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讀2
- “蕩婦”法蘭德斯自傳
- (英)笛福
- 4073字
- 2024-02-28 17:46:28
哪怕是沒有扉頁上那些對小說內容的色情描述,當時的讀者從拿起書的那一刻起就應該會懷疑摩爾生命中的天性和習慣是來自她的這個名字。摩爾和她的編者很快指出,“摩爾·弗蘭德斯”不是她的真名字(真名字還不能透露),而是一個別名。
隱藏真名字增加了《摩爾·弗蘭德斯》一書的神秘度,不過我們通過她后來的名字認識她的這一事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意義重大。昵稱比真名字更有象征性,不論“摩爾”還是“弗蘭德斯”暗示性都很強。一個“摩爾”,在當時,包括在現在的俚語中都是指一個名聲較差的女孩,通常都是一個職業罪犯的女朋友。
“摩爾”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女賊的綽號,偷錢包的摩爾,曾經在17世紀早期的兩部戲劇里留下過不朽形象。摩爾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和她同名的這個摩爾是在她自嘲的時候,“我像一個厚顏無恥的賊一樣長大,像偷錢包的摩爾一樣靈巧”。當她承認她沒有以前的摩爾“一半那么有風韻”時,她實際上很露骨地暗示“偷錢包的摩爾”的名字里的性含義。
然而也就是她這個有著雙重暗示的姓,準確定義了摩爾作為妓女和小偷的雙重身份。從中世紀開始,弗蘭德斯婦女就以她們制衣的本領著稱。她們既擅長織優質的弗蘭德斯亞麻布,也擅長制作高品質的弗蘭德斯蕾絲。在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當巴斯婦人想炫耀她織布的技巧時,她就讓和她一起的朝圣者知道她超過了依普銳斯和根特的女人(這兩個地方都是弗蘭德斯的制衣名鎮)。摩爾和蕾絲以及蕾絲修補的聯系,源于她在科爾切斯特的童年,她對她的老阿媽抗議說她不愿意去當家庭幫傭,而是要效仿一個“淑女”,“修補蕾絲、洗女式有花邊的帽子”。對摩爾來說,通過穿針引線的技巧來賺錢就意味著成為一個“淑女”。然而諷刺的是她如此羨慕的那個女人實際上是鎮上的妓女。正如她的老阿媽說的:“你可能很快就會變成這樣一個‘淑女’,因為她是一個名聲極差的人,而且有兩三個私生子。”
摩爾老阿媽的話比她想象的更有預見性,但還是不如她的名字的象征性強。弗蘭德斯的女人自從中世紀起,就以“最好的妓女”而在英格蘭聲名遠揚,在泰晤士河南岸的妓院里有很多弗蘭德斯女人。就這一點而言,喬叟關于巴斯女人的語言很可能狡黠地暗示了她另一份名聲不太好的職業。在喬叟之后的三百多年,笛福在給摩爾她的姓氏時,依然影射了弗蘭德斯女人和賣淫之間的聯系。
因為“弗蘭德斯”這個詞經常和兩個表示“荷蘭”的詞換用(正如笛福在《英國商業方略》中所指出的),所以當我們發現世紀倫敦最聲名狼藉但也是最奢華的妓院是由荷蘭夫人開的,也就沒什么可驚奇的了。這個妓院以“荷蘭陣地”著稱,而“荷蘭夫人”則以“大不列顛霍蘭迪亞女士”(或“女爵士”和“夫人”)著稱。因為“弗蘭德斯”和“娼妓”的聯系太過持久,很多妓女都有荷蘭名字,哪怕是那些英國血統的妓女都有,而荷蘭名字“佩特洛尼拉”成了她們的首選就不足為怪了。一份關于亨利八世統治時期內泰晤士河南岸妓院的報告(可能是笛福做的報告)稱:很多妓女和“男人們的情婦大多是荷蘭女人”。而亨利·麥修在他的關于倫敦底層生活歷史的報道中說“弗蘭德斯”和“娼妓”的聯系一直持續到了19世紀。
笛福選擇“弗蘭德斯”作為他作品中女主角的名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讓我們了解了摩爾是哪種類型的女人。盡管她后來總是抗議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叫這個名字或者這個名字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當她的第二任丈夫,一個布商破產后,摩爾在敏特避難的時候,她還是使用了“弗蘭德斯太太”的稱呼。喬治·奧威爾有一個令人難忘的表達,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思想矛盾”,這種能力在摩爾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尤其是在這種情形當中,她一方面要懺悔,另外一方面又要否認一些事情。“我是個受到詛咒的寡婦,我曾經有過丈夫,但是現在又沒有了。”這些話的意思當然是說盡管被丈夫拋棄了,但是從法律的角度講她是已婚的。她接下來的解釋清晰說明了一點:她現在正在尋找第三個丈夫,因為她的第二任丈夫為了躲避債權人離開了英格蘭。盡管她丈夫還活著,她還是不能假裝不知道而再婚。她有意把自己按照寡婦的習慣來打扮。
敏特坐落在倫敦橋附近,泰晤士河南岸,是躲債者的避難所,當然也因為妓院和妓女而臭名遠揚。摩爾露骨地暗示說:“我很快發現一個令人愉悅的女人對那些飽受痛苦的男人來說簡直價值連城。”不過摩爾不是一個普通的妓女,她開始害怕住在敏特(更不用說她選擇的姓氏),她將會像羅切斯特男爵的那些情婦們一樣,得到的不過是“作為一個妓女的流言飛語,根本沒有快樂”。摩爾真正感興趣的是,用笛福的話說就是“婚姻賣淫”也就是為了經濟收入而不是為了愛而結婚。《婚姻中的淫欲:論婚床的使用和濫用》(1727)寫于這部小說之后的幾年之內。笛福在其中抨擊了這種“深謀遠慮的婚姻”,他認為這種婚姻中的雙方太過算計而不是想著盡義務。笛福不僅稱他們為“生活中最徹底的痛苦”,也是“完全不道德”的。這種婚姻中的夫妻雙方根本無愛可談,跟“合法賣淫”幾乎沒有差別。在笛福的眼里,“無愛的婚姻在人身上施了詛咒,因為他們在結婚的時候任性地發了假誓,借用上帝之名撒了謊。”這正好就是摩爾現在要尋求的婚姻。
她沒花多長時間就弄清楚了倫敦的婚姻市場是怎么運轉的,而且從某些方面來說,這里很適合她。“婚姻是政治策略的后果,是為了形成利益和進行生意往來。愛是沒有份額的,就算有,也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很快,摩爾遇見了一個境遇跟她很相似的女人“一個很像我的寡婦”,她建議摩爾搬到她住的那個區,因為她那里“男女比例是十比一,但是說不定哪個不錯的船長可能會喜歡上我,向我求婚”。這話讓摩爾很快忘掉了她良心上的不安,熱情地投身到捕獵老公的事業中去了。她自己解釋說:“我所處的環境給我提供了尋找一個好老公的機會,這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摩爾的前兩次婚姻雖然都是權宜之計,雖然這樣的婚姻在笛福的定義中是不道德的,但至少都是合法的。但是接下來的三次婚姻就不合法了。首先是在她開始對外使用弗蘭德斯這個名字后,她和她的弟弟有了一次亂倫的婚姻。她很快成了她的名字所暗示的那種女人,她的道德底線在不斷下降,尤其是在她和她弟弟的“婚姻”走到盡頭時表現得更為明顯。在此后幾年,她成了一個她在巴斯碰到的男人的情婦。當摩爾懷孕后,她的分娩被安排得很妥當,摩爾用她一貫的泰然自若描述了這一點。這些安排很讓人開心,因為有“三四個城中最好的巴斯婦人”協助她。然而她的名字再一次提示了她的真實情境:郊區的官員被告知摩爾是沃爾特·克里夫爵士的妻子,但是當時的讀者從“克里夫夫人”這個名字應該很容易看出其中淫穢的影射。在這個時期的俚語中,“克里夫”是用來形容放蕩女人的。當這些風流韻事結束后,摩爾無疑給我們流露出了她的負罪感:“我并不是對我的罪視而不見……我過去一度不過就是個妓女和一個成年女人而已。”
當她到了不能再“期待別人向她求婚”的年紀時,摩爾開始變成了小偷。從這個轉折開始,她名字中突出的影射開始轉向弗蘭德斯蕾絲,或者寬泛地說,轉向了亞麻布和蕾絲。摩爾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一個私人住宅里放置著質地很好的弗蘭德斯蕾絲的消息泄露給海關。她的計劃是把這個場所告訴海關官員,以此來換取數額可觀的賞金。“弗蘭德斯蕾絲當時是被禁止的,對于任何一個得到它的海關官員來說這都是很不錯的戰利品。”為了保護國內市場,弗蘭德斯蕾絲的進口在當時是非法的,但是因為需求量很大,價錢也水漲船高,所以就刺激了蕾絲走私貿易,蕾絲經常在一些昂貴商店里偷偷銷售。摩爾打算偷價值300英鎊的各種各樣的蕾絲,而從中她可以得到英鎊的份額。如果用今天的貨幣來換算,當時的300磅相當于現在的18000磅。所以我們也很容易理解當時的海關官員為什么為“他的戰利品而喜出望外”。笛福給了摩爾一個名字,讓讀者很容易想到蕾絲中最有價值也是最昂貴的一種,也為摩爾成功地做賊做好了鋪墊。
公平地說,除了金表外,摩爾特別擅長偷竊價值昂貴的按碼出售的織物絲綢,荷蘭和弗蘭德斯的蕾絲,印度的錦緞等。所以在常年得手后,她在一個“出售物品給織布工和綢布商的男人居住的”房子里被捕也沒什么奇怪的。她在這里和“兩匹印花絲綢,也就是人們說得非常貴的浮花錦緞”一起被捕。在新門監獄,她受到了其他小偷的歡快的禮遇,因為摩爾在她們心中已經成了一個神話:“這個冷酷的倒霉蛋過去怎么可能勝過我?什么?弗蘭德斯夫人最終也來了新門?在摩爾·弗蘭德斯之后哪里還有什么瑪麗夫人、莫利夫人?”
如同摩爾所意識到的,這些小偷對她名字的反復念叨其實是對她名氣的一種肯定:“我的成功使我的名字和任何我這種類型的成功齊名”。不過他們惡意的詛咒也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摩爾的名字所傳遞出的強烈的暗示上來,提醒我們注意到摩爾作為賊和妓女的名聲。早期摩爾承認是那些“流氓”給了她“摩爾·弗蘭德斯”這個名字,但是她很可笑地試圖否認這個名字有什么意思,而且聲稱“它和我的真名字以及我過去用過的名字之間的關系不比黑與白之間的關系更密切,除了有一次,當我在敏特躲債的時候把自己稱為弗蘭德斯夫人。”這種說法再次印證了摩爾同時否認卻又肯定了一個痛苦的事實,她堅持說自己從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給她起這么個名字,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情況下起的這個名字”。這其實是在自欺欺人。
笛福給她起這個名字原因是:在他寫這部小說期間,他去新門監獄看望一個朋友內森尼爾·米斯特,《周刊》或者《星期六郵報》的編輯。在那里應該有足夠的機會去訪問當時臭名昭著的小偷,摩爾·金。她的生平和摩爾·弗蘭德斯的一生非常相似,而且她是薩拉·威爾斯的一個朋友。薩拉·威爾斯以“凱利科·薩拉”聞名,這個綽號顯示了她在偷盜違禁的印度花布的時候的威力。很可能這個巧合就是這個小說的開始,至少這些資料給小說提供了一些細節。不過小說情節的真實性是受到了杰拉德。
豪森的《時代文學補錄》中一篇文章的推動,而且在他的一本書《擒賊將軍:喬納森·瓦爾德的興衰》(倫敦哈金森出版社,1970年出版)的第十六章也得到了敘述。雙關語一直是笛福寫作的一個顯著特點,他肯定很高興地抓住了弗蘭德斯這個名字,因為他知道這個名字精準達到了他的目的:他想借名字來暗示摩爾在罪犯世界里的位置,也宣告了她最終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