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一會,曹指揮使自帳外入內。他狠狠瞪了軒轅無咎一眼,向王韶叉手行禮。
王韶微笑道:“且坐。”待曹指揮使坐下,又道,“適才之事,本官已盡皆知曉。曹大人身處要職,謹慎一些乃是常情;軒轅軍使受朝廷俸祿,忠君愛民、奮勇殺敵,也當嘉獎。只是他心傷兄弟們之死,一時犯了失心瘋,失手毆打上官,確是不該,按例本該重治。目今西夏邊患不斷,正當用人之際,似軒轅軍使這般勇將正乃是軍中棟梁,若是治了他的罪,無異于自斷股肱,使西夏人聞之拍手稱快。依本官之見,軒轅軍使毆打上官,嘉獎自然休提;著他向曹大人賠禮道歉,罰一月俸祿,此事就此罷了,曹大人意下如何?”
曹指揮使心下自是不甘,但又不好駁王韶的面子,一時沉吟不語。
王韶看向曹指揮使,微笑道:“曹大人統領有方,今日率隊殺敵百余人,此事本官自當啟奏官家。咱們既然為官一方,自當替官家分憂,身處邊陲,理應一致對外;若是內部人自己先打起來,官家聽了想必也不開心,倘若誤會曹大人統領無方,恐對曹大人前途有妨啊。”
曹指揮使聽完一席話,心下大悟,站起來朝王韶深深施了一禮,道:“若不是大人指點,下官幾誤終身!下官但憑大人吩咐!”
王韶微笑點頭。向軒轅無咎道:“還不向曹大人賠禮道歉。”
軒轅無咎本不欲道歉,但見王韶真心對他,實不好拂了他的美意,只好站起身來向曹指揮使微一叉手,算是道歉了。
曹指揮使擺手道:“此事再也休提。”
王韶大笑道:“如此,此事便算了了。大家且自去勾當。”當下眾人散去,軒轅無咎帶姜一楓自回營房,不提。
入夜,營地內燈火四起,在半山中蜿蜒如一條長龍。
軒轅無咎著手下將了些肉食干果到帳中,自開了一壇美酒,與姜一楓對飲。
軒轅無咎先倒了一大碗酒,往地面緩緩瀝下,告慰死去的眾位兄弟;再倒一碗,遞給姜一楓;再自倒了一碗,道:“一楓賢弟,做哥哥的沒啥好東西招待你,但這酒可著實是好酒,乃是我上次殺敵立功,官家賜給的宮中御酒,酒名‘流香’,一飲之下,滿室生香,殆非尋常村醪可比。若不是你來,我自己可舍不得喝。”
姜一楓長大一些之后偶爾也飲酒,但所飲無非村中土酒。他端起碗來,聞一聞,只覺酒香撲鼻,與軒轅無咎一飲而盡。兩人哈哈大笑。
三碗下肚,兩人談興更濃,軒轅無咎早覺姜一楓身手了得,待得姜一楓告訴他自小練武之法,不覺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軒轅無咎也向姜一楓講述軍中經歷,原來他父親亦曾是邊陲軍士,后戰死;他自小便在軍中長大,也是從小習練。
軒轅無咎問道:“此間事了,你作何打算?”
姜一楓道:“自然是回到家中,將蛇靈珠交與父親。”
軒轅無咎又問:“之后呢?”
姜一楓沉思片刻,道:“白天讀書習字,晚上練習弓劍,得空時便幫著爹爹煉劍。”
軒轅無咎于家事也不便過多詢問。他點點頭,端起碗一飲而盡,嘆了一口氣。
姜一楓問道:“無咎兄何故嘆氣?”
軒轅無咎猶豫片刻,道:“可惜。你如此身手,倘若投身軍中,你我二人并肩殺敵、馳騁疆場,豈不快哉!”
姜一楓笑著搖了搖頭,也端起碗,一飲而盡。在他心中尋找母親自然是頭等大事,不過父親有言,此事絕不能向外人提起,因此只好搖頭不語。
正對飲之間,忽聞帳外傳來一陣大笑,連道:“好酒!好酒!”
二人起身走至帳外,卻見王韶一身便服,在帳門外長身而立。二人連忙叉手施禮。
王韶笑道:“倘若我沒有猜錯,此酒乃是御流香,出自宮中。”
軒轅無咎笑道:“原來大人也是愛酒之人,正是御流香。”
王韶道:“某年元宵,官家大宴群臣,我得嘗此酒。端的是好酒。”
軒轅無咎叉手道:“敢請大人共飲一碗?”
王韶笑道:“正有此意!”三人大笑,進帳落座。
軒轅無咎先為王韶滿斟一碗,自己端酒敬道:“小人今日莽撞,蒙大人厚愛,感激不盡!”
王韶笑道:“哪里哪里。兩位年少英雄,我心底十分敬佩。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三人共飲,相談甚歡。
俗語有云: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三人暢飲高談,不覺夜深。
王韶再飲一碗,道:“我此番前來,卻是有些話要對軒轅兄弟言講。”
軒轅無咎與姜一楓皆停箸傾聽。
王韶道:“我素聞曹指揮使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今日我雖拿話將他抵住,使他不再上告,但他對軒轅兄弟你必然懷恨在心,一有機會,必然報復于你。他又是你上官,若是一心拿你,你早晚要遭了他的毒手。古往今來,多少忠臣良將不死于沙場,卻死于小人之手。”
他停了一停,續道:“依我之見,軒轅兄弟留在此處,白白害了自己性命,不如先告個病假,離開軍中躲上個一年半載。我大宋苦邊患久矣!我久居邊庭,多年以來,撰得《平戎策》三篇,不日即將上京面圣,獻上此策。若是此策得官家嘉許,則我必將帶兵再回此處,那時節你再前來軍中,放開手腳殺敵建功,豈不甚好?”
軒轅無咎畢竟年少,歷事不多,全然沒想到此節,待聽得王韶講完,不覺點頭稱是。只是他自幼生長軍中,父母早亡,如今要離開軍營尋一個地方暫且棲身,心下頗為茫然,因此沉思不語。
姜一楓見了,道:“我倒有個主意。”
軒轅無咎抬頭道:“賢弟請講。”
姜一楓笑道:“無咎兄若不嫌棄,便到我家中住下,待得王大人回轉之日,托人帶個信,你再返回軍營不遲。”
軒轅無咎遲疑道:“我乃是一個莽夫,到賢弟家中豈不給賢弟添許多麻煩?”
姜一楓笑道:“你我既然兄弟相稱,又何必拘于小節?況且他日若是我家中有些大小事情,還得請無咎兄幫忙。”
軒轅無咎心知他哪里是要幫忙,只是想邀自己前往。自己從小居于軍中,于外界一概不知,想到要出去轉轉,也頗有些心動;再者一時也實在沒有更好的去處,心下也就應了。
他端起碗來,道:“蒙王大人與一楓賢弟厚愛,我無以為報,當浮一大白!”
三人飲至半酣,王韶端酒走出帳門,軒轅無咎與姜一楓隨后跟出。南方群山在夜色中靜靜沉睡,遠處的慶州城尚有點點燈火,依稀可辮。繁星滿天。
他不覺朗聲吟道:“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吟畢,一飲而盡,又道:“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文正公當年在此駐防之時,西賊豈敢來犯!”
時范文正公英名播于天下。軒轅無咎久居軍中、姜一楓得趙先生授課,均知其大名。兩人遙想文正公之英武,心中肅然起敬,也是一飲而盡。
當夜三人盡歡而散。次日清晨,王韶早回州府。軒轅無咎與姜一楓收拾停當了,自去曹指揮使處告病假。曹指揮使正好眼不見心不煩,當即準了。兩人兩騎,出得營房,往南而行。
走出百步,軒轅無咎回身再望向營房,大旗依舊獵獵生風。
軒轅無咎既然暫離軍中,便不再身著盔甲。他將盔甲包了,換了便裝,再將亮銀槍與弓箭背于身后,跨一口腰刀,跟隨姜一楓前行。姜一楓知道他第一次離開軍營,于軍營外世界多有不知,一路向他講述,一并講了自己所住的小村子與家中境況。
馬行疾速,不日早到了村口,比及姜一楓出來之時,不知快了多少倍。
此時已是孟夏。酉正,夕陽西下。村口一棵大黃葛樹,高六七丈,盤根虬節,亭亭如蓋。樹下一人,身著粉紅色長裙,在落日余暉中獨立張望;近了看時,卻不是趙圓月是誰?
姜一楓心下感動,縱馬快跑,到趙圓月身前下馬,牽著馬緩緩走到趙圓月面前。其時蜀地少有馬匹,似西夏戰馬這般的高頭大馬更是罕有,姜一楓滿擬趙圓月會好奇問馬,誰知趙圓月看也未看戰馬一眼,只靜靜的看著他,神色有些歡喜,卻又拼命忍住,眼眶卻早已悄悄濕了。
姜一楓訕訕道:“圓月妹子,這些日子,你瘦了。”
趙圓月道:“這十八日,你黑了。”
兩人相對,一時無話。
軒轅無咎緩緩策馬前來,姜一楓遂將兩人相互做了介紹。軒轅無咎點頭道:“是你妹子,自然也是我的妹子。”又向趙圓月道:“放心,倘若有人欺負于你,你便告訴哥哥,我殺了他。”
趙圓月嚇了一跳。姜一楓笑道:“無咎兄久在軍中,不諳外間事物。慢慢便好了。”趙圓月這才恍然,上前道了個萬福,說道:“謝過無咎哥哥。”
趙圓月這十多日來,便每每在此等候姜一楓,本有許多話說,礙于軒轅無咎在旁,不好啟齒;好在見他平安回來了,心下歡喜,于是辭別兩人自回家去。
姜一楓在她身后道:“代我向師父師娘問安。”
趙圓月轉身點頭,笑一笑,復又轉身去了。
姜一楓與軒轅無咎回到家中,大老遠小黃便一路煙塵小跑過來親熱不止,姜一楓笑著安撫了,進門見過父親。姜十七見他回來,也自歡喜。姜一楓向他介紹軒轅無咎種種情由。姜十七聽到軒轅無咎名字之時,不覺抬眼細細看了他一回;待姜一楓說畢,點點頭,對軒轅無咎道:“寒舍簡陋,若不嫌棄,便放心住下。”
軒轅無咎叉手謝過,自與姜一楓前去,收拾了一間空房住下不提。
次日清晨,姜一楓將蛇靈珠交與父親。姜十七接過細看,待聽姜一楓說畢取珠過程,笑著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他走到鐵爐旁,爐中一劍胚已自燒的火紅。姜十七將蛇靈珠擲于爐中,蛇靈珠一遇劍胚,便即嗤嗤作響,迅速縮小,乃至消失不見。姜十七將劍胚取出,自去浸水鍛打不提。
姜一楓每日里如常上課砍柴,晚上便與軒轅無咎一處習練。軒轅無咎教他槍法,他便將這些年練劍之心得與軒轅無咎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