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姜一楓看了多時,他自幼蒙趙先生教誨,讀四書誦五經,胸中自有一腔正氣。那白袍小將既是大宋同胞,自與姜一楓同仇敵愾;又兼且他以一敵眾、毫無懼色,因此上姜一楓早有心助白袍小將退敵。只是他初次歷經此等場面,雖有武藝在身,心下也不免顫栗,遲遲不知如何處措。又且他從小到大從未殺過一人,更覺無從下手。待見到白袍小將身處險境,姜一楓終于想起:不殺人,那么只射手腳即可。想通此節,他即刻彎弓搭箭,解那白袍小將之危。
西夏賊兵見側面有箭射來,不由勒馬四顧;待看清姜一楓只一個人時,便兵分兩路,一路撲向姜一楓,一路撲向白袍小將。
白袍小將苦戰多時,本已不支,忽遇強助,精神陡漲,將一桿槍舞的如銀龍出水、虎虎生風;挑刺撩拔,一連殺傷數人。
姜一楓這邊也是先張弓射傷數人,待得賊兵近了,他便棄了弓箭,揮繁星劍殺入騎兵隊中。他身形較白袍小將尤快,在騎兵隊中左沖右突,如魚得水,轉瞬刺傷數人手腕。
西夏騎兵見姜一楓身形飄忽如風,瞻之在前、顧之在后;往往剛剛揮起刀來,他人從眼前忽然便到了馬后,自己完全無從發力,無不駭然。雖如此,有幾次刀鋒堪堪掠過,也在姜一楓身上劃了幾道小口子,所幸傷的不深;再戰一會,他又已刺傷數人。
余下數人突然發一聲喊,棄了姜一楓,拔馬掉頭,繞過白袍小將往北而去。
圍攻白袍小將的西夏騎兵也已只剩數人,眼見得同伴逃走更是無心戀戰,紛紛拔轉馬頭,跟隨同伴往北逃去。
辰初,日上東天,晨露未晞。草地上恢復了平靜,唯有幾個受傷未死的賊兵,躺在地上呻吟號呼。
白袍小將看也未看他們一眼,直走過去將那二三十個大宋百姓解了繩縛,好生安慰。眾百姓死里逃生,紛紛跪倒拜謝。白袍小將不受,下跪扶起眾人,由得他們千恩萬謝的去了。
姜一楓整理好弓箭包裹,緩步向白袍小將走來。白袍小將回身看了他一會,突然問道:“為何不殺?”
姜一楓想了一想,老實答道:“我從未殺過人。”
白袍小將靜靜道:“戰場之上,不是他死便是你亡。如方才這般情形,你若不殺他們,萬一他們將你殺了,那么你不但害了自己性命,也害了這二三十百姓的性命。”
姜一楓默然半晌。
白袍小將又看他幾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叉手道:“軒轅無咎。”
姜一楓亦叉手道:“姜一楓。”
陽光下,兩個年輕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難分彼此。
賊兵退去,此間事已了。軒轅無咎先將隨帶醫用之物簡單綁扎了兩人身上幾處傷口。待得傷口綁扎妥當,兩人惺惺相惜,不忍就此告別,索性席地而坐,侃侃而談。
原來軒轅無咎為保安軍(注:保安軍屬永興軍路,治所在京兆府,即今之西安)派駐慶州戍邊禁軍,乃是馬軍軍使。今日早晨軒轅無咎帶了七八個弟兄例行巡邏,正好撞上這隊西夏騎兵襲擾邊民,軒轅無咎一面派人飛奔回營地求援,一面帶領剩下的兄弟一路死戰到此。到最后,援軍未至,所有兄弟悉數戰死;他自己也身被數傷,所幸均無大礙。
軒轅無咎說到兄弟悉數戰死,眼中落淚。姜一楓心下佩服,對他好生勸慰,又將自己來到此地的緣由告訴了軒轅無咎。
軒轅無咎聽姜一楓說起蛇靈珠,不由好奇,從姜一楓手里接過珠子細細看了一會,方又還回,道:“我在此地多年,竟不知道此山中有如此巨物。”
兩個少年人談得興起,互相敘過年齒。原來姜一楓今年十八歲,軒轅無咎十九歲,比姜一楓大上一歲。
眼見已近午時。兩人就包裹中取出干糧清水吃了。西夏騎兵死傷幾十人,因此留下了幾十匹戰馬,有些戰馬已自行逃走,還有一些在附近草地上逡巡不去。軒轅無咎走上前去牽過一匹高頭大馬,將韁繩遞到姜一楓手里;自己又去找了一匹,翻身上馬,對姜一楓說:“賢弟今替我解圍殺賊,我這做哥哥也無以為報。營地就在附近,說不得,只好委屈賢弟且隨我去到營地,待我稟過戰事,咱們好生痛飲一番。”
姜一楓口里答道:“是。”卻不見動靜。因他自小到大,牛騎過無數次,卻從未騎過馬。他拉著韁繩,看向那馬;那馬站立不動,斜著眼睛瞪他。姜一楓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便移步到馬尾處,打算趁馬不備,翻身上去。
軒轅無咎久不見動靜,轉頭看來,啞然失笑,連聲招呼:“賢弟不可。”他拍馬走到姜一楓面前,對姜一楓道,“你到馬尾處,它必踢你。”
說畢,軒轅無咎翻身下馬,叫姜一楓仔細看著,他重又翻身上馬,然后道:“騎馬最要緊的便是兩大腿內側使力,身體隨馬自然起伏,不可硬抗。”遂將騎馬之道對姜一楓細細道來。
姜一楓照著軒轅無咎的樣子翻身上馬,依著軒轅無咎說的法子騎行。他初時尚不敢快跑,過得一會,慢慢適應了,便打馬與軒轅無咎并駕齊驅,往西南方向而行。
一路無話。行約十里,早到了營地所在。但見營地依山而建,營帳迤邐蜿蜒,不知其多少。營門內一面大旗高高升起,迎風招展;營門口兩個軍士手持長槍,相對而立。營門外有個少年軍士,手搭涼棚不住眺望;待看見軒轅無咎,喜不自勝,連連招手。
軒轅無咎對姜一楓道:“賢弟稍待。”他打馬過去,到少年軍士處下馬。兩人交談數語,軒轅無咎復上馬往姜一楓行來,面有怒色。
兩人進得營門,將馬安置好了,一同走到中軍帳前。軒轅無咎道:“賢弟且在此稍待,我進去稟過軍情。”姜一楓點點頭,自在外面等候。
軒轅無咎待衛兵通報之后進入大帳。正對帳門乃是一個矮幾,上面堆滿美酒美食;矮幾后坐了一個肥胖中年軍官,著綠色官服,正與兩名歌姬調笑取樂。肥胖軍官見到軒轅無咎進來,不情愿的揮揮手,示意兩名歌姬暫且退下。
軒轅無咎壓住怒氣,道:“末將軒轅無咎,向曹指揮使稟報:今日巡邊,遇西夏騎兵擾民,末將率隊苦戰退敵。”
曹指揮使笑道:“軒轅軍使辛苦。但不知戰況如何?”
軒轅無咎道:“賊兵約百二十騎,末將率十余兄弟與其對敵,殺敵約八九十,末將手下兄弟均已……均已戰死。”
曹指揮使訕笑道:“如此說來,乃是大功一件。待我回頭稟過官家,再行封賞。”
軒轅無咎道:“且慢。末將并不需封賞,只是想問一句:末將遇敵之際曾遣一兄弟回營求援,不知可曾到否?”
曹指揮使眉梢一挑,道:“有到。”
軒轅無咎道:“既然有到,緣何不見援軍?”
曹指揮使伸手捋一捋頜下幾根胡須,道:“唔……想那西夏賊兵,狡猾異常,若是故意設伏待我援軍前去,豈不正中了他的圈套?況且軒轅軍使向來驍勇善戰,自能退敵。”
軒轅無咎怒道:“如此,便將我手下兄弟棄于死地而不顧么?”
曹指揮使大怒道:“放肆!本官身為此處統領,須得全盤考慮,豈能因小失大?你一個小小馬軍軍使,遇敵不報而擅自作戰,本官尚未治你的罪,你尚且不知好歹!”
軒轅無咎冷笑道:“你哪里是全盤考慮?你便是怕我多立了功,搶了你的位置!我軒轅無咎豈是貪功之人?但既在其位,自當守土有責;遇敵殺敵,乃是本分!”
曹指揮使臉上肥肉抖動,顯是怒極;他頓了一頓,緩緩道:“軒轅無咎,你遇敵不報擅自作戰,致我軍損傷十余人,待我稟過上官再行治罪。退下!”
軒轅無咎自進營門以來一直強壓怒火,此時更不答話,三兩步沖將上前,躍過矮幾,將曹指揮使按在地上舉拳便打,一面罵道:“你還我兄弟命來!”曹指揮使掙扎不得,眨眼之間已挨了幾拳。
姜一楓在中軍帳外聽得里面突然傳來異動,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他擔心軒轅無咎,趕緊搶進帳中。門口兩個衛兵攔他不住,只得跟進帳中。眼見帳中情形,兩衛兵大驚失色,只是未得命令,不敢擅做主張。
姜一楓進得帳中一看,杯盤狼藉,滿地酒水,軒轅無咎正騎在一肥胖軍官身上爆打,不覺好笑;他趕緊上前拉住軒轅無咎,道:“無咎兄息怒,你拳頭重,恐不慎將人打死了。”
軒轅無咎這才恨恨起身。再看那曹指揮使,臉腫的如一個豬頭,身上又是酒又是肉,官服扯爛了好幾處。曹指揮使翻身坐起,這才大喊道:“來人……來人啦!”
兩個衛兵迅速上前。
曹指揮使大叫道:“軒轅無咎以下犯上,毆打本官,著即革去馬軍軍使之職,發遣問罪!與我拿下!”
軒轅無咎冷冷道:“誰敢?”
衛兵素知他的威名,一時踟躇,不敢上前。
正自僵持不下,帳門外急急走進四五個人來。為首一人頭戴五梁冠,身著紫色官服,腰掛金魚袋;年紀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不怒自威。他環視帳內,皺眉道:“軍營之中一片混亂,成何體統?”
曹指揮使慌忙整衣正冠,上前叉手道:“下官參見知州大人。”
原來此人便是慶州知州王韶,今日前來軍營慰問,不意撞上此事。
曹指揮使遂將前事述說一遍,說到軒轅無咎打他之處,自是添油加醋。
王韶一言不發。聽完之后,他看了看軒轅無咎,沉思片刻,對身后一人道:“馬忠,你且隨曹大人去到軍營各處,將慰問之物一一派發。”馬忠與曹指揮使便即行禮出帳。王韶又對軒轅無咎道:“你且留下,我有話問。”
軒轅無咎叉手而立。姜一楓一時無措,王韶看看他,向軒轅無咎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軒轅無咎道:“回大人,此乃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好兄弟。他名喚姜一楓,漢州人氏。”
王韶道:“如此,也是位義士,且請一起坐下。”三人依座次坐下。
王韶向軒轅無咎問道:“方才曹指揮使所言可是事實?”
軒轅無咎昂首道:“不假。”
王韶道:“如此說來,你率十余兄弟擊破了西夏百十騎兵?”
軒轅無咎道:“是。可惜我那十幾個兄弟,盡皆戰死。”言畢,眼眶濕潤。
王韶面露嘉許之色,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誠不虛言。軒轅軍使年紀輕輕,如此勇猛,實乃我軍之大幸。只是……”他緩了緩,道,“你實不該毆打上官,此乃軍中重罪。我雖為知州,但軍中之事,不便過多干預。曹指揮使若一意上告,要治你毆打上官之罪,我亦無法袒護。”
軒轅無咎叉手道:“多謝大人好意。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曹指揮使若要上告,一應責罰我自承擔。”
王韶微笑道:“不急,不急。”他以指節叩幾,沉吟不語。
過得片刻,他對外叫道:“有請曹指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