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與子
- 基督山伯爵(上)
- (法)大仲馬
- 4475字
- 2023-08-07 16:47:21
丹格拉爾嫉恨得如何咬牙切齒,還極力向船主講他同事的壞話,這暫且不表。且說唐代斯從頭至尾穿越大麻田街,踏上諾阿伊街,再拐進梅朗林蔭道,走進左側的一棟小樓。樓道里非常昏暗,唐代斯一手抓住欄桿,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飛快登上五樓,在一扇半開的房門口停下腳步。這就是他父親居住的斗室。
老人還沒有聽說“法老號”抵港的消息,正站在一張椅子上,雙手顫抖著綁扎花草。這幾株旱金蓮和鐵線蓮枝蔓纏繞,順著窗前的架子向上爬。
突然,老人感到被人一把抱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叫道:“爸爸,我的好爸爸!”
老人叫了一聲,轉過身來,見是兒子,便渾身顫抖,臉色慘白,一下子倒在他的懷里。
“你怎么啦,爸爸?病了嗎?”小伙子不安地問道。
“沒病,沒病,親愛的埃德蒙,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沒病;只是沒想到你回來了,這樣猛一見到你,喜出望外……噢,天啊!我高興死啦!”
“喂,爸爸,冷靜點兒!是我,真的是我!大家總說快樂不傷人,因此我就悄悄溜進來。唉,沖我笑一笑,不要這樣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回家來了,咱們能過上好日子了。”
“唔!那太好啦,孩子!”老人又說,“可是,怎么能過上好日子呢?你不再離開我了嗎?唉,跟我說說你有什么喜事?”
“我慶幸因別人家喪親而得福,但愿得到上天的寬恕,”年輕人說,“不過,上天明鑒,我并沒有渴望這種運氣,但是好運來了,我也實在沒有傷感的情緒;爸爸,我們的好船長勒克萊爾死了,由于莫雷爾先生的大力提拔,我很可能接替船長的職位。您明白嗎,爸爸?二十歲的船長,薪水一百金路易,還能分紅利!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水手,從前不是連做夢也不敢想嗎?”
“是啊,我的兒子,是啊,這的確是件大喜事。”
“所以我想,等拿到頭一筆錢,先給你買一所小房子,要帶園子的,你可以種旱金蓮、鐵線蓮和忍冬……哎呀,怎么啦,爸爸,你好像身體不舒服?”
“別急,別急,一會兒就沒事了。”
老人雖然這么說,但終因支持不住,身子仰下去。
“你看!你看!”年輕人說,“來杯酒呀,爸爸,喝下去就有精神了。酒放在哪兒啦?”
“不用,謝謝,別找了,我不喝。”老人說著,想拉住兒子。
“要喝,要喝,爸爸,告訴我放哪兒啦?”他一邊問,一邊打開兩三格壁櫥。
“找也沒用……沒有酒了。”老人說道。
“怎么!沒有酒啦!”唐代斯說道。他大驚失色,看看老人慘白深陷的雙頰,又看看空蕩蕩的壁櫥,“怎么,沒有酒啦!你沒錢買嗎,爸爸?”
“我什么也不缺,你這不是回家了嘛。”老人說道。
“可是,”唐代斯擦了擦額頭流下的汗珠,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三個月前我臨走時,給你留下兩百法郎啊。”
“不錯,不錯,埃德蒙,但是你走時忘了,還欠鄰居卡德魯斯一小筆錢呢。他向我提起這事兒,說我不替你還上,他就向莫雷爾先生討去。這你還不明白,怕這事影響你……”
“怎么樣呢?”
“怎么樣?我就還給他了唄。”
“可是,”唐代斯高聲說,“我欠卡德魯斯一百四十法郎呀!”
“對。”老人咕噥一聲。
“你就從我留下的兩百法郎里抽出還給他啦?”
老人點了點頭。
“這就是說,這三個月,你就靠六十法郎過日子!”年輕人囁嚅道。
“你也知道,我吃不了多少東西。”老人又說。
“噢!上帝呀,上帝呀,饒恕我吧!”埃德蒙叫著,撲通跪在老人面前。
“你這是干什么?”
“噢!你讓我心都碎了。”
“哎!你回來就好了,”老人微笑道,“現在,什么都過去了,什么都好了。”
“對,我回來了,”唐代斯回答,“我回來了,有了好前程,還有一些錢。喏,爸爸,”他說道,“拿著,拿著,趕快叫人去買點吃的來。”
他把兜里的錢全倒在桌子上,一共有十二枚金幣、五六枚銀幣和一些零錢。
老唐代斯的臉豁然開朗,問道:“這是誰的呀?”
“是我的呀……是你的呀……是咱們的呀……拿著,買些吃的來,開心一點,明天還能掙來錢。”
“小聲點兒,小聲點兒,”老人微笑著說,“你看這樣好不,這錢我得省著用:如果我一次買的東西太多,別人看見了就會以為,我要等你回來才能買得起呢。”
“隨你便吧,不過,首先得給你雇個傭人,爸爸;我再也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了。我還私下帶回一些咖啡和好煙葉,放在船艙的小箱子里,明天一早就給你拿來。噓!有人來了。”
“可能是卡德魯斯,他聽說你回來,準是來向你問好的。”
“哼!又來這一套,口是心非的家伙,”埃德蒙咕噥道,“不過,還是算了吧,總歸是鄰居,幫過我們的忙,應該歡迎。”
埃德蒙嘟囔的話音剛落,門口果然探進卡德魯斯那須發蓬亂的黑腦袋。他有二十五六歲,手里拿著一塊布料。他是裁縫,打算用這塊布當衣裳襯里。
“嘿!埃德蒙,你回來啦?”他操著濃重的馬賽口音說,同時咧開嘴笑,露出滿口如象牙一般的雪白牙齒。
“是啊,鄰居卡德魯斯,您這不看見了嘛,有什么事要我幫忙,盡管開口。”埃德蒙答道,他講話雖然客氣,卻難以掩飾他的冷淡態度。
“謝謝,謝謝!幸好我還沒有求人的事,有時倒是別人來求我幫忙,”埃德蒙想要開口,“我這話不是指你,小伙子。我借給你錢,你還了我,咱們誰也不欠誰的,還是好鄰居。”
“對于幫過忙的人,我們總是欠著一份人情,”埃德蒙說道,“就是還清了錢,也還不清謝意。”
“還提它干什么!事情過去就算了。說說你這次平安歸來吧,小伙子。剛才我去碼頭,想配一塊栗色料子,不料碰見我們的朋友丹格拉爾。”
“‘怎么,你回馬賽啦?’我跟他打招呼。”
“‘是啊,總算回來了。’他回答說。”
“‘我還以為你在士麥那呢。’”
“‘那沒錯,我就是從那兒回來的。’”
“‘埃德蒙那小伙子,他在哪兒?’”
“‘一定回家看他父親去了。’丹格拉爾回答說。于是,我就趕來了,”卡德魯斯接著說,“來跟朋友握握手,高興高興。”
“這個卡德魯斯心腸真好,他多喜歡我們呀。”老人說道。
“當然喜歡你們啦,而且敬重你們,因為厚道人太少啦!嘿!小伙子,看來你發財啦?”裁縫邊說邊斜了一眼,看見唐代斯放在桌子上的一大把金幣和銀幣。
唐代斯看出鄰居的黑眼睛里閃現貪婪的目光,便漫不經心地說道:“哦!天哪!這錢不是我的。剛才我表示擔心,怕我出門這段時間,我父親缺了什么,他為了讓我放心,就把他錢袋里的錢全倒在桌子上。好了,爸爸,”唐代斯接著說,“把錢收到儲存箱里吧,除非鄰居卡德魯斯要用,我父親會樂意幫忙的。”
“不用,不用,小伙子,”卡德魯斯忙說,“我什么也不缺;謝天謝地,國家養活老百姓。這錢收起來吧,快收起來吧:錢這東西從來不嫌多。盡管我不需要幫助,但你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
“我可是真心誠意呀。”唐代斯說道。
“這我不懷疑。哎,你可真精啊,跟莫雷爾先生的關系搞得很近乎吧?”
“莫雷爾先生對我一直非常好。”唐代斯答道。
“那么,他請你吃飯,你不該回絕。”
“什么,請你吃飯,你回絕啦?”老唐代斯插言道,“他邀請你吃飯啦?”
“對,爸爸。”看到父親對他有這么大面子感到吃驚,埃德蒙不禁笑著回答。
“孩子呀,那你干嗎回絕呢?”老人又問。
“好趕快回來看你呀,親愛的爸爸,”年輕人答道,“就是急著回來看你。”
“這樣一來,那位善良的莫雷爾先生會生氣的,”卡德魯斯也說,“要想當船長,就不該掃船主的興。”
“我向他解釋了不能去的緣故,但愿他能夠諒解。”唐代斯回答。
“哎!想當船長嘛,就得巴結點兒船主。”
“我希望不巴結也能當船長。”唐代斯回答。
“那就更好啦,那就更好啦!所有老朋友都會高興的,我還知道圣尼古拉堡后面有個人也不會生氣。”
“梅色苔絲?”老人說道。
“對了,爸爸,”唐代斯又說,“現在我看到你了,知道你身體康泰,什么也不缺,我想請你允許我去卡塔朗村看看。”
“去吧,孩子,”老唐代斯說道,“愿上帝保佑你妻子,就像保佑我兒子這樣。”
“他妻子!”卡德魯斯說,“您也太性急啦,唐代斯老伯!好像她還沒有做他妻子呢。”
“是還沒有,但很可能不久,她就是了。”埃德蒙回答。
“不管這些,不管這些,”卡德魯斯說,“你急著去看看,還是明智的,小伙子。”
“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梅色苔絲是個漂亮姑娘,漂亮的姑娘斷不了戀人,尤其這一位,后面跟著的總有幾打。”
“真是呀!”埃德蒙說著,微微一笑,但笑容里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
“哼!是啊,”卡德魯斯又說,“有些人條件還相當好;不過,你心里有數,你要當船長了,人家不會拒絕你的!”
“你是說,”唐代斯又微笑著說,但難以掩飾不安的情緒,“假如我當不上船長……”
“唉!唉!”卡德魯斯連聲咕噥。
“得了,得了,”年輕人答道,“總的來說,我對女人的看法比你好,尤其是對梅色苔絲,我確信不論我當不當船長,她都不會變心的。”
“那就更好哇!那就更好哇!”卡德魯斯說道,“一個人要辦終身大事的時候,有這種信念總是好的。不過,別管這些,小伙子,聽我的話,趕緊去告訴她你回來了,還有升職的希望。”
“我這就去。”埃德蒙答應一聲,他擁抱了父親,點點頭辭別卡德魯斯,便出門去了。
卡德魯斯又待了一會兒,才離開老唐代斯,下樓去見在塞納克街頭等候的丹格拉爾。
“怎么樣,你見到他啦?”丹格拉爾問道。
“我們剛分手。”卡德魯斯回答。
“他跟你提起有希望當船長的事了嗎?”
“聽他那口氣,就好像他已經是船長了。”
“別忙!”丹格拉爾說,“我看,他未免太性急了。”
“當然啰!莫雷爾先生似乎已經答應他了。”
“因此他就樂不可支啦?”
“可以說趾高氣揚了,他拿出大人物的派頭,表示要幫忙,還擺出銀行家的架勢,要借錢給我。”
“你回絕了嗎?”
“一口回絕了,本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因為他頭一回摸到白花花的銀幣,還是我放到他手上的呢。可是現在,唐代斯先生不用再求人了,他要當船長啦。”
“哼!他還沒當上呢。”丹格拉爾來了一句。
“真的,最好他當不上,”卡德魯斯也說,“要不然,往后都沒法兒跟他說話了。”
“如果我們愿意,”丹格拉爾又說,“那他就只能保持現狀,也許還不如現在呢。”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這是自言自語。他還一直愛卡塔朗村那個美麗姑娘嗎?”
“愛得發狂,他到那兒去了。我若是沒弄錯的話,這方面他可不會順心。”
“你說明白點兒。”
“何必呢?”
“你想象不到,這事可能很關鍵。你不喜歡唐代斯吧,嗯?”
“我不喜歡傲慢無禮的人。”
“那好啊,跟我說說那個卡塔朗姑娘的事吧。”
“我了解的也不很確切,只是根據見到的一切情況判斷,正像我跟你說的,那位未來的船長,怕是要在舊診所那條路周圍碰上麻煩。”
“你看到什么?快說呀!”
“嘿,我看到梅色苔絲每次進城,身邊總有個小伙子陪伴。那人是卡塔朗村人,個頭很高,黑黑的眼睛,紅紅的皮膚,棕色的頭發,人很熱情,他們兄妹相稱,是她的堂兄。”
“哦!真的嗎?你認為那位堂兄在追求她嗎?”
“這是我的猜測。一個二十一歲的高個子青年,跟一個十七歲的妙齡少女混在一起,還能有別的什么事呢?”
“你說唐代斯去卡塔朗村啦?”
“他是在我前腳走的。”
“怎么樣,咱倆也朝那個方向走走,在雷澤夫餐館坐下來,喝杯馬爾格酒,等著聽聽消息。”
“誰來告訴我們消息呀?”
“咱們在半路上等著,看唐代斯的神色就知道情況了。”
“那就走吧,你請客啊?”卡德魯斯問了一句。
“當然了。”丹格拉爾答道。
兩個人快步走向商定的地點,到那兒之后,要了一瓶酒和兩個杯子。
龐菲勒老爹說他看見唐代斯過去還不到十分鐘。
他們倆既已確定唐代斯在卡塔朗村,就坐到新葉初萌的梧桐樹和楓樹下面,聽著鳥兒在枝丫間快活地鳴叫,歌唱初春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