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二
夏仲翼
比較文學在中國的興起是近十多年的事。但直到今天,好像談論這個題目的人要大大多于埋頭其中切實進行研究的人。這次終于讀到陳建華先生的專著,覺得真是一本稱得上是進行文學比較的著作,很實在地把兩個國家的文學作了一番尋根究底的、全面而系統的研究。
比較文學不屬于基礎學科,雖然它也一樣有著自己的理論部分和史學部分。它的理論更多涉及的是方法論,而它的史學實際是一種“元批評”性質的敘述,即對于這一學科進展的描述。它要借助于文學本身的材料,永遠是文學事實之后的一種對比和整理,因此不會有先于文學事實的純理論的或純邏輯的推斷。有些學科,特別是自然科學的基礎學科,有時會先推理或發現一種定理或公理,在爾后的學科研究中由各種事實得到印證、運用和發展。比較文學卻總要在一定的現象中求得某種結論,這應該是一門目的性很強的學科。研究現象是為了發現本質,比較文學的雙眼永遠是盯著結果的。不說明問題的比較,其實際效果等于零。這就引出了一個十分原始的問題:什么是比較文學?什么是比較的基礎?本書的作者在引言里談到了“關系”和“影響”等研究趨向,或者說是派別。這就是基礎。研究“關系”和“影響”,也是為了看待其結果。在外國文學研究中,比較文學也算得是新的學科,至少在我們國家是如此,因為起步相當晚。然而一篇文章,隨手拈來幾部作品或一些現象作一番比較,看不到“結果”,不清楚“目的”,這樣的研究總讓人覺得與文學比較并無關涉,經不住別人問一聲“為什么?”。作這樣的文學比較雖然熱鬧,有時卻真像是一種文字游戲。
我們現在說什么“法國派”“美國派”,自有它的來由。主張“關系”也好,“影響”也好,也確有其事,并非杜撰。歐洲世界有它歷史發展的過程,古代世界經蠻族入侵,羅馬帝國崩潰,到法蘭克王國一分為三,歐洲世界不僅西歐,其實連東歐也互相有著極深的歷史淵源,影響和關系不言而喻。即使是美洲,北美、南美都有著歐洲脈絡和影子,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變體和延續,例如美國和英國、拉美和西班牙等。在這個圈子里什么影響和關系都是可能的,但是亞洲的情況不同,中國的情況更不同。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并沒有真正的血緣關系。在古代,連影響也是微乎其微的,只消看現在談比較文學,常常列舉的幾個例子,也是好不容易的偶然。因為在中國的歷史上,與西方有關的地理發現、戰爭事實和經濟交往都是很難尋跡,更不要說人種關系、血緣聯系和語言維系了。這種情況下,中西文學的關系常常會和深入的歷史考證聯系在一起,也就是必須找出每一次“歷史的偶然”吧!這是相當困難的工作。當然,文學的比較也可以從文學的共同規律中去尋找,但這樣的異同比較,其實也必定有目的,即為了說明文學發展在不同的地域遵循著相同的規律。這是另外一個題目,這里我們暫且不說。
本書對于中俄文學的關系恰恰是從歷史上實有的關系和影響入手,作了一番詳盡的考察。從18世紀起,中國與俄國在文化上相當偶然的關系,都落入了本書作者的視野。從文化淵源上說,這兩國本沒有太多的牽連,但由于地域的接近,兩國的交往使不同類型的文化得以交流。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種情況造就了中俄文學的特別的聯系。也即作者在引言中說的:“中國文學在逐步匯入世界文學大潮的過程中,俄蘇文學的影響尤為令人注目。”
經過作者梳理,中俄文學關系在我們面前以一種十分清晰的形態呈現。它不是一種文學淵源的歷史考證(像歐洲文學與古代希臘羅馬的關系);它也不是同宗文學的相互影響的研究(像研究日耳曼各民族國家之間的文學聯系)。這是兩個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通過一定的政治關系,形成的頗有“偶然性”,而又有著不可忽視影響的文學歷史關系。這種關系建立的紐帶與其說是文化,還不如說是時代和社會進程,是政治和革命的變革。這種關系之深,對中國來說,從19世紀末起幾乎影響了整個中國文化和革命的進程。從清末民初、“五四”時期、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抗日戰爭時期、50—60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到現今的改革開放階段,時間跨越了整整一個世紀。這種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很多問題已經超越了文學的話題。但這終究也是文學比較的一個方面,既然文學除了它本體的問題以外,還有與社會、時代相關的一面,那么這類比較的結論,也就有了十分現實的內涵。至少是使文學比較落到了“實處”,有了十分明確的結果。“理論”要不流于“空論”,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中國文學與俄國文學的關系,五四運動前后是一個階段,這是魯迅先生說的“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時期,中國文學從自己封閉式的發展融入世界文學的潮流,當時“借”的也不只是俄國的“酒杯”。但是不管是俄國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潮、19世紀俄國文學對社會和現實的批判,還是十月革命前后的革命文學和后來被蘇聯自己也看作異端的文學,都是中國作家吸收養分的土壤。在當時中國的文壇出現過多少西方流派的模仿者,但最終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產生影響、對中國這個社會造成變革、結出果實的,也首推俄國的文學。
第二個階段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左翼的文藝可以說是當時蘇聯文學直接影響下的產物。革命的進程使得中俄的文學有了內在的聯系。這種關系已經不是簡單的影響和借鑒,這是在相同思想基礎上的共通和響應,完全不同于一般地域文化或歷史影響,可以說已經超越了文學本身的內涵,有著十分明顯的革命功利主義的傾向。其特點是甚至不選擇接受的角度,因為一切都從戰爭和革命的需要出發。再說我們對于俄國革命經驗的吸收既然也來不及仔細選擇,文學也就在正面借鑒的同時,連帶吸收了它的負面。
這種情況要一直延續到1960年代,突然來了一個逆轉,本書的作者稱之為“冰封期”。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在當時的情況下,要對蘇聯文學的看法作180度的轉變,在實踐上也是極其荒謬的。官方的指向和普遍的文學期待無法一致,于是出現了在“大批判”形式下的介紹,在某種程度上變相保持了對當代蘇聯文學的跟蹤。
第四個時期是1978年之后,中國文壇明顯地表現出了與蘇聯文學大概相差20年的“同步進程”,從我們的“傷痕文學”開始,亦步亦趨地重復著蘇聯文學曾經有過的文學階段,甚至重復著一個個文學的主題,這里當然有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
雖然在這個時期西方的各種文學思潮一擁而入,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蘇聯文學對于中國文壇依然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所以文學比較就有了說不完的話題,甚至當代中國文學的研究也免不了要將當代蘇聯文學作為參照對象。這種情況一直要到1980年代末期才有了改變,其原因也正在社會政治的變動。所以中俄文學的比較,絕不是一般的文化或文學的比較,肯定要關聯上時代、社會和政治的變遷。這樣的比較研究肯定要采用社會、歷史、政治的視角,運用社會歷史評論的方法,而它追求的目標和得出的結論也必然要側重社會歷史的內涵。關于這一點,本書無疑是做得十分出色的。
然而作者要做的終究是“文學”的比較,他把這種比較放在另一種文學發展的歷史背景上,顯示了相當廣闊的視野。其中對于中蘇文學思潮“錯位對應現象”的考察,對于中國即便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非常時期,仍沒有中斷對俄蘇文學介紹的特殊現象的論述(書中用了一種十分有個性的表達方式,類似“文革”時期“偷渡”現象所用的方法),以及對1990年代俄蘇文學新格局的注意,都表明作者深諳中俄兩國文學的歷史變遷的實質。而對于像日丹諾夫主義這類尚未被充分討論的話題的觸及,也充分說明了作者對于中俄文學關系不懈的思考。文學比較是可以選擇多種角度的,但角度的成立取決于文學的本身,必須是實有而非假設或臆想的。本書用一種非常明確的歷史的和社會的視角,正說明了作者切實而嚴謹的學者態度。
材料的翔實是本書的一大特色。兩個國家有關的文學材料,從論文、譯作、專著、文學史,乃至作家的自述,本書作者近搜遠涉,詳盡羅列,而鉤沉發幽,往往道前人所未及道,其中歷史脈絡的清晰,也表明了作者對于這一文學現象了解的透徹。學者常常嘆息學術著作出版的不景氣,其實以學術之名出版的書籍數量并不少,只是較少自甘寂寞、踏實細致的耕耘,太多貌似新論而其實不至的出版物。如果每個作者,在做一個題目的時候,都有一層較高的立意,去窮盡一個專題,在主觀上努力去充當一個專題的“終結者”,我們的人文科學才會庶幾有成。“洗盡鉛華方始真”,去了那份“花哨”,求得真正的“實在”,這大概是要出版人和學者一起努力才會產生的境地。陳建華君要我作序,我竟寫下了許多與書旨不甚相干的話,但內中也表達了我對本書和作者的贊同。
1997年歲末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