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全球在地化時代
今天的全球化是信息和通信技術驅動的全球化,不同于18世紀至20世紀初的基于殖民主義的全球化。學者們認為,今天的全球化正在使民族國家的主權空心化——國家權力向上分解給國際組織,向下分解給地方自治體和社區,向旁分解給私人和第三部門(Hooghe and Marks,2003)。具體來講,全球化意味著資本、技術、物品、服務和人員的跨國交易與流動,民族國家的邊界被全球化所打破,區域主義和地方主義開始盛行,國家主義逐漸式微,以至于人們普遍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行動綱領就是“全球性的思考,地方性的行動”。因此,全球化確切地講應該稱為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這個英文詞是由globalization(全球化)與localization(地方化)合成的,預示了變革過程的復合化(Swyngedouw,2004)。換句話講,全球在地化意味著并行的全球化和地方化,或大小尺度的互動過程。
全球在地化對于不同的治理主體意味著不同的策略選擇。就跨國企業而言,其產品和服務不僅要有全球化的布局,而且要適應地方化的需求。如麥當勞在中國的店鋪既有全球化的標準漢堡和可樂,又有中國人喜愛的瘦肉粥和茶水。就地方政府而言,全球在地化會導致競次(race to the bottom)行為,即為了吸引外資和技術,地方政府會競相降低稅收、最低薪資水平和環境影響評估,試圖營造一個有利于投資的制度環境(Tiebout,1956;Kapstein,1996)。競次的結果導致了政府福利支出的減少、生態環境的惡化和政府再分配的失效。然而,基層民主的崛起會導致社會運動的爆發,如鄰避運動(not in my back yard, NIM?BY)(Armour,1984)。應對全球在地化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中央政府的介入,以便實現公共服務的均等化;另一種是社區自治,使社會運動轉化為合法而有效的集體行動。
此外,全球在地化也使得事物變化的蝴蝶效應不斷加劇。蝴蝶效應是指在一個動力系統中,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能帶動整個系統的長期的巨大的連鎖反應。這是一種混沌現象。任何事物發展均存在定數與變數,即事物在發展過程中的發展軌跡有規律可循,同時也存在不可測的變數,一個微小的變化能影響事物的發展,說明事物的發展具有復雜性。理論上講,事物變化的外部性影響在全球在地化時代會導致蝴蝶效應,如畜牧業養殖對氣候變化的影響,內部化外部性影響意味著公共物品供給或公共服務供給。無疑,全球在地化擴大了公共服務及其供給的范圍,政府官僚制不足以應對全球在地化對公共服務供給的多樣化需求。
治理全球在地化始于意識形態的變革。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蘇聯的解體,世界范圍內市場經濟在與計劃經濟近70年的較量中勝出,這標志著全能型政府(totalitarian regime)的終結。弗朗西斯·福山認為,這是歷史的終結(Fukuyama,1992),其內在的隱含假設是西方的民主政治將會取代非西方的政治體制,正如市場經濟取代計劃經濟一樣。民主政治與市場經濟是否存在必然的關聯性?事實上,鄧小平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給出了答案,他認為計劃與市場都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市場不是資本主義的專利,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針對中國的崛起,福山后來修正了他的歷史終結命題,開始反思西方(代議)民主模式的衰敗。與此相對照,文森特·奧斯特羅姆(1999b)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指出,美國的行政管理(代議民主)存在智識上的危機,即聯邦政府的權力膨脹削弱了地方自治,而作為直接民主的地方自治才是聯邦主義的精髓。確切地講,地方和社區自治是民主政治的核心。
在西方,全球在地化關聯于兩種流行的意識形態:一種是右派的新自由主義,另一種是左派的第三條道路。新自由主義強調市場原教旨主義,主張最小化政府干預,推崇基于自愿結社的市民社會的興起(程恩富,2005)。不同于新自由主義,第三條道路強調超越左右之爭,以政府、市場和市民社會三元新混合經濟取代市場與政府二元混合經濟(吉登斯,2002)。盡管左右之爭在西方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但是由于政治競爭的觀念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新自由主義與第三條道路仍然存在在各項政策上無法兼容或整合的困境。如在福利供給上,新自由主義無法接受政府與市民社會組織的合作,主張以市民社會組織供給取代政府供給。然而,第三條道路卻可以接受政府與市民社會組織在福利供給上的伙伴關系。
理論上,西方應對全球在地化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多層級治理(multi?leVel goVernance),另一種是多中心治理(polycentric goVernance)(麥金尼斯,2000a;麥金尼斯,2000b)。前者是基于對歐盟治理的研究,后者是基于對美國聯邦主義的研究。里斯百特·胡戈和加里·馬克斯(Hooghe and Marks,2003)論證指出,多層級治理存在兩種類型。類型1的特征有:(1)不重疊會員的轄區;(2)一般目的的公共服務;(3)嵌套式的轄區體系;(4)穩定的治理結構。類型2的特征有:(1)會員身份的重疊性;(2)特定目的的公共服務;(3)跨層級和跨部門的治理體系;(4)靈活的治理結構。為了便于理解,中央與地方政府間關系可以劃歸為類型1,如中國的中央—省—市—縣—鄉鎮五級政府架構。此外,基于利益相關者的政策網絡可以劃歸為類型2,如扶貧政策網絡,這是由作為目標對象的家庭、村委會或居委會、相關企事業單位、志愿社團、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構成的,具體表現為不同供給主體之間的分工與協同關系。
多中心治理最初是20世紀60年代由文森特·奧斯特羅姆等提出的(Ostrom et al.,1961)。在探討大都市區域的政府組織模式時,他們發現大都市區域存在不同層級和規模的政府間關系,形成了治理主體間的多中心結構,這里多中心意味著相互依存和協同。多中心治理結構相比集權化(單中心)的政府官僚制,更可能表現出良好的治理績效。經過奧斯特羅姆夫婦的不懈努力,多中心治理已經成為公共管理、政治經濟學、公共選擇和生態經濟學等學科的重要理論,其意涵也發展成為嵌套式的共同體治理體系,從地方共同體,經由區域和國家共同體,再擴展到全球共同體,每個層級(尺度)的共同體都呈現出多中心的治理結構。“共同體”是奧斯特羅姆夫婦使用的核心概念(奧斯特羅姆,V.,1999a;奧斯特羅姆,E.,2012),英文是community,中文可以翻譯成社群、社區和共同體。在奧斯特羅姆夫婦那里,共同體具有社區加社團(association)的意思,社區具有地域性,而社團具有功能性,稱社群或許更確切。
我們知道今天的全球在地化是由信息和通信技術驅動的。曼紐爾·卡斯特(2001)精辟地指出,網絡社會已經崛起。通過互聯網,世界各地人們的交往活動越來越密切,名副其實的“地球村”已經成為現實。不久的將來,基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物聯網和互聯網相互融合,必然導致生活方式和治理模式的大變革。百度公司創始人李彥宏(2017)就提出,我們首先應該培養互聯網思維,以便迎接大變革的機遇和挑戰。就技術經濟而言,互聯網思維的6大特征是:大數據、零距離、趨透明、慧分享、便操作、惠眾生。基于技術決定治理的邏輯,這里試圖把互聯網思維應用于治理模式的創新上。一個網狀結構的互聯網是沒有中心節點的,它不是一個層級結構。雖然不同的點有不同的權重,但沒有一個點是具有絕對權威的。所以互聯網的技術結構決定了它內在的精神,即去中心化、分布式和平等;其中,平等是互聯網非常重要的基本原則。
就組織而言,互聯網最大的特征是自組織。自組織具有聯邦主義的意涵,即自治與共治的復合。互聯網(internet)字面意思是網絡之間的聯結,而每個網絡(net)是由不同的節點構成的。換句話講,節點構成了網絡,網絡作為節點構成了網絡的網絡——互聯網。基于亞當·斯密(2008)的古典經濟學理論,勞動分工與專門化是經濟治理的精髓。正如聯邦主義具有經濟效率一樣,因為自治對應于分工,而共治對應于協同,自組織的互聯網也具有經濟效率,或者說互聯網具有自組織效率。
今天的合約或盟約通常需要第三方國家或強權來擔保,霍布斯(1985)認為沒有強權(利維坦)擔保的合約或盟約如同廢紙一張,不具有約束力。由此可見,強權(國家)取代了上帝,“獎勵履約者,懲罰違約者”。不幸的是,國家(強權)不是全知、全在和全能的。曼瑟爾·奧爾森(1995)認為,小規模群體可以自發地采取集體行動,而大規模的群體只有成為小規模群體的聯邦時才會采取集體行動,因為小規模群體容易行使社會排斥(驅逐搭便車者)和選擇性激勵(獎勵與懲罰并重)。
文森特·奧斯特羅姆(1999a)指出,聯邦主義就是復合共和制,即共同體的共同體。正如我們對互聯網的理解,聯邦主義就是共同體之間的聯結。概念上,共同體與網絡是等價的,都強調平等、相互依存和共享。事實上,20世紀見證了各種形式的國家主義的衰敗,如極權主義、法西斯主義、福利國家和計劃經濟。取而代之的是邦聯組織(國家間的聯盟關系)的興起,如歐盟、東盟、非盟、阿盟和上合組織。邦聯組織的理論基礎是聯邦主義。實際上,聯邦主義的研究與互聯網的研究可以互通有無,彼此借鑒。威廉姆·瑞克是這樣定義聯邦主義的,即兩個不同層級的政府同時治理同一個轄區的人口,而且這兩個層級政府的管轄權都受到憲法和法律的保障(Riker,1964)。同理,網民會同時受到局域網和互聯網的影響與治理。借用尺度政治學的術語(Bulkeley,2005),互聯網和聯邦主義可以理解為多重尺度的制度和組織安排,政策制定和執行依賴于不同治理主體間的分工與協同關系,通常表現為尺度重構。
多層級治理與多中心治理在概念上具有重疊性。如果將兩種治理模式結合起來,那么就能形成應對全球在地化的治理新模式。事實上,多層級與多中心復合的治理模式正在世界范圍內興起,以便應對全球在地化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復雜性和多樣性。從一定意義上講,以奧斯特羅姆夫婦為代表的布盧明頓學派已經把多中心治理模式發展成為復合治理模式。多中心治理除了指基于共同體的嵌套式治理體系外,在每一層級(尺度)的共同體內,多中心治理還意味著多元治理主體間的分工和協同關系,這里多元治理主體涉及公共、私人組織和第三部門。丹尼爾·伊拉扎(2003)指出,自治與共治的結合(復合)就是聯邦主義的實質。此外,他還揭示出聯邦主義的治理結構是矩陣式的。無疑,如果把不同層級的政府單位換成不同類型和層級的治理主體,那么聯邦主義就構成了應對全球在地化的復合治理模式的理論和實踐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