的三皇子妃有什么齟齬，“她為什么想和我道歉？”

夏孟秋搖了搖頭，對這種當事人都不明所以的情況很是無奈。“事情要從您那天被瘋馬沖撞說起。實際上，朝瑰公主不是三皇子帶出宮的，雖然她的確是藏在三皇子的馬車里，但是三皇子并不知情的。”

“......”李令蓁明白了，這是一出代為請罪的戲碼，“原是三皇子妃允了朝瑰上馬車？”

“是的，自古背鍋為紅顏嘛。”夏孟秋置身事外，看得很清醒。”

“這倒也沒什么。”李令蓁并不覺得這是一個怎樣大的過失。

事實上，昭寧帝一朝，對后宮的管控還是寬裕些，宮中妃嬪可以每月召見家人一次，每年也有一次回家省親的機會；皇子公主們則比宮妃還自由，如李令蓁本人，可以自由出入宮禁，也能自由召見外頭的人；再比如裕王，從先帝時期到現在，一直都是自由出入宮禁的；何田田只是一個被皇帝太后嚴加看管的意外，人非草木，任憑控制，時間長了，老是被控制出行的何田田，自然會生出一些向往自由的心思。

有了這種心思之后，她求了三皇子妃，偷偷趁勢出宮，也不算十分離譜。

那三皇子妃年紀小，今年才十六歲，心軟，大概是能輕易求動的。

夏孟秋早先就覺得李令蓁不會在意這件事，所以他也先拋出了這件事；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還有一事；前幾天，三皇子譴了她來探您的病，她走到一半，走歪了去。”

“什么叫走歪了去？”李令蓁更迷惑了。

“她進宮之后去探望了四皇子，沒往壽康宮來。探病的禮物也給了四皇子，然后便出宮去了。”夏孟秋眼看著李令蓁目瞪口呆，他想，當時夏靜姝把這件事告訴自己時，自己的表情一定也很訝異。

“你是說，三皇子讓三皇子妃來探我的病，三皇子妃卻探到了四皇子那里去？”李令蓁組織了一下語言，把這件奇怪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夏孟秋肯定地點了點頭。

她為什么會送到四皇子李靈康那里去？

誠然，李令蓁前幾天剛聽說過四皇子舊疾復發的消息；但是三皇子妃和四皇子，是天然的、應該避嫌的關系，三皇子也并未讓她入宮探望李靈康。

實際上，四皇子李靈康是打娘胎里生出來的體弱多病，天生腿疾，他們這些宮中的人都習慣了他總是三病兩災的，若是次次舊疾復發都派人去探望，一年應該能探望個四五十次吧。

打住打住，三皇子妃和四皇子的關系，不是她應該關心的。應該關心的人是三皇子李靈玉才對。

所以，“靈玉罰她了？應該不會打罵吧？”李令蓁單手倚著案桌，低聲打探。

這是一個聆聽八卦最周到的姿勢。

夏孟秋見她這樣，心下莞爾，暗道，果然再端莊守禮的姑娘，也會對男女愛情事件感興趣。

“沒有，聽我堂妹說；三皇子只是好似生氣了。”夏孟秋斟酌著用詞，試圖盡量完美地描述那對新婚夫妻的相處狀況，“主要表現為，三皇子最近不分日夜地在書房修身養性，并不踏入婚房半步；最具決定性的，他大概有五天沒和三皇子妃講話了。”

嘖，李靈玉這個性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對誰心有不滿，就會一年半載地不理人家。李令蓁和李靈玉從小一起上的御書房，對李靈玉的性格還是有點數的。

所以她先前唯恐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李靈玉，一是因為李靈玉真的很會冷暴力，二是因為李靈玉太有可能成為儲君了。

“難為三皇子妃了。”李令蓁回想了一下自己熟悉的李靈玉，對三皇子妃的前途表示悲觀，“她年紀小，靈玉又是個不知冷知熱的性子，這樁天子賜婚......”

不會沒有合過八字吧？！她皇伯父賜婚的時候應該召見過欽天監監正吧。

“所以說，三皇子妃托我堂妹來向您解釋一下，這兩件事情，她都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想岔了。”夏孟秋喝了一口茶，話帶到了，任務完成了。

“這算哪門子一時想岔了，”李令蓁眉心微蹙，心情復雜，“頭一件事倒無所謂，我不介意她帶朝瑰出宮，這同后面的意外也沒什么關系，馬的問題，我不至于苛責他們中的任何人；這第二件事也和我沒什么關系，靈玉叫她來探我的病，她走岔了路，沒完成靈玉的吩咐，生氣的合該是靈玉，我這也不過是少了一個探病的人，多思多想一會而已。”

夏孟秋笑了，“殿下說得是，生氣的確實是三皇子殿下；但是這三皇子妃嘛，既然廢了心思求到您這，意思也就擺在這了，她想請您為她與三皇子說和。”

夏孟秋拍了拍手，門外侍立的宮人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中都端著一個木質托盤。

托盤上放著的，正是這三皇子妃的誠意。

夏孟秋放下膝上的貓，站了起來，走到宮人們的面前，充當起介紹的角色來。

“這頭一件，乃絳州汾河澄泥硯，三皇子妃說，殿下養病不能外出，唯恐無趣，這方硯臺細膩滋潤容易發墨，墨汁細勻而無雜質，不管寫字還是畫畫，請殿下聊以解悶。”

“第二件，旃檀拉絲蝶戀花摺扇，蘇州府出產的，工藝精良，難得的是，做這把扇子的旃檀已愈百年，三皇子妃聽說殿下喜歡扇子，請您笑納。”

“第三件，金玉梅花頭面，這個......微臣并不太懂，大抵是好看的，三皇子妃覺得適合您。”

“最后一件，高山流水琴譜。這和三皇子妃無關，是微臣今日探病的禮物。”夏孟秋施禮表示介紹結束，挺直如松地站在李令蓁面前。

李令蓁笑意盈盈，也站了起來，一件一件地看著這些精致玩意，“原想置身事外，但是這把扇子委實打動了我，看來少不得幫她一遭了。”

李令蓁喜愛收藏各式各樣的扇子，這在宮里不是什么諱莫如深的秘密；三皇子妃打聽她的喜好很容易，弄到這把扇子卻很不容易，旃檀扇具有天然香味，用以扇風，清香四溢，有“扇存香在”之譽，盛暑可以卻暑清心，入秋藏之筐中，有香襲衣衫、防蟲防蛀之功效，保存十年八載，依然“日日花香扇底生”。

旃檀木本就難得，更何況年逾百年的旃檀木，兼之這把扇子工藝精美，不可多得。

可見這三皇子妃當真是費了些心思。

一個年僅十六歲的三皇子妃，無非是行事稚嫩，不謹慎了些；幫她勸勸李靈玉也未嘗不可。

澄泥硯和金玉頭面她倒是一般喜歡，只這第四樣東西倒讓非常喜歡，“夏少卿，我無功無過的，為何突然送我這么罕見的收藏？”

“禮尚往來。”夏孟秋笑意淺淺，“托公主的福，陛下賞了我一把承影劍。”

承影劍是上古十大名劍之一，據傳出爐時，“蛟分承影，雁落忘歸”，是一把精致優雅的劍。這種檔次的劍，一般也只收藏在史書上的勝利者手中，正巧，昭寧帝的庫房里正好有這么一個寶貝。

那日李令蓁驚馬，夏孟秋幫了些小忙，昭寧帝財大氣粗，直接把承影劍賜給了他。

對于一個略微有些愛舞刀弄槍的青年人來說，這賞賜真是賞到了心坎里。

循著由頭，他覺得一定是要感謝李令蓁的，一是因為她受傷，給了他表現的機會，二是為著她那句請昭寧帝代賞夏少卿。可不正是托了她的好福氣嗎？

夏孟秋在禮部尚書府的家私里找了一圈，最終找到了這本高山流水琴譜，這也是不知道歷經了多少朝的收藏，現存世不多，幾近失傳；正好南華公主李令蓁擅琴，便拿了這琴譜來聊表謝意。

李令蓁眉目舒展，心情愉悅，場面話卻還是要說，“自古寶劍配英雄，皇伯父慧眼識人，沒有我多少功勞。夏少卿客氣了。”

“高山流水覓知音，這本琴譜等待彈奏它的人已久；雖為家中私藏，卻無人可奏，還望公主賞個臉，收下這孤獨的琴譜。”夏孟秋的場面話說得也很是圓融，李令蓁聽得心里感慨，怨不得這人三年前能拿下殿試狀元之名，講話就很是好聽。

“好了好了；我收下這本琴譜，老實說，這四樣東西里，我最喜歡這本琴譜，夏少卿有心了。”李令蓁莞爾，不再打機鋒，“先下去吧。”

宮人們又帶著東西撤出了書房，獨留他們兩人。李令蓁有心和他聊會天，“夏少卿今日可有事務忙碌？”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她是一個情感上慢熱的人，太后要她短時間內定下一個駙馬候選人來，實在是為難，因此也只能硬著頭皮，盡力去了解對方。

“無事，今日大雨，回鶻使團不欲出行，微臣也樂得清閑。”夏孟秋任職鴻臚寺少卿，負責與他國的外交，使團出行，總之要陪同的，如果那廂沒有出行計劃，倒也能休息一日。

李令蓁這才發現天色下了大雨，有些驚訝，“我竟未曾發現雨勢如此，夏少卿，那我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家吧。”

再晚些天色變暗，雨天濕滑，出行更是危險，該放他早點回家才是。

夏孟秋明白她的好意，看樣子左右也沒什么要緊事，于是笑著起身，提醒道，“殿下別忘了給三皇子去信，讓他好歹理一理三皇子妃。”

“知道了。看在你冒這么大雨送禮物的份上，我一定盡力去說和他們兩。”李令蓁笑道。

夏孟秋在她面前做了個揖，告了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