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還是第一次進到這里?！笔Y溪風的腳邊窩著一只貓，他一身瓦藍色的常服，手腕輕貼桌面，形成安穩的支撐點，正執筆在案上涂畫。

李令蓁在他對面，支著腦袋看他涂畫，額頭上還系著一圈紗布，“蔣大人能這么一氣呵成地畫符，看上去腕力不錯，字寫得怎么樣？”

蔣溪風是被太后請來給李令蓁畫符的，她總覺得小孫女最近有些無妄之災，是一個諸事不順的倒霉蛋；難得欽天監監正最近在京城，看太醫之余，研究一下驅邪改運也是可以的。

“國子監墻上還有我當年寫的字?！笔Y溪風又畫了一個圓潤的圈，言下之意是字寫得不錯。

雖然他不承認自己是個江湖騙子，但宮里的太后老太太認為欽天監就是干這行的，他也沒辦法；他還要賺俸祿討生活，來給公主畫畫符，身不由己些也是正常。

“那要不還是寫副字吧，這樣的符貼在我床頭，感覺很奇怪?！崩盍钶柘胂罅艘幌掳尾酱舱匈N著一張黃紙的畫面，上面用朱砂畫著詭異的圖案，這會讓她覺得睡在那個床上的自己是個僵尸。

朱砂黃紙，可不就是志怪小說里鎮守僵尸精怪們用的嗎？

蔣溪風放下筆，雙手背到身后，掏出了一個繡籮，開始挑選香囊，“所以，要把畫好的符塞到香囊里面去，然后掛到賬鉤上?！?

這樣子就不用面對觸目驚心的朱砂和黃紙了。

“…你哪里來的香囊和香料？”李令蓁莫名。

“香囊是白繡姑娘拿來的，香料是從程老太醫那里配的，有助于殿下靜養。”蔣溪風熟練地裝著香囊。

李令蓁打了個哈欠，時間并不早了，蔣溪風是從宮宴上過來的，“你有心了?！?

今天晚上，有接待回鶻使團的宮宴。

禮部尚書出訪回朝，還帶回來了回鶻十王子和十王子的胞妹青葉公主；在出訪的兩月間，聽說回鶻發生了內亂，禮部尚書作壁上觀，適當的渾水摸魚，達成了玉華國想要的結果——確定下來的回鶻王，是和玉華國關系不錯的四王子。

四王子曾經來過玉華國，昭寧帝對他有很高的評價。

蔣溪風少見的嘆了一口氣，“公主，回鶻使團在今天的宮宴上請求聯姻?！?

“嗯？”這倒是有點新鮮，宮宴上剛發生的事情，消息大概還沒有傳出來。李令蓁反應過來，蔣溪風是故意挑著這個時間點過來的，太后并沒有硬性規定讓過來的時間。他是在宮宴上聽了和親之說，才過來通風報信的。

“禮部尚書去的那兩個月，回鶻內亂，現在來了位公主和王子，是新晉回鶻王的親弟、妹。”蔣溪風把干透了的符紙塞進了香囊。

“和親的對象是誰？”李令蓁來了精神，挑了挑眉。

“為新任的回鶻王求娶我朝公主，作為交換，青葉公主會嫁過來?！笔Y溪風系好繩結，壓低了聲音，“既沒有說新任回鶻王想求娶哪位公主；也沒有說青葉公主嫁給誰?！?

但是玉華國適齡的公主只有南華公主李令蓁，或者那位新晉的朝瑰公主。昭寧帝這一朝的李家宗室人丁不旺，兄弟里多得是被他貶到天涯海角去的，不說公主，京城里的李家郡主都不多。

李令蓁皺了皺眉頭，桌案上的小香爐氤氳出蛇形的軌跡，她無從知道事情的走向。但是，“我出生于皇室，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受萬民的供養。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去和親?！?

“公主？”蔣溪風訝異地抬起頭看她。

因為受了傷的關系，她的頭上沒有任何珠翠，只一根簡單的發帶系住了頭發，比平日里少了許多金貴之氣，但人的眼神不會改變，李令蓁的眼神始終平靜無波，那是金玉堆砌出來的無感。

她好像挺厭世的。

“昔年萬春姑姑為了避嫁回鶻，匆忙嫁了兩情相悅的世家子，但是她并不幸福；前幾日我探望段謹時，在監牢里看見她了，她已經神志不清了；我想，回到幾年前，她可能會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回鶻再艱苦，只要我朝國力強盛，總是會善待和親公主的?！?

萬春公主是先帝的小女兒，如今正因為殺了駙馬而在監牢里養著，這件事鬧得天下皆知。消息傳到壽康宮中時，太后和昭寧帝俱沉默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想到，當年的一樁和美姻緣，最后會鬧成這樣。

“三月前如果我堅持要嫁給段謹，賜婚的旨意早就下了，斷不會有如今的局面；老實說，我的確是喜歡他，但是我對婚姻并沒什么向往；段家權勢烈火烹油，蒸蒸日上，而我只是一個父母雙亡，仰仗皇祖母和皇伯父的公主，段謹娶我，若是皇祖母和皇伯父哪日不在了，新帝又懶得管我，我的下場可不一定會比萬春姑姑好?！?

萬春公主的事情發生之后，大理寺介入，調查了這一樁弒夫案，發現萬春公主的婆家道貌岸然，男盜女娼；駙馬好男風，為掩蓋這個事情，無所不用其極，萬春公主糟了不少的罪。昭寧帝和太后，甚少關心外嫁的公主。

“這也并非杞人憂天。老實說，我這次頭破血流，多得是人送禮探望我，連段謹和朝瑰都送了禮物來道歉；唯獨三皇子李靈玉，委實沒有要探病的意思?！?

三皇子李靈玉，從前和她是小時候一起在太后宮里住過的關系，不說生死之交，點頭之交總是有的；不知為何，今次沒有半點歉疚的意思，明明是他違規把何田田帶出了宮，最后導致了李令蓁的受傷。

李令蓁嘆了一口氣。李靈玉可是半步太子的人物，如果他現在就對她愛搭不理的，更別說將來了。

照萬春公主的下場，倒還不如去和親呢。

“…您憂慮得太多了。”蔣溪風一針見血，“這邊不信任段謹，那廂又不信任三皇子?！?

拋開三皇子不談，段謹又哪里是這樣的人。萬春公主的駙馬和段謹不一定是一類人，李令蓁卻做了最壞的打算，把他們先歸結成了一類人，歸根糾底，她在段謹身上沒有找到安全感，她不信任段謹。

男愿意娶女愿意嫁，好歹得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你可以相信他會給你更好的生活，你也可以相信他會永遠深愛，或者相信他會不離不棄，只要相信其中一點，婚事都可以有研討的余地；但是如果什么都不相信，這婚自然議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信任他，可能是我的問題，沒有堅定地選擇他的勇氣?！崩盍钶枵玖似饋恚诜块g里慢悠悠地走了起來，“萬春姑姑以前和我說，挑駙馬要挑哪個永遠會把你放在第一選擇的人；早兩年，段謹護衛我們祭天，來了刺客，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擋在皇伯父目前?！?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自然知道段謹是忠君愛國，關鍵時刻的反應也很是果決?！?

“可是，我那時候就站在皇伯父身側。”李令蓁垂眸笑了，帶著幾分自嘲的詼諧，“還是會很遺憾，沒有第一時間被選擇?！?

蔣溪風欲言又止，最后沒有反駁，“您還真是，有理有據。”

李令蓁眉眼溫和，語氣溫柔，“我向來不會沒由來地冤枉人。”

蔣溪風再次提起筆，這次沾了黑色的墨水，又在黃紙上畫了一個字。

是一個完整的福字。

“工整勻稱，飽滿大方，確實寫得不錯。”李令蓁拿過那張紙，指尖摩挲，發現符紙的質地較差，完全不是那種隨便就能寫得好看的紙質。

他能在這種紙上寫得蒼勁有力，功力果然不俗。

“公主喜歡就好。”蔣溪風看了一眼天色，站起了身，與她道別，“時候不早了，宮宴那邊應該要散了，微臣先行告退了?！?

昏黃的宮燈搖曳著，李令蓁揭開燈罩，準備挑一挑燈芯，聽見他告別，也沒再看他，點了點頭。

蔣溪風見狀，悄聲走了。

良久。

“忍冬?！崩盍钶柩鄣滓黄迕?。

燭火被驟然出現的身影帶得晃動了片刻，黑衣女子抱劍站到她面前，恭敬地喊了一聲，“公主?！?

“靈玉中毒是怎么回事？”李靈玉中毒這件事已經不了了之了，最大的嫌疑人段謹，被李靈玉親自放了。

然而，宮中發生的任何事，背后都有千萬只看不見的手在動手腳；在宮里生活，絕不能兩眼一黑手抓瞎，不知內情，遲早會被栽贓陷害。所以李令蓁吩咐了暗衛，低調探查。

忍冬面無表情，公布調查結果，“三皇子其實不是中毒了，是喝了醉生夢死?！?

“醉生夢死？”

“對，您聽說過黃粱一夢、南柯一夢的故事吧，與這些故事很相似，醉生夢死這個酒的作用，是把人困在睡夢中，不吃解藥的話，就一直昏睡下去；昏睡得時間久了，可能會因為營養衰竭而去世。制做這種酒，需要用到一種特殊的螞蟻，這種螞蟻，只在南邊才有?！比潭隽艘粋€指向南面的手勢。

南邊？那是他們定南王府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李令蓁問到，“我們王府從前有這個東西？”

忍冬抬起眼看她，靜默了片刻，“其實，只有我們王府有這個東西。王爺當年平定南部的時候，集中銷毀過醉生夢死，僅存的酒和解藥，應該都在我們王府?！?

李令蓁沉默了。

調查到最后，給三皇子李靈玉下醉生夢死的，這是指向她自己啊，果然好大一口黑鍋。

三皇子李靈玉不會正是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連她頭破血流的探病物什都不給吧。

忍冬又繼續補充道，“王府那邊已經給了回信，管家說王府并沒有失竊，庫房盤點也都正常?！?

“這個醉生夢死，現在還有沒有人會釀造？”李令蓁坐到羅漢床上，單手托著下巴，認真思考，

忍冬搖了搖頭，“近些年應該沒人會?！?

李令蓁閉上了眼睛，“忍冬，你帶人回一趟王府吧；這個東西只有王府有，技藝又已失傳，原材料也來自于南邊，如今被用在靈玉身上，只有兩種可能，要不是王府出了問題，要不就是有我們不知道的釀造者存在，我們需得了解仔細了?！?

不了解仔細，就怕有一天李靈玉“中毒”的事情被舊事重提，牽扯到定南王府身上來。

“可是公主，”忍冬不是藏得住事的性格，她慣常對李令蓁直言不諱，“您知道的，段家曾在三年前出征南疆，當時還得了我們王府的助力，如果是段家用了醉生夢死，我不能在此時離京，這太危險了?！?

段謹給她家傳玉佩的那次出征，中書令擔任了軍需輜重官?？丛诙沃數姆萆?，他們定南王府曾經大開方便之門，很多事情都對段家毫無保留。

李令蓁仔細回想著段謹近日的情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事的，你去吧，我了解他，他和靈玉一樣，還算得上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不至于早幾年就有陰謀詭計。”

忍冬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了不抨擊段謹這個負心漢，只胡亂應了聲是。

李令蓁覺得額頭的傷口有些翻疼了，揮了揮手，示意忍冬退下。

夜已深，凡事容后再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