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塔朗村人
- 基督山伯爵(上)
- (法)大仲馬
- 7085字
- 2023-08-07 16:47:21
兩個朋友一邊暢飲冒著氣泡的馬爾格酒,一邊眼睛張望遠方。百步開外,在一座被風吹日曬剝蝕得光禿禿的土丘后面,便是卡塔朗村。
從前,有一群神秘的移民離開西班牙,有一天在這塊像舌頭一樣吐出來的地方登陸,定居至今。他們來自何方,講什么話,當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一個頭領粗通普羅旺斯話,就去懇請馬賽地方當局,像古代水手一樣把他們剛攏船上岸的這塊岬角荒地賜給他們。這一請求獲準了,三個月之后,在這些游民泛海而來所乘的十四五只帆船周圍,興建起一個小村落。
這個村莊的房舍風格奇特,頗為美觀,半摩爾式,半西班牙式;如今居住在這里的人,就是他們的后代,還講他們祖先的語言。三四百年以來,他們仍然系戀當初像海鳥棲止的這個岬角,只在內部通婚,保持自己祖國的習俗和語言,絲毫不同馬賽居民相混雜。
請讀者諸公跟隨我們穿過這小村子的唯一街道,踏入一戶人家。村中的房舍在陽光中,外觀呈現獨特而悅目的枯葉色,而室內墻壁則一律刷成白色,同西班牙鄉村小客棧一樣。這白灰墻是室內的唯一裝飾。
一位美麗的年輕姑娘斜靠壁板站著,她的秀發烏黑,一對羚羊似的美麗的眼睛毛茸茸的,那十根纖指又像古畫上的仕女一般,正無端撫弄一枝歐石楠,揪下一片片花瓣撒了滿地。她那一對赤裸的小臂呈棕紅色,仿佛照《阿爾勒的維納斯》的模子塑造的,此刻正煩躁地抖動著,那雙弧形柔軟的雙腳則跺著地面,顯示出藍灰花紋紅紗襪里面豐滿而勻稱的小腿。
離她三步遠,坐著一個二十一二歲的高個子青年。他的臂肘撐在蟲蛀的舊桌面上,將座椅翹起來前后不住地搖晃;他盯著姑娘的那副探詢的目光中,正交織著不安和氣惱兩種情緒;但是姑娘堅定不移的目光足以遏制住對方。
“喂,梅色苔絲,”那青年說道,“復活節又要到了,這正是辦喜事的好時候,你倒是答復我呀!”
“我已經答復你上百次了,菲爾南,你還要問,這不是明明跟自己過不去嗎!”
“那好,再重復一遍,求求你了,再重復一遍,好讓我最終相信。就說上一百遍吧,告訴我你無視你母親的許諾,拒絕我的求愛;讓我完全醒悟,你是在玩弄我的幸福,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噢!上帝啊!夢想十年做你的丈夫,梅色苔絲,一旦希望破滅,就喪失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
“至少不能怪我吧,菲爾南,”梅色苔絲回答,“我并沒有給你這種希望,也絲毫不曾引誘你。我總是對你說:‘我把你當作哥哥一樣愛你,但僅此而已,絕不能要求我有超出手足之情的感情,因為我的心已經屬于別人了。’菲爾南,我不是一直對你這樣講嗎?”
“不錯,這我完全清楚,梅色苔絲,”菲爾南又說,“不錯,你對我真夠意思,坦率到了殘忍的程度。但是本族通婚,這是卡塔朗村人神圣的法規,難道你忘了嗎?”
“這話就不對了,菲爾南,那不過是一種習俗,而不是法規;聽我的吧,不要拿這種習俗來找便宜。你到了服兵役的年齡,菲爾南,緩征你入伍,只是暫時的,隨時都可能讓你當兵去。你當兵一走,丟下我怎么辦呢?我是一個可憐的孤兒,終日憂愁,沒有一點財產,只有一間東倒西歪的小房、幾張破爛的漁網,這點可憐巴巴的遺產,還是我父親留給我母親,又由母親留給我的。想一想,菲爾南,母親死后這一年來,我幾乎是靠公家救濟過日子。有時你故意說我幫了你的忙,好讓我分享你打魚的收獲。我接受了,菲爾南,因為你父親和我父親是兄弟,因為我們青梅竹馬,在一塊兒長大,尤其因為我若是拒絕,會傷透你的心。你送來的魚,我拿去賣了,又買來亞麻紡線;但是我深深感到,菲爾南,你給我魚是一種施舍。”
“這有什么關系,梅色苔絲,你再窮困,再孤苦,也配得上我,勝過馬賽最得意的船主,或者最富有的銀行家的小姐。我們這種人,求什么呢?只求有個善于持家的賢妻。從這方面看,到哪兒能找到你這樣的人兒呢?”
“菲爾南,”梅色苔絲搖搖頭,答道,“一個女人可能不善于持家,而且也不見得能當個賢妻,如果她不愛丈夫而愛另一個男人的話。只跟我保持友誼關系吧,再對你說一遍,這是我能向你做出的全部許諾,我只能許諾我確保能給予的東西。”
“唔,我明白了,”菲爾南說道,“你自己受窮,還能耐心忍受,但你怕我總這么窮困。好吧,梅色苔絲,有了你的愛,我就立志發家致富,有你帶來的福分,我就能變成富翁。我可以靠打魚發財,也可以到商行去當伙計,我自己也可以從商嘛!”
“這些事你一樣也不能干,菲爾南。你是士兵,只是現在沒有打仗,才留在卡塔朗村。還是接著打你的魚吧,不要胡思亂想了,否則會感到現實更加殘酷。只要求我的友誼吧,因為我不能給你別的東西。”
“哦,你說得對,梅色苔絲,我干脆去當海員,脫下你討厭的這身父輩的服裝,穿上帶條紋的海員衫和有錨形紐扣的藍制服,戴上漆布海員帽。這樣穿戴起來,不就會得到你的歡心嗎?”
“你想說什么呀?”梅色苔絲瞪了他一眼,責問道,“你想說什么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說,梅色苔絲,你對我這樣殘酷無情,僅僅是因為你等待一個這種打扮的人。但是你等待的那個人可能靠不住,就算他靠得住,那大海還可能饒不過呢。”
“菲爾南,”梅色苔絲厲聲說道,“我原以為你心地善良,是我看錯了人!菲爾南,你祈求上帝發怒來幫襯你的嫉妒,用心也太歹毒啦!嗯,不錯,我無須向你隱瞞,我確實在等待,并且愛著你說的那個人,假如他真的回不來,我也不會怪他像你所說的靠不住,而要說他至死也愛我。”
卡塔朗青年狂怒地揮了一下手臂。
“我知道你這心思,菲爾南,我不愛你,你就要恨他,就要用卡塔朗腰刀跟他的匕首拼命!你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處呢?打敗了呢,只能喪失我的友情;打勝了呢,又會看到我的友誼化為仇恨。你就聽我的吧,想討一個女人喜歡,就去向她所愛的男人挑戰,這可是最愚蠢的辦法。不對,菲爾南,你絕不能凈打那些壞主意。不能娶我做妻子,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作朋友和妹妹,這也很好嘛。何況,”她眼神慌亂,閃著淚光,又說道,“等一等,等一等,菲爾南,你剛才說了,大海變幻無常,而他出海有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來,我算過起了好幾場風暴。”
菲爾南神情漠然,他并不想去擦掉梅色苔絲臉上的眼淚;然而,這每一滴淚珠,他寧愿用他的一杯熱血換取,但這淚水是為別人而流淌。
他站起身,在小屋里轉了一圈,回到梅色苔絲面前站住,只見他目光陰沉,拳頭握得緊緊的。
“喂,梅色苔絲,”他再次追問,“回答我:你真的鐵了心啦?”
“我愛埃德蒙·唐代斯,”姑娘冷冷地回答,“除了埃德蒙,我誰也不嫁。”
“你永遠愛他嗎?”
“至死也不變心。”
菲爾南頓時泄了氣,垂下頭去,呻吟似的嘆息一聲,繼而又猛然抬起頭,他的鼻孔張大,咬牙切齒地問:“假如他死了呢?”
“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假如他把你忘了呢?”
“梅色苔絲!”一個歡快的聲音在屋外叫道,“梅色苔絲!”
“啊!”姑娘高聲答應,她喜悅得漲紅了臉,忘情地跳起來,“瞧,他并沒有忘記我,他這不來啦!”
她沖向門口,打開房門,喊道:“我來啦,埃德蒙!我在這兒呢。”
菲爾南臉色刷白,渾身發抖,就像游客看見毒蛇一樣連連后退,身子碰到椅子,便一屁股坐下去。
埃德蒙和梅色苔絲緊緊擁抱在一起。馬賽的明媚陽光射進房門,使二人沐浴在金燦燦的光波里。他們倆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之中,最初只覺得離開了塵世,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們講話斷斷續續,語不成句,這種極度歡樂的沖動,倒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埃德蒙猛然瞧見菲爾南那陰沉的面孔:那張臉在暗地里顯得非常蒼白,非常兇狠。卡塔朗青年伸手按在腰刀上,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要干什么。
“哦!對不起,”唐代斯也皺起眉頭,說道,“我沒注意,原來這屋里有三個人啊。”
接著,他轉身問梅色苔絲:“這位先生是誰?”
“這位會成為你的好朋友,唐代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堂兄,也就是我的親哥哥,他叫菲爾南。也就是說,除了你之外,埃德蒙,他是我世上最愛的人。你認不出他了嗎?”
“哦!還認得出。”埃德蒙答道。
他一只手仍然握住梅色苔絲的手,另一只手熱情地伸給卡塔朗青年。
然而,菲爾南還是沉默不語,像石雕木刻一般一動不動,根本不搭理對方的友好表示。
于是,埃德蒙用質詢的目光看看急得發抖的梅色苔絲,又看看菲爾南懷有敵意的陰沉面孔。一目了然,他全明白了。一股怒火,從心頭升起。
“我急如星火地跑來看您,梅色苔絲,沒想到在這兒遇見個仇敵。”
“仇敵!”梅色苔絲憤怒地瞪了她堂兄一眼,“埃德蒙,你是說,一個仇敵在我家里!我若是這樣認為,就會挽住你的手臂,同你到馬賽城去,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菲爾南的眼睛射出一道光芒。
“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埃德蒙,”姑娘又說道,她那極度鎮定的態度,向菲爾南表明她已看穿他內心險惡的念頭,“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我就登上莫爾吉永岬角巖頂,頭朝下跳下去。”
菲爾南的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
“不過,你誤會了,埃德蒙,”她接著說,“這里并沒有你的仇敵,只有我的哥哥菲爾南,他會像看見一個摯友似的同你握手。”
姑娘說著,嚴厲的目光凝視著菲爾南。卡塔朗青年仿佛被這目光所迷惑,慢慢走近埃德蒙,并伸出手來。然而,他剛一觸到埃德蒙的手,就覺得他已經忍無可忍,于是奪門而出。
“噢!噢!”他呼號著,雙手揪著頭發,像瘋子一般狂奔,“噢!誰能給我除掉這個人?我好慘啊!我好慘啊!”
“喂!卡塔朗人!喂!菲爾南!你往哪兒跑呀?”有人喊道。
這青年猛然收住腳步,向四周張望,瞧見綠蔭下坐著卡德魯斯和丹格拉爾。
“喂!”卡德魯斯叫道,“怎么不過來呀?你就那么忙,連向朋友問問好的工夫都沒有?”
“尤其是他們面前放著一瓶剛開的酒,更不能錯過喲。”丹格拉爾補上一句。
菲爾南直愣愣地望著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講。
“看來他夠狼狽的,”丹格拉爾用膝蓋碰了碰卡德魯斯,“恐怕是我們猜錯了,唐代斯出乎我們意料,反而占了上風?”
“嗐!問問看吧。”卡德魯斯答道。
接著,他轉身沖那青年喊:“喂,怎么樣,卡塔朗小伙子,到底來不來?”
菲爾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慢騰騰地走到綠蔭下;這清爽的環境仿佛使他的情緒平靜了點兒,給他疲憊的身體添點舒適之感。
“你們好,”他說,“是你們叫我吧?”
說著,他重重地坐到餐桌旁邊的椅子上,好像栽倒一樣。
“我看你瘋了似的狂跑,怕你去投海,就叫了你一聲。”卡德魯斯嘿嘿笑著說,“唉,交了朋友嘛,不但要請他們喝酒,還得勸阻他們,不讓他們往肚子里灌三四升水。”
菲爾南嗚咽似的呻吟一聲,頭埋到交叉放在餐桌上的雙臂里。
“喂,要我給你點破嗎,菲爾南?”卡德魯斯接著說。他這種下層人好奇心強,說話粗魯,不會拐彎抹角,而是直通通地提起話頭:“喂,你這樣子可像失戀啦!”
開了這句玩笑,他先哈哈大笑起來。
“哎!”丹格拉爾一旁說,“長得這樣英俊的小伙子,絕不會失戀的;你開什么玩笑,卡德魯斯。”
“不信你聽聽嘛,”卡德魯斯辯駁說,“瞧他唉聲嘆氣的。好了,好了,菲爾南,”他勸道,“抬起頭來,跟我們說說。朋友們關心你的身體,你不搭理可不禮貌喲。”
“我的身體很好。”菲爾南依然不抬頭,握緊拳頭回答。
“喏!你看怎么樣,丹格拉爾,”卡德魯斯說著,對他朋友使個眼色,“是這么回事:面前的這位菲爾南,是卡塔朗一個善良的好青年,是馬賽最出色的漁夫,他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名叫梅色苔絲;可惜的是,那位美麗的姑娘卻愛上‘法老號’船的大副,而‘法老號’恰恰今天抵港,明白了吧?”
“不明白。”丹格拉爾說道。
“可憐的菲爾南讓人給打發了。”卡德魯斯又來了一句。
“那又怎么樣?”菲爾南抬起頭來說,他眼睛盯著卡德魯斯,顯然是要找個人撒氣,“梅色苔絲愿意愛誰就愛誰,難道她要聽別人的嗎?”
“哎!你若是這樣看,那就是另一碼事啦!”卡德魯斯說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卡塔朗人,而我早就聽說,卡塔朗人絕不甘心讓情敵給涮了,甚至還聽說,那個菲爾南報起仇來尤其厲害。”
菲爾南凄然一笑,說道:“一個墮入情網的人根本厲害不起來。”
“可憐的小伙子!”丹格拉爾裝作由衷地憐憫這個青年。
“有什么法子呢?沒想到唐代斯會突然回來,他原以為唐代斯也許死了,也許另有新歡,天曉得?這種事突如其來,尤其讓人受不了。”
“哎!真的,不管怎么說,”卡德魯斯邊叨咕邊喝馬爾格酒,不覺酒勁已經上頭了,“不管怎么說,唐代斯回來交了好運,不止妨礙了一個人,對不對,丹格拉爾?”
“嗯,這話不錯,但是,我幾乎可以斷言,他要倒霉的。”
“那有什么,”卡德魯斯又說,他給菲爾南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這恐怕是第九杯或第十杯了,而丹格拉爾僅僅沾濕嘴唇,“那有什么,反正他要娶梅色苔絲,要娶美麗的梅色苔絲;他回來起碼是為了辦喜事的。”
這工夫,丹格拉爾犀利的目光一直盯住這個青年,看出卡德魯斯的話像熔化的鉛液傾入他的心田。
“什么時候辦喜事呀?”丹格拉爾問道。
“哼!不是還沒有辦嘛!”菲爾南咕噥一句。
“沒有哇,但是快辦了,”卡德魯斯又說,“這事就跟唐代斯要當‘法老號’船長一樣,是板上釘釘了,對不對呀,丹格拉爾?”
遭到這意外一擊,丹格拉爾不禁一抖,他扭過頭來,觀察卡德魯斯的臉色,看看他是不是蓄意攻擊,但是從這張已有八九分醉意的臉上,他只看到嫉妒。
“好哇,”丹格拉爾說,他斟滿三杯酒,“來,為埃德蒙·唐代斯船長,美麗的卡塔朗姑娘的丈夫,干杯!”
卡德魯斯抬起沉甸甸的手,將酒杯送到嘴邊,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干。菲爾南抓起酒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唉!唉!唉!”卡德魯斯說,“卡塔朗村那邊,土崗上面,那是誰呀?你瞧瞧,菲爾南,你的視力比我好,我覺得眼睛有點模糊了,你知道,酒這東西最能誤事。那好像是一對情人,正手拉手、肩并肩地散步。天哪!他們摟在一起親昵,哪曉得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菲爾南臉色的變化,他那惶惶不安的樣子,丹格拉爾一一看在眼里。
“你認識他們嗎,菲爾南?”他問道。
“認識,”菲爾南聲音低沉地回答,“那是埃德蒙先生和梅色苔絲小姐。”
“嗬!瞧啊!”卡德魯斯說道,“剛才我怎么沒有認出他們!喂!唐代斯!喂!漂亮的姑娘!過來一下,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在這兒的菲爾南先生嘴真緊,就是不肯告訴我們!”
“你還不快點閉嘴!”丹格拉爾說,他看到卡德魯斯帶著醉漢的固執,將身子探到了綠蔭之外,便假意勸阻,“你還是想法自個兒站穩一點,別打擾人家情人談戀愛。喏,瞧瞧菲爾南先生,學學他的樣子:他多老實呀。”
菲爾南也許被丹格拉爾刺激得再也按捺不住,仿佛一頭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終于要沖上去。只見他站立起來,蓄勢待發,就要撲向他的情敵;正在這時,款步而來的梅色苔絲抬起那張俊俏的笑臉,閃耀著那對美麗的明眸,頓時令菲爾南氣餒了,重新坐下,因為他想起姑娘威脅的話語:唐代斯一旦身遭不測,她就決心一死。
丹格拉爾面對這兩個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見一個醉成爛泥,另一個被情愛震懾。
“從這兩個蠢貨身上,我什么也撈不到,”他心中嘀咕,“我真擔心,在這兒是跟一個酒鬼和一個懦夫瞎混:這一個看人家眼紅,本來應當激發仇恨,現在卻用酒麻醉自己。那一個大傻瓜,硬是讓人家從鼻子底下把情人奪走,只是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唉聲嘆氣;然而看他冒火的眼睛,倒像以報仇聞名的西班牙人、西西里島人和卡拉布里亞人[1];看他這拳頭,跟屠夫的榔頭一樣,準能一下擊碎牛頭。毫無疑問,埃德蒙的命運占了上風,他能娶著那個美麗姑娘,也能當上船長,而且還要嘲笑我們;除非……”丹格拉爾灰白的嘴唇浮現一絲冷笑,“除非我插手這事。”他暗自又咕噥一句。
“喂!”卡德魯斯用拳頭撐著桌子,欠起身子喊道,“喂!埃德蒙!你是沒瞧見朋友,還是傲慢得不肯跟他們說話?”
“哪里,親愛的卡德魯斯,”唐代斯應道,“我不是傲慢,而是幸福:幸福比傲慢更容易蒙住人的眼睛。”
“好吧,這樣解釋還像回事,”卡德魯斯又說,“哦!您好,唐代斯太太。”
梅色苔絲莊重地躬身施禮,說道:“還不能這樣稱呼我。據說在我老家,用未婚夫的姓氏稱呼沒過門的姑娘,會給她們帶來災難的。請您就叫我梅色苔絲吧。”
“要原諒我這好心的鄰居卡德魯斯,”唐代斯說道,“這只是個小小的差錯!”
“看來,快要舉行婚禮啦,唐代斯先生?”丹格拉爾同這對青年打招呼,問了一句。
“盡早舉行,丹格拉爾先生。今天,先見我父親,把事情定下來,明天,最晚后天,就在雷澤夫這里舉行婚宴。希望朋友們都能來,現在就算邀請你們了,您,丹格拉爾先生,還有你,卡德魯斯。”
“菲爾南呢,”卡德魯斯粗俗地哈哈大笑,問道,“也請菲爾南嗎?”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埃德蒙回答,“如果他在大喜的日子避開我們,那么梅色苔絲和我會非常遺憾的。”
菲爾南張嘴想回答,但話哽塞在嗓子眼,結果一個字也未說出來。
“今天訂婚,明后天就舉行婚禮……好家伙,您可夠匆忙的,船長。”
“丹格拉爾,”埃德蒙微笑著又說,“剛才梅色苔絲就對卡德魯斯說過,我也要對您說,先不要給我安上對我還不合適的頭銜,這也會給我帶來災難的。”
“對不起,”丹格拉爾答道,“我只是想說您好像辦得倉促了一點兒。忙什么!我們有的是時間,三個月之內‘法老號’不會出航的。”
“人總是急于得到幸福,丹格拉爾先生,因為長期受苦受難,很難相信會時來運轉。其實我并不是完全出自私心,我還要到巴黎去一趟。”
“哦!真的,還要去巴黎,您這是頭一回去吧,唐代斯?”
“對。”
“是去辦事嗎?”
“不是辦自己的事,而是完成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后一趟差遣;您明白,丹格拉爾,這是神圣的。況且,放心好了,時間不長,我到那兒就回來。”
“是啊,是啊,我明白。”丹格拉爾高聲說道。
接著,他又在心里合計:“去巴黎,一定是去送大元帥托他轉交的信。嘿!想起這封信,我倒計上心來,真是絕妙的主意!喂,唐代斯,我的朋友,‘法老號’花名冊的第一號下面,還沒有寫上你的名字呢。”
繼而,他又轉向已經走開的唐代斯,沖他喊了一聲:“一路順風!”
“謝謝!”埃德蒙回頭應道,同時友好地揮了揮手。
于是,一對情侶繼續趕路,那嫻靜而歡悅的身影,仿佛飄飄升天的兩位仙人。
注釋
[1]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亞地區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