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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選擇的科學與關于控制的科學

對于西蒙來說,這項探索始于“人類行為在社會環境中的原子現象”。5他相信,最具原子性的現象就是“選擇”這種基本行為。如果能夠揭示人類社會的原子如何以及為什么選擇做這件事情而不是做另一件事情(遺傳與個性、教育與環境的力量如何協力促成某個人選擇右邊或者左邊的路),如果可以弄清個體如何做出選擇,或許就可以構建起關于人類行為的真正的科學體系。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西蒙形成這個目標的時候,面對選擇這個問題,學術界存在兩種強大的、影響廣泛的、明顯勢不兩立的處理方式。每種方式的支持者都把自己的方式看作通向偉大綜合的正確道路,并尋求把另一方的元素納入其中,然而總是功虧一簣。其中一種方式強調個體社會原子的選擇自由,把個體視為意圖實現自我價值最大化的理性選擇者。這種理解人類行為的方式得到了正在崛起的數理經濟學先驅們的認同,尤其是芝加哥的考爾斯經濟研究委員會(the Cowles Commission for Research in Economics)里的那一批。這種觀點主要把物理學和工程學看作思想和靈感的源泉,而效率是他們的中心概念之一。這一派的思想被概括為博弈論、新古典效用理論和統計決策理論,統稱為“關于選擇的科學”。

看待人類行為的另一種基本方式認為,個體是可塑的生物體,由其社會環境塑造。社會科學領域的大多數學者都認可這種觀點,包括行為主義實驗心理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人類學和政治學,統稱為“關于控制的科學”。生物學,尤其是實驗生理學,是典型的關于控制的科學,而“適應”是一個關鍵的概念。這種方法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Lassell)和查爾斯·梅里亞姆(Charles Merriam)對宣傳和權力的心理學研究、約翰·布羅德斯·華生(John B. Watson)的激進行為主義和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結構功能社會學。6

盡管每一派的支持者都把自己的道路看作通向統一的行為科學的康莊大道,但是西蒙認為二者都缺少了某些對方才能提供的本質性的東西。例如,帕森斯把他的社會理論稱為社會行動的“唯意志”論,但在其結構功能主義中,幾乎沒有留給個體選擇的空間。對于相信生活中“唯一真正的確定性”是必須承擔“個人道德選擇的重擔”7的人來說,這個說法恐怕很難成立。

又如,在關于選擇的科學中,參與者在生活博弈中的每一步,就好像他們對自己所做的選擇擁有完整的認知和完美的理由一樣。西蒙認為,其實很簡單,這些都是“虛幻的”假設。8正如他給一位同事的信中所寫:“我們需要的選擇者,不那么像神,而更像老鼠。”9即便只是意圖接近這種高度理性化,這個世界對于人類來說都顯得太過復雜了。

如何從這兩種全然相異的人類行為模式中開創出一種統一的科學來?這不是一項簡單的任務,也不會是一條筆直的道路。然而,西蒙不懈的努力將其工作的所有方面都和諧地統一了起來,最終發展出一套完整的世界觀,以科學、人性和自然模型的嵌套集合的方式,把關于選擇和關于控制的科學融合在了一起。

然而,西蒙并沒有從職業生涯伊始就尋求創造這種統一的多層級模式。相反,他從幾個基本假設入手,嘗試對這幾個假設進行精心加工、詳細描述和形式化。首先,他相信自然界存在某種秩序,甚至人類的天性也是如此。其次,他假定這個秩序是普遍的,這就意味著復雜和局部一定是的簡單和全局的具體體現。第三,他堅持認為,這種秩序是人類通過觀察和推理能夠認識到的,而不是靠天啟。第四,他從來不懷疑,人類理性的能力是有限的,也是有意義的。

在這些假設所形成的廣泛框架內,西蒙致力于發展人類行為特定方面的專門理論,尤其是那些與組織內部決策有關的理論。這些研究讓他不斷審視、提煉并形式化自己的假設。這些更加全面詳盡的假設隨后形成了一個基礎,從而把他在一系列領域內的研究成果連接起來。因此,西蒙的早期項目是通過它們各自與選擇問題的聯系,通過認為它們之間全都以某種方式相連的直覺而關聯起來的,而他晚期工作之間的關聯性則更緊密、明確。他的很多項目都是一個完整計劃的組成部分,而且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后,他每邁出新的一步,心里都在默念著這個綜合模式的發展。

這個綜合模式,是一個嵌套模型集合,體現了西蒙的“官僚主義世界觀”。我之所以給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西蒙把大腦和機器、有機體和組織、個人和機構全都定義為層級系統,它們盡管力量有限,但都盡其最大可能,盡可能地高度專業化,然而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且都被鎖死在為適應環境而不斷的奮斗中。對于他來說,大腦和計算機是典型的官僚體系,官僚體系則是典型的大腦。

應景地,在西蒙的世界圖景中,這種官僚化在多個層級發生。它涉及把世界重新定義為一個復雜的、層級化的系統,把各種科學重新定義為對該系統的子單位的研究,把人文科學重新定義為針對這類復雜系統的研究,而這些系統以有目的的自適應行為為特征。為了與這種科學模型保持一致,西蒙把關于選擇和關于控制的科學重新定義為關于這種新的、更高層面的自適應系統的科學的組成部分。這種新科學的目標是構建形式化的人類行為模型,其方法是開發能夠讓一個復雜系統(比如計算機)模擬另外一種行為(比如人類大腦)的程序。因此,邏輯理論家不僅是一個新的計算機程序,還是關于科學和大腦二者如何工作的理論。

“系統”和“有限理性”的思想,是這種新理論的柱石。對于西蒙來說,整個世界都是一個系統。經濟、家庭、有機個體、細胞、原子,都是復雜的層級結構系統。說它們是系統,意味著它們的組成元素之間的相互依存程度很高。說它們分層級,意味著它們具有樹狀結構,因而能夠分解成子系統、子——子系統,并一直這樣分解下去。說它們復雜,意味著層級結構中某個層級的系統行為,難以通過對較低層級的元素屬性的認知來預測。

把世界預設為一個系統,對于西蒙提出的問題以及他用來回答這些問題的方法具有重要意義。首先,把世界看作一個系統,讓西蒙把注意力集中在系統性的屬性上,比如系統元素的組織、它們相互交流的方式、系統如何保持平衡以及整個系統用以適應自身環境的方法等。

其次,把世界看成一個系統,支持了“行為——功能”分析法。在西蒙看來,要了解個體,就只可能通過它們的行為來了解,而要了解和識別這些行為,就只能觀察它們對所屬系統的其他元素的影響。不僅人類是如此,物體亦然:對于西蒙來說,甚至像質量(mass)這種自然屬性和個體屬性,實際上也是物體在某個具體系統中的屬性,而不是物體本身的屬性10

行為主義和功能主義也建立于系統的觀點之上,這兩種理論關注的是系統成分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它們的固有屬性和個體屬性,從而使現象分析得到了根本性的簡化。執行某種功能的個體,遠比具有獨特歷史和天性的個體更加容易理解,而對個體功能的分析,只有在它們作為系統組成部分的時候,才有可能進行。

再次,把世界看作一個系統,有助于數學上的形式化。它不必然走向數學分析(塔爾科特·帕森斯為證),但是,它確實讓社會科學數理化自然而然地成為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對于西蒙來說,改革后的行為科學毫無疑問將是數學化的,因為數學是科學“發現的基礎語言”。他很喜歡引用傅立葉對數學的贊美:“數學與大自然一樣浩瀚無邊;它定義了所有可以認知的關系,度量著時間、空間、力……它的主要特征就是明確;它沒有表達含混概念的符號。它把最多樣的現象結合在一起,并揭示出把它們團結起來的那些秘而不宣的相似之處。它似乎是人類大腦的一種天賦,注定就是用來補充生命的缺陷和感官的不完美的。”11

西蒙相信,這種類型的數學形式主義適合用來對復雜的自適應系統進行建模,比如人類以及人類建立的世界,然而,它看起來并不像刻畫了過去科學的特征的那種數學形式主義。新的形式主義不是表現了古典物理學特征的微分方程系統,也不是表現了量子力學特征的隨機微分方程系統。相反,專門描述復雜自適應系統行為的形式主義,應該反映系統的層級結構,并能夠描述一系列連貫的行為。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形式就是“程序”。西蒙沒有發明程序的概念,但他率先提出,程序是研究自適應系統的各個學科的基礎形式。

官僚主義世界觀的第二個概念基石,是西蒙標志性的有限理性原則。在他看來,人的理性是有邊界的。設定邊界的,不是熱情或無意識,而是作為信息處理器的人類有機體的固有限制。簡單來說,“人類大腦表達并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跟問題的大小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而在現實世界里,客觀理性的行為需要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結果就是,人類參與者必須“建立一個真實環境的簡化模型,以便處理這些問題”12。面對這些簡化的模型,人類表現得很理性,但這些行為與客觀理性其實沒有任何的關系。理性選擇是存在的,而且也是有意義的,但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要做到理性,我們需要具備足夠多的知識,或者說處理的速度要足夠快,而完全只靠我們自己,這些都是做不到的。我們需要幫助,而這個幫助由我們所從屬的組織提供,比如家庭、公司、政治機構。事實上,在西蒙看來,對問題的求解過程進行簡化,是我們建立組織的首要原因。很簡單,“我們稱之為組織的行為模式,對于廣義上的人類理性……是基礎性的。理性的個體是,而且必須是,組織化且機構化的個體”。13 因而,組織強加于理性的限制,并不是韋伯式(Weberian)的官僚統治“鐵籠”。恰恰相反,它們正是讓理性成為可能的推手。

有限理性原則是西蒙在所有領域中的基礎性建筑材料,從公共管理到經濟學,再到人工智能。它看似是個簡單的概念,但在這些領域中,都產生了革命性的意義。比如在經濟學領域,它沉重打擊了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經濟人”(homo economicus)概念中利潤最大化的理性這個獲得廣泛認同的假設。類似地,在反對試驗心理學領域嚴格的行為主義方面,有限理性概念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因為它相信大腦在構建世界模型時的積極作用。

對西蒙的科學哲學來說,有限理性也具有深遠的意義,因為它認為,簡化模型的構建和檢驗,是所有思想的精華,甚至科學思想也是如此。西蒙對模型和建模的重要性的認識,可以從他一些著作的名稱中窺見一斑:《人的模型》(Models of Man)、 《思想的模型》(Models of Thought)、 《發現的模型》(Models of Discovery),以及《有限理性的模型》(Models of Bounded Rationality)。他甚至將自己的自傳命名為《我生命的模型》(Models of My Life)。

在西蒙對科研事業應該如何組織的看法中,有限理性同樣具有很大的意義。比如,有限理性讓他倡導跨學科研究,因為學科劃分會以不健康的方式限制理性。盡管他真心實意地支持專業化研究——因為學科這樣的社會組織對理性地解決問題來說至關重要——但他相信,這些研究必須被協調和綜合起來,否則不會取得任何成果。因此,西蒙努力將他所屬的機構——卡內基理工學院的工業管理研究生院,建設成跨學科研究中心,他也有意識地支持跨越學科邊界的人士和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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