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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船王和他們的時代(1)

很不幸,關于大多數富有船主的事業生涯,只有籠統的而且是歌功頌德的記述。

——古斯塔夫斯·邁爾斯

1949:來自大陸的年輕人

1949年無疑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道分水嶺,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難以數計的中國人的命運之河猝然改道。生與死、去與留,時代汪洋中的人們無暇思索,一個不經意的決定便可能改變余生。

國民黨軍隊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丟掉大半河山,也讓國民政府的有產階級感到惶恐無限。富商巨賈猶如驚弓之鳥,拖家帶口逃離大陸。香港自然成了移民匯集之地,從1948年開始,移民潮一浪接一浪涌來,香港人口劇增。這些大陸客中,有四名從上海遠道而來的年輕人,日后在香港航運業后來居上,崛起為名噪一時的“四大船王”,創下不朽的財富傳奇。

這四人分別是寧波籍的董浩云和包玉剛,江蘇無錫人趙從衍和上海本地人曹文錦。

董浩云名頭最響,他已是兩家航運公司的總經理,手中掌控數十艘貨輪。和董浩云同齡的趙從衍只有一艘運煤的舊輪船,而且還是與他人合資,僅持有一半股權。30出頭的包玉剛還是航運界的門外漢,他之前的身份是上海市銀行副總經理。生于航運世家的曹文錦則是家族勸業銀行的實習生。

趙從衍一家最先到來。1948年冬天,他們乘著自家的“國興號”貨輪,從黃浦江收錨起航。望著被甩在身后的上海外灘,趙從衍心想,“我出去避避風頭,當然還是要回來的”。

那時候,趙從衍經商不到10年,卻已小有所成。趙父是國民政府官員,家境富裕。從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后,趙從衍在上海當過幾年職業律師。日本人占領上海期間,汪精衛政府對律師執照進行重新注冊,趙從衍不愿沆瀣一氣,放棄注冊,成了一名香煙貿易商。上海孤島時期,物資緊缺,趙從衍盯上船運生意,買不起船,只能開展中介服務,從中賺取傭金,稍有積蓄后才與人合伙,買下這艘二手輪船“國興號”,從事煤炭運輸,沒過幾年居然成為滬上富豪。

據說當時趙從衍身價在千萬級別,官宦子弟出身,專業律師背景,在上海商界正值春風得意,若非迫不得已,不會輕易離開上海,因此帶一家老小到香港“避一避風頭”。

與趙從衍的情況類似,曹文錦一家也是“來港避風”。

曹家原是黃埔江畔的一個清貧讀書人家,曹文錦祖父曹華章從一艘小木船起步,搖櫓載客創下家族基業。1925年曹文錦出生時,祖父曹華章經營的“曹寶記”運輸公司業務已遍及長江沿岸,其父曹隱云開辦了中國勸業銀行并從事進出口貿易,其母吳娛萱則主持南京路的“天成寶銀樓”。作為家中長子,曹文錦從上海圣約翰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接受“強迫性”的商業訓練,上午去銀行實習,下午去達昌洋行學習進出口貿易,晚上去祖父的運輸公司幫忙。

曹氏家大業大,1949年這趟出走起意匆忙,上海的公司、地產、珠寶和股票沒有來得及出售或帶走。幸好一年前蔣經國“上海打虎”時曹文錦不甘心家產被掠奪,冒險把“天成寶銀樓”的金銀首飾轉移到廣州,兌換成港幣存入香港的銀行,價值10萬余美金。這成為曹氏“逃難時唯一的活命錢”。【引自《華人時刊》雜志2002年第6期P30-P32,節選曹文錦回憶錄《我的經歷與航運五十載》一書《我的五洲四海航運生涯》,作者曹文錦】

后來曹文錦回憶說,“只隨身帶了10萬美元的現金和一些珠寶,希望局勢穩定之后再回上海。”【引自祝春亭著《香港商戰風云錄(中)》第二十九章“趙氏曹氏初衷不改不同航”,廣州出版社1996年版P11】有香港媒體推測,曹家帶出的資產僅占家產1%,《資本家》雜志估算“大致只有當時曹家財產的5%至10%”。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曹家在上海富甲一方,而此番赴港財產大多留在了上海。

未曾料想,從此一別,剩下的資產就再也沒有機會帶走。這對曹文錦的商業生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即便局勢穩定之后,他也沒有考慮“再回上海”,甚至對香港前景也始終憂心忡忡。

相比趙從衍、曹文錦,董浩云則決絕得多,早已不再對“重回上海”存任何幻想。

董浩云祖籍福建,祖父這代遷居浙江定海,以裁縫為業,清末移居上海閘北,董浩云之父董瑞昌在上海南市大東門經營“源森玻璃五金店”。董浩云自幼對海洋感興趣,16歲進入日商在上海開辦的“國際運輸株式會社”做學徒,不久轉入民國“金融巨子”周作民的金城銀行旗下“通成公司”,19歲時被派往金城銀行另一附屬公司“天津航業公司”任秘書。【引自《民國檔案》雜志2002年第4期P87,《董浩云年表》一文,作者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鄭會欣】

所謂天助自助者,董浩云出身低微,但聰敏勤奮,所以運氣總是特別照顧他。

來天津第一年,董浩云便得到船運大亨顧宗瑞賞識。顧氏獨資擁有兩家輪船公司,旗下輪船數十艘,經營天津、上海間的煤炭運輸業務,與董浩云供職的“天津行業公司”有業務往來。顧宗瑞有意栽培董浩云,還把女兒顧麗真許配給他。可惜,顧宗瑞不久便去世,這個后臺倒塌了。

好在董浩云能力過人,幾經交涉,幫助金城銀行收回被英國領事館租借的物業,用作“天津航業公司”的總部。此事令董浩云名聲大噪,23歲就被選為輪船同業公會副會長。1936年開春,天津大沽口被冰雪封凍,140艘中外輪船被困,董浩云沉重指揮救災,展現出行業領袖的潛質,此后平步青云,不到30歲便成為民族航運業旗幟性人物,與民生公司創始人盧作孚一北一南,遙相呼應。

與盧作孚擁有自己的民生公司不同,董浩云身份上屬于職業經理人。直到1940年在美國特拉華州注冊成立“金山輪船公司”,他才算擁有了自己的航運公司,第二年又在香港創建“中國航運信托公司”,懸掛英國或巴拿馬國旗,往來于中國沿海及東南亞。不過,隨后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董氏旗下船只被日軍作為“敵產”接管。抗戰勝利后,董浩云申請復業卻被國民政府財政部以在香港注冊為由駁回。1947年,董浩云重起爐灶,從美國購入三艘戰時生產的7600噸勝利型散裝貨輪,先后在香港創建“復興航業公司”與“中國航運公司”,開展沿海及遠洋運輸。董浩云對國民政府忠心不二,1948年底舉家遷往香港。那一年他36歲。

剛跨過而立之年的包玉剛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1949年開春,上海解放前夕,包玉剛乘坐中華航空公司的班機去香港與家人團聚。其父包兆龍一年前已把家人、資產轉移到了香港。

盡管是上海吳淞船舶學校船舶專業科班出身,包玉剛最大的心愿是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銀行家。這個絲綢商人的兒子確有成為銀行家的潛質,22歲投身金融業,進入國民政府中央信托局,在衡陽辦事處做職員,后來得到銀行家陳敦甫賞識,進入中國工礦銀行衡陽分行做副經理,在戰時的衡陽金融界嶄露頭角。抗戰勝利后,包玉剛被派往上海,接管日本帝國銀行資產,參與組建上海市銀行,并擔任副總經理。可惜,他的職業生涯被戰爭打斷了。

在上海時,包玉剛是官辦銀行經理,深受當權者器重。由于權力斗爭,上海市銀行總經理不停更換,但副總經理一直是包玉剛,還兼任業務經理,上海市銀行離不開他,少了誰也不能沒有包玉剛。法幣貶值后,銀行擠兌空前,上海市長吳國楨說:“有包玉剛在,銀行就能正常運轉”。

但包玉剛似乎對留在上海有某種不詳的預兆。早早將家族財產轉移到香港,1949年向吳國楨成功請辭后,飛赴香港,決心重操舊業。不過,包玉剛的英語、粵語都不過關,在英國人和廣東幫把持的香港銀行界混不開。最后,他只能和朋友開了一家小公司,經營大陸的土特產。

這一時期,大陸難民不斷涌入,致使香港人口激增,從1945年的50萬暴漲至1950年的200余萬,包兆龍認為房地產前景可嘉,但包玉剛認為房屋地產都是死的,靠不住,不如做船運生意。“行船跑馬三分險”,包兆龍不愿冒這個風險。不過,最后還是被包玉剛說服了。

1955年,包玉剛斥資70余萬美元,從英國購入一艘28年船齡的蒸汽舊船“仁川號”,更名為“金安號”,開始了他的航運事業。這時候,董浩云、趙從衍、曹文錦三人早已在香港航運界立定腳跟。但他們尚未取得什么驕人成績。香港航運界的領軍者還是一個名叫許愛周的廣東人。

“老船王”許愛周

大約50歲時,許愛周才購入生平第一艘貨船“寶石號”,經營不到10年就成為名震華南的航運大亨。這固然得益于他本人出類拔萃的商業才干,但更離不開特殊的時空機運。

許愛周1881年出生在廣東湛江農家,長大后與父親在家鄉開辦了一家“福泰號”,專營糧油雜貨。18歲那年,法國迫使滿清政府簽訂《中法互訂廣州灣租界條約》,湛江地區從此變相淪為法國殖民地,荒涼蕭條的城鎮忽然涌入大量西洋人,許愛周的命運也因此發生改變。

法國看中了雷州半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將廣州灣辟建為自由港,大肆投資,修建碼頭、船塢,拓建公路,聯通西南各省。短短20多年,廣州灣在貿易拉動下成為華南重要的運輸中心。

許愛周從中發現了商業機會。他先人一步,在湛江各地開設分號,以“周泰號”經銷水產品,以“廣泰號”、“天泰號”收購當地優質花生,制成“灣牌”花生油,經香港銷往沿海各地,甚至一度遠銷美國西海岸;同時,許愛周在香港開設“廣泰號”,批發洋貨及大陸土特產,經湛江銷往廣西、貴州、云南等省份。資本擴大后,他與人合資,在廣州灣開發商業地產和酒店,并取得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在廣州灣的代理權。由于競爭匱乏,這些生意無不利潤巨大,因此,許愛周身價急劇抬升,30歲出頭就成為湛江地區首屈一指的富商。【參見香港《資本》雜志1989年12月刊,第86頁,所載《許愛周家族發跡史》一文】

春風得意的許愛周卻有一件心腹大患,憂慮已久。進出口貿易嚴重依賴航運業,但民族航運業卻長期掌控在洋人之手,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成為許愛周事業進一步發展的最大障礙。

清末,伴隨列強入侵,英美日三國輪船公司不斷擴張在華勢力,逐漸壟斷遠洋運輸和內河航運,幾乎摧毀清朝漕運。北洋運動開始后,“官辦”、“民辦”之風漸起,輪船招商局、民生輪船公司、中華氣船公司、粵航公司等大批本土公司應運而生,可惜資本薄弱、裝備落后,根本無力與外資競爭。加上各級官吏搜刮勒索,民族航運業委實虛弱。曹文錦祖父曹華章就經常嘆息:“中國人搞航運真是太辛苦了。幾十年來戰爭不斷,船常常被拉走,從沒好好地做過生意。只有外國人的船,他們才不敢去拉,并且有特霸權住在中國內河及沿江、沿海的航運。”

直至1920年代,這一狀況有增無減。英資怡和、太古洋行,日本郵船會社、日清汽船會社等幾大巨頭聯手制定游戲規則、打壓中國對手,國內貿易商無不受制于此。許愛周為此頭痛不已。他逐漸意識到,擺脫他人操控的唯一途徑,就是創辦自己的航運公司。

幸運的是,許愛周并沒有等待太久。

1931年,南京國民政府決意振興民族航運業,在全國設立五個航政局,分管內河及沿海航線,華南航政局設在香港,統轄福建、廣州、廣西等華南諸省【參見《銀行周報》第15卷第4號第6頁】。在此前后,香港至廣州灣航線開通。許愛周的機會終于來臨。他以廣州灣為基地,創建“順昌航業公司”投身航運業,斥資購入一艘“寶石號”貨船,往來香港、湛江之間,打通貿易業與航運業。

抗日戰爭爆發前,許愛周旗下已擁有十余艘船只,航線拓展至上海、廣州等地,初具規模。1938年廣州淪陷,因是法租界,廣州灣暫時免受日軍侵襲,成為華南僅剩的幾條交通要沖,許愛周趁機擴大規模,合資組建四家航運公司,購買或租賃船只,將大批物資經湛江運往西南各省。當時,國民政府已遷都重慶,大西南物資匱乏,嚴重依賴外部救援,廣州灣成為最重要的運輸樞紐之一。在日軍攻陷湛江前,許愛周發揮了重要作用,奠定了他在民族航運業的地位。

日軍投降后,香港人口暴增,物資緊缺,許愛周遂將事業中心移至香港。為順應融資的需要,許愛周將順昌航業注冊為有限公司,購入大批貨輪,開辟遠洋航線,依托香港、廣州灣及東南亞各埠貿易網絡,到1950年代順昌航業發展為香港最大的航運集團,許愛周也被尊為香港“第一代船王”。

將盈余資金投入實體生意之外,許愛周還是地產投資的一面好手。早在1920年代,他便涉足地產業,在廣州灣參與填海造陸而掌握大宗物業單位。移居香港后,許愛周與嘉華地產主席彭國珍等好友合資組建中建企業有限公司,是香港最先涉足地產開發的華商。許愛周長期看好香港經濟,奉行“逢低買入”的投資策略,在皇后大道、中環等重要地段購入大量物業單位和黃金地塊,大多數開發為商業大廈,只租不售,坐享地皮升值之利。

許愛周身上展示出一個老道商人的遠見卓識。他以航運業為盈利之源,地產投資為后續保障,兩者互為犄角:航運業現金流動頻繁,經營難度隨規模升級遞增,地產業資金流動性較差,管理難度低,充當“資本蓄水池”,彼此取長補短,家族財富獲得飛速增長。

如果說財富是衡量一個商人事業成功與否的直觀標尺,那么有操守的行商則可以極大提升一個商人的威信。許愛周所以成為香港航運界的領軍人物,固然與其在航運業取得的卓然成就有關,更為關鍵的因素在于,他以一而終的操守與品行贏服眾人,使之成為華商的表率。

民國初年,許多華商靠著撈偏門,辦煙館、賭攤成為巨富,也有人奉勸許愛周從中取一杯羹,他卻正言厲色地拒絕,不僅生平從不參與鴉片販賣,更絕禁家人賭博吸煙。

香港被日軍占領后,兩艘貨輪來不及撤走,許愛周寧可將它們鑿沉,也不允許落于日本人之手。國難當頭,許家三公子許世勛迎娶夫人簡劍勛,各界名流紛紛拜賀,許愛周大手一揮,將賀禮全部捐作抗戰軍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許愛周家族在戰后崛起為香港新貴絕非偶然。

趙從衍、曹文錦重新起家

多年后,趙從衍回憶來香港的初衷:“當時形勢十分混亂,我最初只把香港當做庇護所,逗留半年便返回內地,但內戰結束后,反觀香港卻有作為,所以便索性以香港為根據地”。【引自祝春亭著《香港商戰風云錄(中)》第二十九章“趙氏曹氏初衷不改不同航”,廣州出版社1996年版P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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