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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慧遠的行持

慧遠一生的行持,現存最早文字記載當屬道宣《續高僧傳》卷八《隋京師凈影寺釋慧遠傳》166。此后,趙宋志磐(生卒年不詳)《佛祖統紀》卷三十八和元念常(1282—?)《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亦略述其事,但其所本皆為道宣所撰慧遠本傳,且有些記載反不如該傳準確,因此后人研究慧遠生平時皆以該傳為主要依據,而以其他相關文獻為參考。

關于慧遠的行持,今人藍吉富、廖明活、任繼愈、杜斗城、勝又俊教、橫超慧日、鎌田茂雄等先生曾先后進行過詳略不同的研究167,可參看。筆者的論述亦以道宣所記為本,而將慧遠的行持納入生平、戒行和學業三門,一以便于討論問題,一以更加醒人眼目。

一、慧遠的生平

慧遠,一稱惠遠,俗姓李168,祖籍敦煌(今甘肅省敦煌市),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523)生于建州高都郡(今山西省高平市)169。慧遠幼年喪父,由叔父帶養,深受其仁孝之教的陶養,但他年方三歲就“心樂出家,每見沙門,愛重崇敬”170(以下討論慧遠的生平、行持與著述時,凡引自該傳的文獻,不再出注)。

年屆七歲,慧遠入學,“功逾常百,神志峻爽,見稱明智”,但向佛之心不改。東魏孝靜帝天平二年(535),由于因緣具足,時年十三歲的慧遠便辭別叔父,投澤州(今山西省高平市)東山古賢谷寺的僧思禪師(生卒年不詳)出家為僧了171。慧遠在僧思禪師處受學三年,并在此期間游歷名山林慮山(位于今河南省林縣境內),意在訪“諸禪府”。僧思禪師見慧遠三學俱進,堪成大器,便于他十六歲時(538)命他隨阇梨湛律師(生卒年不詳)到東魏都城鄴城去進一步陶煉心行。

當時,北魏剛分裂為東魏和西魏(534),鄴城是東魏的都城,譯經家菩提流支、佛陀扇多、月婆首那、毗目智仙(此數人生卒年皆不詳)等悉于此際前往鄴城譯經172,少林寺首任寺主佛陀禪師(生卒年不詳)之高足、律學和地論學元匠慧光律師(亦稱惠光,468—537)及其諸大弟子為代表的地論師亦先后住持鄴都弘法。鄴城實際上已成為北朝新的佛教中心,道宣說:

逮于北鄴,最稱光大。移都茲始,基構極繁,而兼創道場,殄絕魔網。故使英俊林蒸,業正云會,每法筵一建,聽侶千余。173

慧遠在鄴城頻赴講會,大小二乘經論無不博涉。自由參學四年之后,慧遠年屆二十(542),按僧制當受具足戒,成為一名具戒比丘。慧遠于是如儀受戒,受戒時,東魏僧統法上(495—580)為戒和尚,國都惠順(生卒年不詳)為教授師,惠光另外十大弟子為證明師,場面之隆重世所罕見,“時以為聲榮之極者”。

受戒后,慧遠為使戒行更臻圓滿,旋即專就大隱律師討求《四分律》。此大隱即曇隱(生卒年不詳),是慧光的大弟子,也是慧遠的證戒師之一,他精解律藏、持律無虧,道宣有“通律持律,時唯一人”之譽。從東魏武定二年至七年(542—546),慧遠都在曇隱門下“流離請誨”174,學行大進。此時,慧光弟子道憑(488—559)之高足、后來“立教施行取信千載”的靈裕法師(518—605)亦于曇隱門下學《四分律》175,慧遠與其同門,必定受益不少。

接著,慧遠又專門向戒和尚法上學習教理。法上,俗姓劉,朝歌人(今河南省淇縣人),十二歲從道藥禪師(生卒年不詳)出家,后從慧光受具,在北魏、北齊二代地位極高,“歷為統師”,“所部僧尼二百余萬”,“四萬余寺咸稟其風”,慧遠在他門下受學七年(546—552),“回洞至理,爽拔微奧”,已然成就了慧業。

慧遠雖然學業有成,聲譽日高,但“儀止沖和”,“戒乘不緩”,故深受僧眾恭敬。法上心儀其才,頗加扶掖,特許尚在其門下求學的慧遠開筵講經,慧遠“自是長在講肆,伏聽千余”,以至“負笈之徒相亙道”。稍后,為報恩桑梓,他引領從學弟子回到故鄉高都清化寺176,開始了獨立開門授徒的弘法生涯。期間,不少人在他門下得度。

然時隔未久,中國佛教遭遇了第二次慘烈的法難—北周武帝宇文邕(561—578年在位)的“周武滅佛”。與此同時,慧遠亦迎來展現其圓滿戒行的最光輝一頁。北周為宇文覺于西魏恭帝三年(557)代西魏(535—557)而立,建都長安。北周武帝早期亦崇佛,曾造丈六釋迦像一軀、寺三所,度僧尼18000人,寫經論1700余部,全國有寺931所。177后一改初衷,于建德三年(574)詔毀北周境內佛道二教178;建德六年(577)北周武帝滅齊,又欲摧滅齊國佛道二教179。武帝這樣的人,佛經稱之為“魔波旬”180,而慧遠面對“魔波旬”卻敢于當廷抗禮,以身護法(詳見下文)。慧遠知帝意不能回,即辭別法上等師友,潛于汲郡西山(今河南省汲縣境內)三年(577—580),持誦、禪修不輟。

宣政元年(578),北周武帝崩,次年北周靜帝宇文衍(579—581年在位)即位,其父宣帝于是年四月敕于“京師及洛陽各立一寺”,“選舊沙門中懿德貞潔、學業沖博、名實灼然、聲望可嘉者一百二十人,在陟岵寺為國行道”,“勿須剪髪毀形,以乖大道”。181但慧遠此時尚未入寺行道,依道宣說:“大象二年,天元微開佛化,東西兩京各立陟岵大寺,置菩薩僧182,頒告前德,詔令安置,遂爾長講少林。”此一記載說明慧遠于580年始應召帶發入講少林。

大象元年(579)五月,北周靜帝雖已即位,但實權實際上掌握在楊堅(541—604)手中,第二年(581)二月楊堅即受禪稱帝,改國號為隋。越九年(589),隋滅陳一統中國,結束了長期分裂的南北朝時期。楊堅生養于寺廟183,虔信佛法,在其治下,佛日重光。開皇元年(581),隋文帝甫登基就全面恢復佛教,史稱他“普詔天下,聽任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而京師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諸大都邑之處,并官寫一切經置于寺內,而又別寫藏于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于六經數百十倍”184。文帝同時大建寺塔,開皇元年(581)三月敕于五岳各置僧寺一所,同年七月敕為太祖(文帝父)于襄陽、隋郡、江陵、晉陽各立寺一所,同年八月敕于相州戰場建伽藍一所,開皇十一年(591)敕造寺不分公私185,同年敕天下各州縣立僧尼二寺186,仁壽元年(601)、二年(602)和四年(604)分別敕于全國造塔共一百多所187。其他功德繁不勝舉。188據費長房(生卒年不詳)說,開皇十七年(597)前,隋已有“僧尼將二十萬,支提寺宇向出四千”189。道宣由衷地贊道:“隋高負荷在躬,專弘佛教,開皇伊始,廣樹仁祠,有僧行處,皆為立寺。”190

在這樣的順境中,慧遠迎來了其一生中最輝煌的領眾弘法時代。據道宣《慧遠傳》稱,隋文帝開皇之始,慧遠“預蒙落發,舊齒相趨,翔于名邑。法門初開,遠近歸奔,望氣成津,奄同學市”。文帝得知,即于開皇元年(581)“敕授洛州沙門都,匡任佛法”。慧遠任沙門都后,依僧伽制度大飭僧紀,“至于治犯斷約,不避強御;講導之所,皆科道具,或致資助有虧,或不灑水護凈,或分位乖法,或威儀失常,并不預聽徒”。洛州(今河南省洛陽市一帶)僧伽律行因之丕變。

開皇五年(585),應澤州刺史千金公(待考)誠邀,慧遠再次回到故鄉傳法。開皇七年(587)春,慧遠振錫定州(今河北省定縣一帶),途經上黨(今山西省長治市)時于此地“留連夏講”。此時,隋文帝為廣弘佛法,詔于長安立六大德,慧遠榮居其一191,“仍與常隨學士二百余人創達帝室”。慧遠在長安特蒙文帝禮敬,敕住著名的大興善寺。因此寺法會頻繁,影響慧遠講修,帝又特為其在長安城中興建凈影寺。慧遠在凈影寺“常居講說,弘敘玄奧,辯暢奔流,吐納自深,宣談曲盡”,成為 “領袖法門”的一代大德,他亦以“凈影寺慧遠”著稱于世。

開皇十二年(592)春,文帝敕令慧遠“知翻譯,勘之辭義”,但他當年即以七十歲世壽圓寂于凈影寺。據說文帝為之罷朝,痛嘆“國失二寶”192。后來,朝廷于他住持過的大興善、凈影二寺分別勒碑紀念,“薛道衡制文、虞世基書、丁氏鐫之,時號三絕”193

從慧遠的生平我們可以看到,他童稚出家,信仰堅定,而且能夠進入當時佛教的中心,向那個時代一流的佛學家們學習,與他們相互交流,這是他后來成為一流佛學家的重要基礎。

二、慧遠的戒行

戒行指一位僧人依佛教律典的要求應當具有的身口意三業的行為,其好壞直接關系到僧人解脫境界和社會形象的高下。在這方面,慧遠可稱得上是一位戒行圓滿的高僧。

慧遠初及于僧思禪師之門,在本師和湛律師訓誨下就能夠做到“六時之勤,未勞呼策”。受具足戒后,他進一步深入律藏,戒行大有精進。

他“立性質直,榮辱任緣,不可威畏,不可利動,正氣雄逸,道風齊肅,愛敬調柔,不容非濫”,此為“攝律儀”一聚戒圓滿;又“勇于法義,慈于救生,戒乘不緩,偏行拯溺。所得供養,并供學徒,依缽之外,片無留惜”,此為“攝善法”與“饒益有情”二聚戒圓滿。194

慧遠三聚凈戒皆圓的集中體現,則莫過于抗禮北周武帝(543—578)的護法之舉了。北周武帝為翦滅齊國佛法,于平齊當年春在鄴都召僧道議事195,慧遠作為“前修大德” 之一應召。論辯時,武帝先立佛法當毀的三大理由:其一曰真佛無像,偶像崇拜非真佛法;其二曰靡費資財;其三曰沙門不孝不敬。其實,北周武帝毀佛還有一條理由此次未道明,此前毀滅北周佛法時則已有明文詔告世人,即他以為諸教的究竟真實本無二致,而當時釋道二教卻在枝末上徒事諍競,蔽人心目。196這里,除了現實的經濟算計之外,內中所藏與其說是道理,毋寧說更多是皇權的獨斷與專橫。

武帝立義之后,頻催答詔,“于時沙門大統法上等五百余人,咸以帝為王力,決諫不從,僉各默然”,“相看失色,都無答者”。在此生死攸關之際,慧遠毅然出列答詔。既然王權不可犯、帝意不可回轉,慧遠為何還要當廷犯顏呢?道宣以“佛法之寄,四眾是依”作為慧遠挺身護法的根據,誠為至當,因慧遠答詔后,“上統、衍法師等執遠手泣而謝曰:‘天子之威如龍火也,難以觸犯,汝能窮之,《大經》所云護法菩薩應當如是’”。此《大經》指《大般涅槃經》(下文除注明者外皆依北本《涅槃經》),該經云:

善男子!是《大涅槃》微妙經中,有四種人能護正法,建立正法,憶念正法,能多利益,憐憫世間,為世間依,安樂人天。何等為四?有人出世,具煩惱性,是名第一;須陀洹人、斯陀含人,是名第二;阿那含人,是名第三;阿羅漢人,是名第四。是四種人出現于世,能多利益、憐憫世間,為世間依,安樂人天。197

據該經經文,解行位修行者為第一眾198,阿那含和阿羅漢各為一眾,須陀洹與斯陀含合為一眾,共同組成眾生所依的“四眾”。

“四眾”所以為眾生所依,是因為他們在面臨敵對者毀法時能“護正法”,在沒有正法的地方能夠“建立正法”,在日常踐履中能夠六時“憶念正法”,他們隨時隨地“能多利益”,“憐憫世間”,“安樂人天”。既然如此,“四眾”在真正面臨敵對者毀法之際就要能夠成為無我利他的表率。依《涅槃經》,“四眾”應當如是踐行:第一,修學佛法之人我法皆空,無有恐怖:“汝等不應畏魔波旬,若魔波旬化作佛身至汝所者,汝當精勤,堅固其心,降伏于魔。”199第二、修學佛法之人應學佛陀的大慈大悲精神,憐憫并救度將因毀法下地獄之眾生:“如王國內有納衣者,見衣有孔,然后方補。如來亦爾,見諸眾生有入阿鼻地獄因緣,即以戒善而為補之。”200否則,將為那些正在或即將依佛法求解脫的苦惱眾生所不齒,甚至退失了他們的向道之心,罪莫大焉。

慧遠在毀滅佛法的北周武帝面前正是這樣踐履的,他毅然出列,對北周武帝廢佛的理由一一加以駁斥。就第一項理由,慧遠承認“真佛無像”,因為作為佛門大德的慧遠不會不知萬法自性皆空乃佛法究竟實相,且《金剛經》即明白宣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201從歷史上講,原始佛教亦不崇拜有形的圣物,《長阿含經》卷四《游行經》即云,佛滅度后,弟子們只要去與佛一生有關連的遺跡巡禮,便與見佛無異。202但對此無相境界,只有于佛法信解修行較深者始能領會,一般信眾顯然可望而不可及,故慧遠答道:“耳目生靈,賴經聞佛,藉像表真,若使廢之,無以興敬。”一般信眾需要借助有形的佛經了解佛道,亦需要觀睹有相的佛像增進恭敬之心,但這不能混同于偶像崇拜。203武帝辯解說:“虛空真佛,咸自知之,未假經像。”慧遠對破道:第一,“漢明以前,經像未至,此土眾生何故不知虛空真佛?”第二,“若不藉經教自知有法,三皇以前未有文字,人應自知五常等法,爾時諸人何為但識其母、不識其父,同于禽獸?”帝結舌不能言。慧遠轉而難曰:“若以形像無情,事之無福,故須廢者,國家七廟之像豈是有情,而妄相尊?”

接下來,北周武帝就彈起“夷夏之別”的老調,并祭起皇權的利劍來威逼:“佛經外國之法,此國不同;七廟上代所立,朕亦不以為是,將同廢之。”這顯然已將毀佛的依據偷換了。對此慧遠答曰道:

若以外國之經廢而不用者,仲尼所說出自魯國,秦晉之地亦應廢而不學。又若以七廟為非,將欲廢者,是則不尊祖考。祖考不尊,昭穆失序,昭穆失序,則五經無用,前存儒教,其義安在?爾則三教同廢,將何治國?204

帝不能答慧遠的昭穆之難,而以周魯與秦晉同屬王化、不同于華夏與西夷之殊域來別夷夏。慧遠以佛教的無限空間觀力破武帝的狹隘夷夏觀:“若以秦魯同遵一化、經教通行者,震旦之與天竺國界雖殊,莫不同在閻浮,四海之內,輪王一化,何不同遵佛經,而令獨廢?”帝于此非但理曲,亦且詞窮。

就第二項理由,慧遠答曰:“陛下向云‘退僧還家崇孝養’者,孔經亦云‘立身行道,以顯父母’即是孝行,何必還家方名為孝?”于父母膝前溫凊供養固然是孝,不能如此奉養,能夠立身行道亦可稱孝。帝辯曰:“父母恩重,交資色養,棄親向疏,未成至孝。”此論于佛教所倡慈悲觀毫無契會。佛教慈悲觀的一個基本思想是不別親疏、等視眾生,隨緣以慈心給予每一眾生快樂、以悲心拔除每一眾生痛苦,最終使他們皆得解脫,并不以局于父母的親情之愛視為極致。慧遠深知如此與皇帝論理無異于對牛彈琴,故徑直針鋒相對地說:“若如來言,陛下左右皆有二親,何不放之,乃使長役,五年不見父母?”皇帝說國家訂立有輪流省親制度,故臣僚等“得歸侍奉”。慧遠回敬道:“佛亦聽僧冬夏隨緣修道,春秋歸家侍養,故目連乞食餉母,如來擔棺臨葬。此理大通,未可獨廢。”帝再次結舌。

慧遠見皇帝理屈詞窮,不待辯詰第三項內容,即抗聲曰:“陛下今恃王力,自在破滅三寶,是邪見人。阿鼻地獄不揀貴賤,陛下何得不怖?”據說,當時北周武“帝勃然大怒,面有瞋相,直視于遠曰:‘但令百姓得樂,朕何辭地獄諸苦?’” 而慧遠則面不改色地說:“陛下以邪法化人,現種苦業,當共陛下同趣阿鼻,何處有樂可得?”

一場辯論就此以皇帝的慘敗告終。在這里,無上皇權遭遇到信仰者堅固的信念與道心的頑強抵抗。道宣稱,在場的北周兵眾“見遠抗詔,莫不流汗,咸謂粉其身骨,煮以鼎鑊”,而慧遠依然“神氣巍然,辭色無擾”。法上等人稱之為“護法菩薩”,他當之無愧。竊以為,隋煬帝楊廣(605—618年在位)和唐代僧人紫羽相繼為他造塔建碑,主要倒不是由于他佛學方面成就過人,而是感佩于他這種以身護法的菩薩精神。205

筆者認為,慧遠的這場特殊經歷不僅充分凸顯了他自利利他的菩薩道行,而且與他在其佛學思想中多次不惜筆墨、不嫌重復地論證菩提、涅槃、法身有色的思想有著內在關聯。

三、慧遠的學業

此處的學業指慧遠一生所學戒、定、慧三學的內容。慧遠不僅戒行圓滿,而且注意從學理上研討律藏,此方面的成就主要為從大隱律師學《四分律》時(542—546)所得。在大隱律師門下,他能夠對繁雜的《四分律》“差分軌轍”。非但如此,他還對“自古相傳、莫曉來意”的律部典籍考鏡源流、憲章經緯,使之成為“理會文合”的可誦之典。

定學亦為慧遠一向措意之業。他不僅“每于講際,至于定宗,未嘗不贊美禪那,盤桓累句”206,而且長期致力于禪定實踐。在受業僧思禪師之際,定學就是慧遠的本業,“誦經”207、禪坐自不別說,還特往林慮山“見諸禪府,備蒙傳法”; 他在隱遁汲郡西山三年間,誦《法華》《維摩》等各一千遍”,“禪誦無歇”;同時,他還有機緣向當時的大禪師僧稠(482—560)請教禪法208。其定功之深,甚至可以治病,據道宣記載,慧遠在鄴都研習、講弘佛法時,因“勤業曉夕,用心太苦,遂成勞疾”,他便以早年所學數息觀對治,“克意尋繹,經于半月,便覺漸差,少得眠息”。這表明慧遠的定境確實非常深。209

至于慧遠的慧學,則以當時盛播于北朝之地論學、涅槃學和六世紀末傳入北朝之攝論學為要。

當慧遠自澤州赴鄴之際,洛鄴一帶行布的大乘佛學主要是六世紀初興起的地論學。地論學是北魏時期以研究《十地經論》為主業的地論師開展出來的佛教義學。《十地經論》為世親(約320—400,或約400—480)注解《十地經》(《大方廣佛華嚴經·十地品》之別行本)的著作,由天竺三藏菩提流支等譯出。菩提流支于北魏永平元年(508)來到洛陽,宣武帝禮接優渥,敕為“譯經之元匠”210。同年至永平四年(511),菩提流支與勒那摩提(生卒年不詳)先后在皇宮的太極、紫極二殿和少林寺譯出《〈十地經〉論》211,僧眾競相研求,很快在北魏形成了盛極一時的地論學。由于菩提流支與勒那摩提兩人判教觀不同,對此論思想的理解亦有別,故從學菩提流支的道寵(生卒年不詳)與受業勒那摩提的慧光,以洛陽的御道街為中心,各自在道南(慧光)和道北(道寵)開門授徒,遂使地論師分成了南北二道212。南北二道的地論學當時都門庭若市,道寵一系“匠成學士,堪可傳道,千有余人”213;慧光是研究《四分律》的律學元匠,又曾參與翻譯、整理并傳布《〈十地經〉論》,于“《華嚴》《涅槃》《維摩》《十地》《地持》,并疏其奧旨,而弘演導”214,其門下學士更是“翹穎如林”215,道宣的《續高僧傳》中專門立傳的慧光弟子就有十多人。216

在這一時稱盛的地論學思潮中,對慧遠的慧業影響最巨者首推其業師法上。法上不僅位極僧伽,且學養極高,“講《十地》《地持》《楞伽》《涅槃》等部,輪次相續,并著文疏”;又著《佛性論》二卷、《大乘義章》六卷、《增一數法》四十卷。217道宣說慧遠“周聽大乘可六七載,洞達深義,神解更新,每于鄴京法集,豎難罕敵”,此當主要是法上栽培之功。218

慧遠所學攝論學是指以研習、傳播無著(約400—470)所著、真諦所譯《攝大乘論》及世親著、同氏譯《〈攝大乘論〉釋》為主業的論師(稱“攝論師”)開展出的佛教義學。真諦之前,無著的《攝大乘論》已有佛陀扇多譯本(531),但反響不大。陳天嘉四年(563),真諦于廣州制旨寺(今廣東省廣州市光孝寺)與弟子法泰(生卒年不詳)、智愷(亦稱慧愷,518—568)等再次翻譯《攝大乘論》三卷,并隨文出《〈攝大乘論〉疏》二十五卷219;同年還譯出世親的《〈攝大乘論〉釋》十五卷。此后,在真諦弟子法泰、智愷、智敷(?—601)、道尼、曹毗、僧宗、法準(四人生卒年皆不詳)以及第三代的傳揚下,在南朝形成了頗有影響的攝論師和攝論學220

慧遠于何時、從何人獲得勝緣研習初傳北朝的攝論學?學界據《續高僧傳》卷十八《曇遷傳》中所說“慧遠領袖法門,躬處坐端,橫經稟義”一語221,多以為這是開皇七年慧遠作為六大德之一入住京師以后事,且僅從曇遷學得此學。其實不然。

考道宣的《續高僧傳》,傳攝論學于北土者主要有四人,他們是曇遷、靖嵩、道尼、辯相。曇遷(542—607),俗姓王,博陵饒陽(今河北省饒陽縣)人,為地論南道宗祖慧光再傳(曇遵弟子),精《楞伽》等經和《地論》《起信》《如實》等論。承光元年(577)周武帝毀齊國佛法,曇遷南逃金陵,后得《攝大乘論》,“以為全如意珠”,喜不釋手,遂精此論。他是首位將攝論學傳到北朝的人,道宣稱: “隋歷告興,遂與同侶俱辭建業(今江蘇省南京市)”,“進達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 “始弘《攝論》”,“《攝論》北土創開,自此為始”。開皇七年曇遷入選六大德,自此在長安廣弘此論。222靖嵩(537—614),俗姓張,涿郡固安(今河北省固安縣)人,為攝論大家,同時兼善《涅槃》等大乘經以及《十地經論》《俱舍》《辨中邊》《雜心》等大小乘論,著有《攝論疏》六卷、《雜心疏》五卷等。靖嵩亦于北周武帝毀法之際與同學法貴、靈品(此二人生卒年皆不詳)等三百余人南奔陳朝,得從法泰精習《攝大乘論》。開皇十年(590),靖嵩返江北(長江以北),在北朝大弘法化。223道尼,九江(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曾親炙真諦三藏,畢生講弘《攝大乘論》。真諦于陳宣帝太建元年(569)在廣州圓寂后,他便返回九江。他因“興講《攝論》,騰譽京師”,開皇十年文帝下敕追入長安,“既達雍輦,開悟弘多,自是南中無復講主” 。224然此三人皆非慧遠最先從學《攝大乘論》之人。

首先使慧遠與聞攝論學者,不是他人,乃是他本人的弟子辯相。辯相(557—627),俗姓史,瀛州(今河北省河間市)人,是一位兼通大小乘的學僧。他于大象二年(580)往少林寺 “依止遠公學于《十地》”,“大小三藏遍窺其奧隅,而于《涅槃》一部詳覆有聞”,后來“南投徐部,更采《攝論》及以《毗曇》,皆披盡精詣,傳名東夏” 。225辯相何時到徐部(今江蘇省徐州市)聽習《攝大乘論》?《續高僧傳》辯相本傳中并未道及,但可以肯定是在大象二年后、開皇七年前,因為開皇七年他就隨慧遠西赴長安了。而此段時期,辯相亦完全能夠在徐州研學《攝大乘論》,因為曇遷此前已將攝論學播揚于徐部,他很可能就是直接從曇遷受學此論的。開皇七年,辯相隨慧遠入長安,便成為弘傳《攝大乘論》的佼佼者:

有辯相法師,學兼大小,聲聞于天。《攝論》初興,盛其麟角,在凈影寺創演宗門,造《疏》五卷,即登敷述京華,聽眾五百余,僧豎義之者數登二百。226

據日本大谷大學藏寫本《東域傳燈目錄》稱,辯相曾續修慧遠未竟的《〈華嚴經〉疏》227,可見師弟二人關系非同一般,因此很難想象辯相學成《攝論》之后從未向慧遠言及。事實上道宣在敘及辯相“末南投徐部,更采《攝論》 ”后即云:“開皇七年。隨遠入輔,創住凈影,對講弘通。”228所謂 “對講弘通”者,實為含蓄地點明此義之語,因為師尊弟卑的緣故,道宣不便說慧遠向辯相學習罷了。

此一考辨彰明:無可否認,慧遠晚年受曇遷影響很大,這從他每云“遷禪師破執入理,此長勝我”229即可見,但我們亦不能忽略辯相向他首傳攝論學之功。

慧遠的學道經歷告訴我們,他主要是向當時的地論師、涅槃師和攝論師修學佛法的,宜乎他最終成為一位以如來藏緣起為宗本的佛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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