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緒療愈:擺脫內心的焦慮(套裝共六冊)
- (德)烏多·貝爾等
- 10612字
- 2022-07-26 10:56:30
第3章 (負)罪感
意義與情感格局
沒有負罪感,就不會有文明。如果對這一說法的正確性有所懷疑,就請試想一下,世界上人人都沒有負罪感,會是怎樣的情形,將會發生什么。當我們如此設想時,這種說法的正確性就瞬間明確了起來。如果有人為非作歹,無論是傷了人,還是害了命,都不能引起他內心的罪感,他就不會放下屠刀,而是會繼續胡作非為。早在遙遠的史前時代,原始人類還處于居無定所的游牧階段,那時的人們以暴抗暴,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罪感心理的意義在于,它形成了一套制動系統,可以防止暴力行為的發生和不公正現象的反復出現。對孩子不管不顧,對伴侶拳打腳踢,在單位里手腳不干不凈,出于報復對前任痛下殺手……對大多數人來說,腦海中一浮現這樣的念頭就會喚起負罪感,更不要說付諸行動。負罪感幫助他們克制那些沖動,以免發展成行為,這也進一步實現了人類的群居。
除此以外,總有些小事件會讓你感到有所虧欠。這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比如,某人受朋友的指點,申請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他很感謝朋友的建議,會說“這件事上你對我有恩”“這事我欠你一個情”。再有,比如某人給朋友送了一份圣誕節禮物,卻沒有收到只言片語的感謝,他不由得惱火,并為沒有得到對方的感謝而煩惱:“來道個謝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這人情債我可給你記下了。”再比如,××生日那天收到女同事送他的禮物,感到非常羞愧,因為他忘記了她的生日(盡管“禮物”和“虧欠”本不應該綁在一起)。在與他人的日常交往中,我們經常會不同程度地虧欠別人一些東西。
這種“罪”感是由其他原因引起的,并不是因為你違反了法律或打破了禁忌。顯然,人類共存的規則之一是,在付出與收獲之間得拿捏住趨于平衡的分寸。如果這個過程是強制性或索取而來的,就會讓人難過,從而傷害人們之間的感情,關系甚至可能就此破裂。當然,只收取禮物而不給予任何等價的回報,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味地索取而不懂得付出,會讓人變得自私自利,要知道利己主義者是很難擁有友誼和愛的,除非這段情誼混合著別有用心的掌控和奉承——可那樣一來,它也不再純粹了。
因此,負罪感可能出現在付出與回報不對等的認知障礙中。出于某個原因的感恩戴德通常是一種愉悅的感覺,但個別情況下也會伴隨著絕望的感覺。那些認為自己可以通過更多的付出換取好感、親近和愛情的人,或將之當成通往愛與幸福的唯一途徑的人,只要忘記過一次別人的生日,就會感覺“大錯”已鑄,從而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
另一種負罪感來源于無法解釋的危險事件。
一座城市在地震中毀于一旦——這必定是對市民們罪行的懲罰;一個孩子得知父母離異,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只能歸結于自己——這一定是他太淘氣、不整理房間,他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對雙胞胎姐妹中的妹妹癌癥晚期,不治身亡。雖然姐姐一直陪伴并照顧她,卻恰好在妹妹病發身亡時去了醫院的咖啡館休息。妹妹的死令姐姐自責不已,她認定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妹妹,才導致她不幸離世的。
對于不符合人們期望的事件,人們如果在事發后無法理解,感到窒息而苦悶,就會一直尋找原因。最終他們要么會在別人身上找到原因,要么會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這會給他們帶來痛苦而持久的負罪感。
迷茫與困頓
沒有任何人愿意與負罪感為伍。盡管有時不得不向其妥協,但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可以沒有絲毫的負罪感,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在你減輕內疚感之前,如果你覺得有負罪感,請再先仔細研究一下它,因為其中恐怕還藏著更多的驚喜在等著你。
沒有罪行的負罪感
有負罪感并不意味著你一定犯有不可原諒的罪過。不少罪犯,無論男女,在行兇后沒有一丁點兒的罪惡感;而清清白白的普通人,不曾犯下任何罪行,反倒背負著罪惡感。區分犯罪作惡與負罪感之間的區別,關系重大。
F太太一天到晚都覺得有負罪感。當我們問她為什么一直都在自責,究竟有什么罪過時,她的反應很迷茫:“我真的不清楚。我生長在一個嚴格的宗教家庭中,罪惡如影隨形,甚至吃飯的時候它就和我們同桌。家里人一直告訴我,說上帝能看到一切并懲罰一切。我一直有罪,也一直覺得自己有罪。”罪惡感凝固了家里的氣氛,至于這罪惡感是來自上帝的懲罰(不是寬容、慈愛的上帝,而是嚴懲不貸、不予寬恕的上帝),還是出于父親或母親的大家長式的家庭暴政,已經無關緊要了。它們的效果是一樣的——盤旋在家中的罪惡感控制了孩子們,無時無刻不在壓迫他們。
G先生也是在負罪感中長大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他的“罪過”。他不斷聽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提起:“都是因為懷了你,我才跟你父親在一起……”這種指責把罪惡感深深埋在了G先生心里,他就像站在一個愧疚旋渦的中心,始終被負罪感包圍著。他也是沒有罪行而有負罪感的受害者,這種負罪感來自外在的指摘,無形無際,慢慢沉積在他心里,直到他自己都覺得理應如此愧疚。這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么事情,而是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至少是由于他母親的說法和態度,令他心中產生了印象,并且已經深深地鐫刻進了他的腦海里:他的出現,他的存在,導致了那些不好的事情,也就是令母親不得不忍受這段婚姻,并因此心力交瘁。
很多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負罪感。這種負罪和愧疚并不是基于個人的某項行為,而是源于自己的出生。“自打你出生起,我就一直在生病”“因為你,我的人生被毀了”這樣的說法會讓孩子產生一生都“甩不掉”的負罪感,即使成年以后也無法掙脫。他們能怎么辦?他們無從改變,他們的內心找不到任何一塊地方,可以讓他們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重新綻放自己的人生。出生就是錯誤,這讓他們手足無措。所以長期、磨人的不安,是這種出生即錯誤的外化表現。因此而備受折磨的人,往往會勇于不斷嘗試以求突破,從而改變他們的生活,讓自己不安的心平靜下來。但是根據我們的經驗,如果不先解決掉他們對自己的出生所抱有的負罪感,那些改變是不會成功的。這類人群需要通過與其他人產生新的生活體驗,由別人來告訴他們:“這不是你的錯,你能來到這個世上真好,這個世界歡迎你。”
幸存者的負罪感
還有一種無罪過的負罪感來自創傷性經歷。許多幸存者,比如遭受過性侵的受害者都會產生負罪感,與之相對的,施暴者反而并不對此感到內疚自責。
“這不是你的錯!”這句話要對受害者說不止一遍,十遍、百遍也不為過,尤其是性暴力事件的受害者,要讓他們逐漸地對自己的負罪感產生懷疑,認真對待,甚至在自責的細節上,我們也要不惜采取偏袒受害者一方的態度,加強他們的無罪感。特別是在他們獨自一人面對了恐怖的一切,卻受到指責,甚至在事后不斷遭到責備時。
通常,經歷了肢體上和心理上雙重暴力的幸存者的內心,格外容易被無罪過的負罪感攫取和占據。它也被稱為 “幸存者的負罪感”,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幸免于難而產生的內疚感。一位在泰國海嘯中幸存下來的人說,他經常被內疚感所困擾,因為只有自己一人獨活而其他人全部罹難,除了拼盡全力死里逃生之外,他誰也救不了。劫后余生的記憶被打上了負罪感的烙印,他們為家人不幸遇難自己卻活了下來而感到內疚。基于自己多年來與災難幸存者合作的工作經歷,尼德蘭(Niederland)第一次談到了“幸存者的罪惡感”:“其中對幸存者接下來的命運和整個悲劇最苦澀的諷刺恐怕在于,在一切非人的折磨之后,罪惡感在受害者的心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而放過了施暴者。”(尼德蘭,1966,第468頁)。 這一點在許多集中營的幸存者身上也得到了證實,例如,埃利·維瑟爾①、露絲·克魯格②和普里莫·萊維③,他們一生都在不斷地用這個問題折磨著自己:“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幸免于難的受害者會產生負罪感,是因為他們試圖去理解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想找到無法解釋的恐懼背后的原因,而這種嘗試是徒勞的,會使他們進一步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從而推斷是自己的某種應對不當導致了悲劇。這種應對策略有助于度過初期痛不欲生的階段,但長久地看,可能會發展成終身的折磨,這種負擔使劫后的生活“毫無意義”地變得沉重,甚至有導致受害人自殺的可能。
無法解釋的負罪感
“每當我過得好一點,就會夢見戰爭,”男人喃喃道,“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我會在夢中憋氣,或者呼吸太淺,這會驚醒我的妻子,她甚至無法判斷我還有沒有呼吸。我顯得那么瑟瑟縮縮、躲躲藏藏,讓她感到害怕。從那以后我漸漸地開始意識到每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時候我醒來還會想起夢中的戰爭場面。一般都是在斯大林格勒④:被困在碉堡里、巷戰中,炮火連連,中彈負傷,走投無路……上個禮拜有一天,我和太太度過了美好的一天。我們在市中心逛了街,去看了博物館,晚上又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被嚇了一跳。我再次夢見……我驚醒過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再度驚醒。夢里全是戰爭,一次又一次。”
男人搖了搖頭,接著說:“但我并沒有經歷過戰爭啊。那段時間我能讀一些關于戰爭的東西,但關于戰爭片、戰爭年代的紀錄片,我根本看不了,因為我知道看完我就又要陷入無邊噩夢,甚至嚇得連覺都不敢睡。我搞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現在我已經快60了,仍然擺脫不了這些噩夢。”
這位男士身上第二個不同尋常之處就是他的負罪感。“其實我過得很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事業上也小有所成,我已經結婚了,孩子們也都長大成人了,按理說我的生活應該很幸福。有的時候的確如此,但有時候我又感覺非常糟糕,而且我根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當我在電視上看到墨西哥灣原油泄漏事件的畫面時,我就會責怪自己在保護環境方面做得不夠。當我得知孩子們遭到霸凌時,我想立馬成立一個協會來保護他們,并且為自己沒有早點這么做而責備自己,感到內心有愧。當我的朋友得了抑郁癥時,我怨自己怎么事先沒有發現什么苗頭,怎么不拉他一把,讓他免于身陷其中,我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我一直覺得這些都是我的過錯。我知道你會說這也有好的一面,它會讓我積極投身到各項事務當中。此言不虛,我也樂意繼續保持這種積極性,但我厭惡這種壓力,這種問心有愧的感覺,這種罪惡感。當然我也責怪自己不能把這些東西丟到一邊。我看書上說,我應該積極地考慮問題,應該給自己多樹立正面的形象,把那些消極的東西就像扔進柜子里一樣統統都收起來。我試過,但顯然我的柜子上有個洞,放什么漏什么,那些良心的譴責和壓力還是不斷涌上我的心頭。我埋怨自己做得不好,太軟弱,‘連這都做不到’,但我的自責反而讓情況更糟糕。”
通過交談我們發現,這種戰爭體驗和負罪感是交織在一起、由一個共同的源頭引起的。于是我們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的父母在戰爭中經歷了什么?”
“關于這一點他們幾乎從來沒有談起過。我只知道,我父親非常年輕的時候在一條船上,這艘船屢次遭到攻擊,但他還是撐了下來。那是在波羅的海,一直到1945年戰爭結束,美國勝利。我母親年輕時在薩克森工作。謝天謝地,轟炸期間她不在德累斯頓,不過她還是從遠處看到了沖天的火光。但這些我都是聽我姨媽講的,我母親自己從來沒有提起過。”
這位男士代表了一類人,他們會在自己并沒有親身經歷過創傷性事件的情況下,重復不斷地體驗令人發指的創傷性經歷,并且情況已經嚴重到影響他們的正常生活乃至生存的地步,讓他們在精神上無法承受。怎么會這樣呢?案例中的男子甚至都沒有參與過戰爭,不了解戰爭,他有可能體驗到置身于戰爭之中的恐怖嗎?那會不會有人在沒有經歷過性暴力的情況下,也表現出與性暴力受害者相同的癥狀?人們會不會在沒有經歷過創傷性情境的情況下,極力回避一切讓他們想起創傷事件的東西呢?
答案是:如果創傷性經歷的受害者沒有得到安慰和救助,這段傷害性的經歷就會憑借強大的生命力,扎根于他們的生活中,繼續和他們的生活融為一體,而他們往往別無選擇,只能盡可能在表面上“拋去”這些恐怖的經歷,但在暗中收容它們。不少人能在相當長的時間做到表面不動聲色,可他們內心的恐怖感依然存在,他們隨時可能被恐懼攫取,閃回到當時的情形中。對這種創傷性經歷后果的研究表明,越是對這段恐怖經歷閉口不談的人,越有可能把這種恐慌不安傳遞給下一代人甚至第三代(弗里克—貝爾夫婦,2010)。這導致許多創傷經歷者的子女在他們自己不明原委的情況下,仍可以在創傷性經歷方面與他們的父母共情。
這種共情是怎樣形成的?因為孩子是有知覺和有同情心的生命體,他們非常能體諒父母,會與父母處于一個類似情緒共鳴的心理區間里,并對父母感同身受。不管父母是不自知,還是有意為之,無論他們是出于什么原因,越是父母極力隱瞞的秘密,孩子就越會試圖解讀以期與他們的父母產生共鳴,并通過這種方式從精神上了解到父母已經“忘記”或試圖忘記的經歷,以及不指望孩子了解或刻意對孩子有所隱瞞的事情。這一過程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以至于孩子們即使長大了,也無法將自己的痛苦癥狀切切實實地與具體的創傷經歷聯系起來,由此會更加無助。
當這層聯系逐漸明晰起來,這位男士感到豁然開朗。他嘗試著去找父母談一談。他的父親已經年邁癡呆,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母親略作遲疑,猶豫了一番之后最終還是很高興能卸下心頭的包袱,把內心深處那些不好的經歷說出來。從那以后噩夢的困擾逐漸平息了,他只是偶爾還會夢到,清醒的時候很少再受到困擾。
愧疚感源自幸存者內心對往生受害者的愧疚感,這點我們在前文中已經介紹過了。顯然,這位先生的父母也曾為自己幸免于難而感到愧疚,也許是因為當初未能幫助其他人(包括他們的親人、同志和朋友們)逃離絕境而心存歉意。至于他們是否會一生都背負著這種歉疚,尤其是那位父親,他是否在一生中也不斷陷于負疚的余震,我們只能進行猜測,但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這個男人自小就困在這樣一張愧疚的網中。久而久之,這也成了他自己的網,令他久困其中卻不明所以。
建議與幫助
在處理內疚感方面,我們首先要給你這條最重要的建議——把罪過和負罪感區分開來。不妨問問自己:我什么時候會感到內疚?我是否確實有過錯?如果你并沒有不當的行為,卻承受著與之不相稱的負罪感,請記得:不是你的過錯,就不要輕易認領這件令人沉重的包裹。請遵從基本的“投遞原則”:把它退回發件人,從現在起,拒絕簽收此類包裹!不過,知易行難,恐怕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使他們清白無辜,也明知自己沒有罪過,卻無法永遠、徹底地擺脫內心的愧疚感。但是只要能確認自己的愧疚感背后沒有過錯,就有可能讓它們找到歸處。你可以在內心給它們分配一個位置,允許它們存在,而非令自己整個的生活和經歷蒙上陰影,給自己造成負擔,甚至是壓倒性的負累。
如果你得出的結論是有問心有愧,無論是重大的罪責還是小小的過錯,遵循如下三個步驟,你或許可以擺脫由此而生的愧疚感。
擺脫愧疚感的三個步驟
有一種方法被我們稱為積極解脫之路,只有那些傷害了別人,并給別人造成了痛苦的人,才能通過這種方式擺脫愧疚感。每個人都有過錯,這些對我們的內心都有所影響。有些罪孽深重得難以承受,有些小的過失稀松平常,幾乎每天都有,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傷害過別人,有些是無心的,有些是故意的,有些傷害是不自知的,也有一些是心知肚明的。無論哪種,首先,承認是第一步。其中包括,感受這一行為給別人帶來的痛苦,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包括感知過去經歷和與之相關的痛苦。沒有感同身受的懊悔不過是空話而已,一文不值。
如果說第一步是承認自己的罪過并悔過自新,那么第二步就是與人分享。因為比起僅僅停留在腦海里的想法,說出來的東西要更真實、更誠懇。請承認自己的過錯,承認自己對別人有所虧欠,這種承認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承諾,表明想要補償被自己傷害過的人,平衡自己道德賬戶上的虧欠。
通常,私下里承認過錯、表達歉意就足夠了。但如果涉及公共事件,就必須公開承認自己的罪行。盡管一方面來看顯得于事無補,比如懲罰罪過方也無法使暴力犯罪的受害者死而復生。但是,如果對罪過方遲遲不予懲罰,那么受害者及其家屬,乃至后代的情感就會無所依托,這意味著社會在告訴他們:“你們這些人,我們不在乎。”從而使受害者再次受到傷害。如果犯罪者沒有受到懲罰,他們的存在就會變成對受害人和生還者的懲罰。換而言之,不懲罰罪過方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在懲罰受害者。
如若有罪,則務必定罪。至于應該如何處以罰款,則取決于相關的法律制度,并會視個人的責任而定。盡管具體實施的責罰和懲處可能會對受害者造成輿論層面的傷害,但對受害者來說,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有罪終會被定罪。
當2010年7月在杜伊斯堡舉行的名為“愛的大游行”露天電子音樂節以許多人遇難⑤收尾時,人們都震驚了。但同樣可怕的是,受害者和幸存者感覺被拋棄了,和其他數以千計的整夜惶恐、為親人的生命安全而擔心的人們一樣。許多責任心強的人就像經歷了一場自然災害,置身其中卻無能為力。一位26歲的幸存者事后在日報上聲明:“仍然沒有人對這場災難負責,沒有人公開道歉,對于遺屬和受害者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見《萊茵郵報》(Rheinische Post)2010年10月30日的報道]
所有參與決策,令數十萬人從唯一的地下通道進入的人,都應該站出來發聲:“有些事情出了可怕的差錯,我們必須為此承擔責任。這種責任在法律上要如何定責,還有待商榷,但毫無疑問,我們在道義上是有罪的。出現了這樣的后果,一定有某個環節出了問題,一定有什么地方發生了錯誤,一定要有人承擔責任,我們為此感到愧疚。我們對發生在眼前的苦難深感震驚、錯愕和痛心。我們非常抱歉。”有了這樣的聲明,有了這樣的態度,受害者就不會再感覺被拋棄,而是會在創傷和無助中受到鼓勵。道歉必須從認罪開始,其他的一切都要從認罪開始。做不到這一點,一切都無從談起。
第三步是盡一切人力可能,維持道德賬戶的平衡。要做到這一點,責任人必須承認自己的罪行或責任。他們必須做些什么,積極行動起來,支持受害者并防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然而要平衡道德賬戶絕非易事,一旦虧空,往往就無法彌補,因為事情本身已經發生并且無可挽回,而受害者和他們的親屬可能身份未知,下落不明,甚至有意躲避。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一名曾經的皮條客現在正努力幫助他在柏林—紐克倫的亞洲格斗俱樂部里的兒童和年輕人,并勸阻他們,以免像自己一樣,踏上不人道(甚至犯罪)的道路。目前,他已經腳踏實地走上了積極道歉的道路。感受只是開始,最終的行動才算數。
內心平靜之路
“我在與我充滿戰爭負罪感的良心做斗爭。它令我無休無眠,簡直不給我留活路。我的內心始終有戰爭在咆哮,它毀了我的愛情。”一位女士話音剛落,另一位立刻補充道:“但我終歸還是想得到內心的平靜。”實際上,即使把本節的標題定為“戰爭與和平”也是恰當的,因為許多人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種戰爭之中,這種戰爭可能是內在的,也可能是外在的。他們每每想擺脫這種內疚感,就會處于壓抑和焦慮之中,內心極端動蕩。
戰爭也在人與人之間肆虐,因為內疚感可以成為社會交往中的武器,是對傷害和失望進行支付的一種貨幣。這些戰爭狀態下的痛苦越大,人們對和平的渴望就越大。處理好內疚就是踏上和平的道路。
人們所說的“和平”與“內心平靜”包含了幾個不同的方面。
首先,這個視角排除了其他的一些東西,沒有戰爭、沖突和動蕩,沒有棲棲惶惶,沒有慷慨激昂,沒有內心的煎熬、憤怒或恐慌。這些和平“殺手”可能有著各自不同的來源,通常情況下都基于愧疚、負罪的心理背景。
但內心的平靜并不僅僅意味著和平“殺手”的缺席。內心的平靜是一種生存狀態,是一個人情感世界的基本狀態,也是心理安全和寧靜的外在表達。根據我們的經驗,內心的平靜往往等同于內心的安寧,但愿你通過我們的解釋能夠明白,強烈而持久的愧疚感、負罪感會讓人多么不安。
內心平靜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源于一個人的自信,也就是信賴內心的自我評價。那些與自己“和平相處”,能依靠自己內心做出評價的人,行事必定有他們的準則,這些準則可以像指南針一樣,指導他們的每一個決定,并且能把握好其中的尺度。但是,沒有罪責的負罪感和沒有過錯的愧疚感,干擾了這一措施。
這讓很多人對他們的決定是否正確產生了懷疑,并使他們不安。人們常說“良田多不如心田好”,瞞天昧地、泯滅良知是無益的。唯有心地善良才能得到休憩和恢復,但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因此,內心的平靜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獲得,也不能畢其功于一役,更多是一種對未來的憧憬與渴望。
與內心的平靜格格不入的是壓力。“我現在必須終結愧疚,創造內心的平靜!”越是像這樣給自己壓力,就越會與心平氣和漸行漸遠。內心的平靜無法“承載”這種壓力,要給它減負,才能獲得寧靜——或者說要達到內心的平靜最需要的,就是放下壓力。好奇心、感興趣、有熱情——所有這些都可以與內心的平靜兼容。內心的平靜也可以在朝氣蓬勃的活動中展開,而不僅僅是在吊床上。但“我必須如何如何”的句式,則代表著內心平靜的終結者——壓力。
這種壓力并不罕見。它往往源于對終極和平的渴望,以及對疑慮的終結、與不穩定性的了斷。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經常遇到的另一個“必須”句式就是:“你必須與自己和解。”和解是一個了不起的事件。在政治上,我們贊賞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在南非種族隔離結束后為彌合幾十年沖突的創傷而倡導的和解進程。并且這里的和解也不是簡單地發布和解宣言,而是成立了真相委員會,由受害者和肇事者公開事件,并讓肇事者承認罪行。當然,這樣的程式是否也適用于其他國家和其他情況,還有待觀察。我們無法想象蓋世太保的首長和創建者赫爾曼·戈林(Hermann G?ring)會成為真相委員會的一員;像大屠殺這樣的罪行不配得到和解的待遇。和解只能由承認自己有罪并主動走上道歉之路的人達成。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治療工作中遇到的糾結于和解的人,正是那些承受著無罪行的負罪感的人;并且,我們從來沒有遇到一例通過告訴自己“你必須與現實和解”而達成和解、獲得內心平靜的先例,大多數情況下這樣做反而會徒增不少壓力。許多人都必須經歷漫長的自我剖析,通過與罪行和罪感展開深刻而長期的斗爭,才能做到這一點。
對一些人來說,與傷害過他們的人和解是不可能的,這甚至堪比對自己施暴。對某些罪行報以不寬容的態度是恰當的,至少在主觀上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決定的權利,我們尊重這一點。如果不可能與事件和肇事者和解,就需要采取其他步驟與自己和解,以便找到內心的平靜。那么在戰爭與和平之間往往會出現第三種狀態:停火。我們的意思是暫停與行為人和肇事者的對抗,理清狀況,邁出走向和平的第一步。我們這樣說的另一層意思是指,在內疚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時,與自己休戰。“我無法與自己和解。我覺得我所做的事情是不可原諒的。但我不會再和自己作對了。”所有這一切并不意味著完全歸于平靜和真正找到內心的平靜,但它使解脫成為可能,從而為朝著這一方向走得更遠奠定了基礎。
這里不妨再啰唆一遍,我們發現,通往內心平靜之路的第一步是仔細觀察一個人內在的內疚感。通過我們的觀察,絕大多數人的負罪感都屬于沒有罪行的內疚感。大多數與我們一起做過這件事的人都經歷過沒有內疚的內疚感。這并不代表他們全都清白無罪,但罪責往往不在他們負罪感最強烈的那個領域。根據這些沒有罪責的內疚感的各自的表達方式和來源,我們會采用不同的方式處理它們。
控訴書
如果你從小就在指責聲中長大,從小就像“被告”一樣被指控并想與之抗爭,那么想要處理這個問題,第一步就是認清童年和現在生活之間的聯系。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并不足以給人們的感覺帶來持久的改變。生活在被告人的角色中,況且并非是在短短的幾個小時或幾天之內,而是在幾個月或幾年的時間里,久而久之自然會使人感到無能為力。為了重新找到自己的力量,找到自己能做和想做的尺度,需要一個擺脫這種無力感的方法。
有類似經歷的人往往會退縮,因為他們不想變得像那些讓他們痛苦的人一樣。一方面是傷害性和貶損性的權力行使,另一方面是合法的抵抗和自主,他們要學會并區分兩者的不同。 要做到這一點,他們需要來自其他人(比如治療師、朋友或其他可靠的人)的支持,來幫助他們敢于邁出這一步。那些雖然無罪但仍像被告一樣生活的人,即使已經成年,也需要找回他們在童年時期缺失的辯護。在這一環節,這位“辯護人”往往非常重要,應該是一個可能未必絕對公正,甚至帶有偏見,但仍致力于真實性的人,他一方面為發生的事情作證,另一方面相信以往受害事件的真實性。
為了幫助人們在這條道路上走出無力感,并敢于有尊嚴地站起來,我們將介紹一種“起訴法”(弗里克—貝爾,2009,自101頁起)。我們建議你起草一份起訴書。把之前射向你的箭調轉過來——它們曾在你清白無辜毫無防備的時候讓你羞愧不堪,不負責任地、毫無防備地射向你,現在請用它們來指向那些控訴你有罪的人吧。
想象一下,身為檢察官的你同時也是指控人。你要寫一份起訴書,在其中盡可能具體地指控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對你所做的一切。重要的是,要在這份起訴書上簽上你的名字,并請一位你信任,同時也信任你的人作為證人共同簽名。你由無辜的被告轉變成檢察官,隨著指控的進行,你的一部分痛苦和絕望也被解除了。一貫被指責的被告成了指控者,盡管內心的指責和愧疚感并沒有完全消失——畢竟,長久以來它們在這些一貫被指摘的“被告人”身上享有一種習慣性的權利——但它們已經完全失去了決定性的地位,而這有助于實現內心和外在的和平,也就是自己的生活和與他人的共存。在這種共存中,內疚感有其一席之地,這對履行其責任的任務是很有意義的。
①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也作艾利澤·“艾利”·魏瑟爾(Eliezer “Elie” Wiesel,1928年9月30日—2016年7月2日),出生于羅馬尼亞的猶太人聚集區。他的身份有作家、教師、活躍政治家、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與猶太人大屠殺的幸存者。他的第一部作品《夜》(Night)描述了他一家人在納粹集中營的遭遇,影響力和《安妮日記》(The Diary of a Young Girl)齊名。——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②露絲·克魯格(Ruth Klüger),又名蘇珊娜·羅絲·克魯格(Susanne Ruth Klüger),(1931年10月30日—2020年10月6日),生于奧地利維也納,是一位奧美文學家、作家以及大屠殺幸存者。
③普里莫·萊維(Peimo Levi,1919年7月31日—1987年4月11日),猶太裔意大利化學家、小說家。被譽為意大利國寶級作家,也是20世紀最引人關注的公共喉舌。其著作《這是不是個人》(Se questo è un uomo)和《休戰》(La tregua)描述了他在奧斯維辛的經歷,后者不僅被選入意大利語文教材,還于1997年被改編為同名電影《劫后余生》。
④即今天的伏爾加格勒。——編者注
⑤2010年7月24日,德國杜伊斯堡舉行的“愛的大游行”電子音樂狂歡節上發生了踩踏事件,并造成了恐慌,經確認有19人死亡,342人受傷,死者中包括一名中國女性,另有兩名中國人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