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歸本覺:凈影寺慧遠的真識心緣起思想研究
- 馮煥珍
- 5386字
- 2022-07-22 11:21:36
第一節 慧遠的思想背景
慧遠(523—592)生于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時當南朝梁武帝普通四年),卒于隋開皇十二年,一生經歷了北魏、東魏、北齊、北周和隋五朝。與慧遠佛教生涯相關的時代,有北朝的西魏和南朝的梁、陳兩朝,為真切地理解慧遠,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他那個時代的佛教狀況。
自鳩摩羅什法師(343—413)東來長安大量譯經、其門下弟子與廬山慧遠(334—417)僧團傾力弘法之后(401—413),中國佛教就在信仰上征服了越來越多的中土眾生121,在義學上亦已脫掉魏晉之際依附玄學“格義”的外套122,走上了獨立發展的新境。經過近一個世紀的開展,中國佛教進入了舉國崇信、宗義盛開的黃金時代。
一、寺僧麇集
限于本書論題,這里僅就慧遠誕生前半個世紀左右的中國佛教興盛景象略加論述,以見慧遠的成就其實是因緣具足的結果。筆者之所以往前追溯“半個世紀左右”,主要基于兩個理由:其一,筆者以為一位思想家之成長除了其自身所處的時代必須適合其成長發育外,至少還需要此前兩三代人為其準備相應的土壤;其二,具體到慧遠,將其成長土壤上溯五十年左右,恰當北魏孝文帝之際,這一方面便于處理文獻,另一方面孝文帝對佛教的護持直接關乎慧遠的成長。
茲先據北齊魏收(505—572)《魏書》(554年成書)卷一百一十四《釋老志》和北魏楊衒之(生卒年不祥)《洛陽伽藍記》(547年成書)卷五的記載,列出慧遠出生前47年至其出生后12年(477—534)北魏的寺僧數變化表123(見表1.1),然后再作簡要說明。
表1.1 477—534年北魏寺僧數變化表

北魏經歷了以平城(今陜西省大同市)為首都(398—494)和以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為首都(494—534)兩個時期。北魏自文成帝拓跋浚(452—465年在位)以來,尤其是孝文帝元宏(471—499年在位)、宣武帝元恪(500—515年在位)靈太后胡氏(于孝明帝朝執政十余年)篤信佛教,不但深喜佛理,為佛教發展發布詔令,而且大建寺宇、廣為布施,成為佛教最大的護法124,這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專制社會,對一種宗教或學說的興衰是至關重要的。在歷代帝王的扶助下,北魏寺僧激速增長:就都城范圍論寺院總數,477年平城共有寺院100所左右,518年洛陽寺院總數已達500所,增加了5倍,534年則升至1367所,10多年間增加了1倍多,更是平城寺數的13倍;論僧尼總數,477年平城僧尼數為2000多人,518、534年洛陽僧尼無具體數字,但可以肯定的是“徒侶益眾”。從全境論寺院總數,477年為6478所,512至515年為13727所,近40年間增加了一倍多,534年激增至30000多所,20年間增加了差不多2倍;論僧尼總數,477年為77258人,534年則飆升至2000000人,近60年間猛增1922420人。據葛劍雄先生說,6世紀20年代北魏的總人口為3000余萬125,可以想象北魏僧尼占總人口的比例之高是非常驚人的。難怪任城王澄(467—519)在神龜元年(518)的奏疏不滿地說:“自遷都以來,年逾二紀,寺奪民居,三分且一。”126
由于當時寺院經濟非常發達,出家可獲優厚待遇,常常有假稱出家以避勞役、逃賦稅、求世利者,因此當時北魏諸帝亦不時下詔整飭僧伽,太和十年(486)冬,有司即依孝文帝諭旨遣諸州僧尼1327人還俗127。宣武帝和靈太后亦相繼加以整肅,永平二年(509)沙門統惠深奏請嚴束僧尼、限制造寺,宣武帝從之128;神龜元年(518)任城王澄奏請對僧伽“加以嚴科,特設重禁,糾其來違,懲其往失”,靈太后準奏,然“未幾,天下喪亂,加以河陰之酷,朝寺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京邑第舍略為寺矣。前日禁令不復行焉”129。北魏諸帝雖屢屢管制僧伽,但“朝廷限制出家乃懼其冒濫”,“提倡大法之政策,則歷朝不變”130,宜乎孝文帝以來寺僧恒有增加。
天平元年(534),北魏將領高歡(496—547)脅迫孝武帝元修(522—534年在位)西逃關中,另立元善見為帝,并遷都鄴城(今河北省臨漳西南),北魏遂分為東魏和西魏。西魏大統元年(535)建國,建德元年(572)為宇文覺所代,是為北周。東魏經孝靜帝元善見一朝,天保元年(550)為高洋所代,史稱北齊;北齊歷七代共22年,557年為北周所滅。據法琳(571—639)《辯正論》記載,北齊文宣帝高洋(550—559年在位)晚年雖然殘暴荒淫,但他早期是虔誠的佛教徒,天保初請僧稠禪師(482—560)授菩薩戒,又以昭玄大統法上(495—580)為戒師,“常布發于地,令師踐之”,還“廢鷹師曹為報德寺,所度僧尼八千余人”,“大起寺塔,度僧尼滿于諸州”。131另一方面,他于天保六載(555)下《廢李老道法詔》,謂:
法門不二,真宗在一;求之正路,寂泊為本。祭酒道者,世中假妄;俗人未悟,仍有祇崇……朐脯斯甘,慈悲永隔;上異仁祠,下乖祭典。皆宜禁絕,不復遵事。132
因此,文宣帝在位“十年之中,佛法大盛”133。道宣說,北齊昭玄統法上“所部僧尼二百余萬”,“四萬余寺咸稟其風”。134考慮到北齊國土比北魏小得多,的確可以說是“佛法大盛”了。
同時,在慧遠時代,與北朝毗鄰的南朝梁(502—557)、陳(557—589)兩朝的佛教,在歷代皇帝的推動下也長盛不衰。135梁朝秉政最久的梁武帝蕭衍(502—549年在位)是歷史上最為虔誠的皇帝佛教徒之一,他原來崇奉道教,但“初登大寶,即備斯事,日唯一食,永絕辛膻”,天監三年(504)四月八日(佛誕節)并特下詔舍事李老道法,謂:
弟子經遲迷荒,耽事老子,歷葉相承,染此邪法。習因善發,棄迷知返,今舍舊醫,歸憑正覺。愿使未來世中,童男出家,廣弘經教,化度含識,同共成佛。寧在正法之中長淪惡道,不樂依老子道暫得升天。136
據稱,“于時帝與道俗二萬人,于重云殿重閣上手書此文,發菩提心”137。后武帝不計九五之尊,四次舍身佛寺“為奴”138。敕造大愛敬寺、智度寺、新林寺、法王寺、仙窟寺、蕭帝寺、解脫寺、同行寺、勸善寺、開善寺、同泰寺139,并敕名僧僧祐(445—518)續成剡溪彌勒佛大石像140。又制《斷殺絕宗廟犧牲詔》《斷酒肉文》《凈業賦》光揚佛化之業141,“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誡,有事佛精苦者,輒加以菩薩之號”142。梁武帝自己亦不愧是“皇帝菩薩”143,“蓋其弘法,似阿輸迦,而且或以之自比也”144。在他的盡力倡導下,有梁一代共有寺2846所、僧尼84270余人。145依梁朝1800萬至2100萬總人口計算146,僧尼約占總人口的千分之四,也頗為可觀。
梁末侯景(?—552)等人叛亂,生靈涂炭,佛教亦無能幸免,《輿地圖》云:“都下舊有七百余寺,屬侯景作亂,焚燒蕩盡。”147逮于陳代(557—589)148,諸帝屢經修建,至陳末有寺1232所、僧尼32000人,始稍有起色149。
莊嚴的寺院、麇集的僧眾、虔信的緇素、頻繁的法會,固可體現一時代佛教之興旺,但如果僅止于此,則此種興旺只能說是世間善業和福德,它可以改善人的道德品質,也可以增進人際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但不能引人得到解脫。必須同時導以佛學第一義諦的研求,施以解行相應的正道,此種善業福德方可成為助人解脫的增上緣,而佛教方可說得上真正的興盛。
筆者說慧遠時代的中國佛教很興盛,恰恰因為此時的佛教主流并不停留于追亡薦福、周窮濟乏等福德事業的層面,同時非常重視佛經的翻譯、經義的講疏和禪觀的修習。150
二、傳譯隆盛
佛經傳譯方面,慧遠出生之前,已有一部分在南北朝佛教義學以及慧遠的佛學思想中發揮重要影響的佛典被迻譯過來。經有阿含部的《中阿含經》(僧伽提婆,397)、《增一阿含經》(僧伽提婆,397)、《長阿含經》(佛陀耶舍,413)、《雜阿含經》(求那跋陀羅,435—468)、《央崛魔羅經》(求那跋陀羅,435—468);般若部的《般若道行品經》(支婁迦讖,178—189)、《小品般若經》(鳩摩羅什,408,為前本異譯)、《光贊般若經》(竺法護,286)、《放光般若經》(竺叔蘭共無叉羅,291—299)、《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鳩摩羅什,403—404,為前兩本異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鳩摩羅什,402);法華部的《正法華經》(竺法護,286)、《妙法蓮華經》(鳩摩羅什,406,為前本異譯)、《大法鼓經》(求那跋陀羅,435—468);華嚴部的《大方廣佛華嚴經》(佛陀跋陀羅,418—421);涅槃部的《大般泥洹經》(法顯,417)、《大般涅槃經》(曇無讖,414—421)、《勝鬘獅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求那跋陀羅,436);經集部的《維摩詰經》(支謙,222—253)、《維摩詰所說經》(鳩摩羅什,406,為前本異譯),《金光明經》(曇無讖,414—426)、《大方廣如來藏經》(佛陀跋陀羅,420)、《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求那跋陀羅,463);寶積部的《無量壽經》(康僧鎧,252)、《阿彌陀經》(鳩摩羅什,402)、《觀無量壽經》(畺良耶舍,424—442)。律有《四分律》(佛陀耶舍,408—413)、《十誦律》(鳩摩羅什,404)、《摩訶僧祗律》(佛陀跋陀羅,416),《優婆塞戒經》(426)、《菩薩戒本》(414—426,此前為曇無讖譯),《五分律》(佛陀什、竺道生,423—424)。論有說一切有部的《阿毗曇八犍度論》(383)、《阿毗曇心論》(391,此前為僧伽提婆譯)、《鞞婆沙論》(僧伽跋澄,383)、《雜阿毗曇心論》(僧伽跋摩,433—442)、《阿毗曇毗婆沙論》(浮陀跋摩共道泰,437—439);經部的《成實論》(鳩摩羅什,411—412);中觀學的《大智度論》(402—405)、《百論》(404)、《十二門論》(408)、《中論》(409)、《十住毗婆沙論》(402—413,此前為鳩摩羅什譯);唯識學的《菩薩地持經》(曇無讖,414—426,相當于《瑜伽師地論》的菩薩地部分) 。151
但是,慧遠時代的佛教學僧競相研究的另一些佛典如《十地經論》等,要到6世紀才能陸續譯介出來。南北朝時期,佛教譯業不減前朝,據《開元釋教錄》記載,自東晉建武元年(317)至元熙二年(420)的103年間,東晉、前梁和三秦五國共有譯經家29人,譯出佛典337部1405卷;自劉宋永初元年(420)至禎明三年(589)的169年間,八個朝代共有譯經家67人,譯出佛典750部1750卷。152隋文帝開國至開皇十七年前(581—597),隋朝又譯出新經及舊本合75部462卷。153
在慧遠時代的譯籍中,北魏的菩提流支和梁陳之際的真諦兩位三藏的譯籍特別重要,他們大量譯出唯識學和如來藏學的典籍,為中國佛學打開了新的視野,激發了義學僧人們巨大的研習熱情,當時的地論學、俱舍學和攝論學就是在其譯籍的基礎上形成的。當時的重要譯籍,經有般若部的《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曼陀羅仙,503),經集部的《無上依經》(真諦,557)、《正法念處經》(瞿曇般若流支,539)、《深密解脫經》(514)、《入楞伽經》(513)、《不增不減經》(此前為菩提流支譯),論有瑜伽部的《解脫道論》(僧伽婆羅,515)、《攝大乘論》(佛陀扇多,531)、《決定藏論》、《大乘起信論》154(真諦,553)、《攝大乘論》(563,為佛陀扇多本的異譯)、《〈攝大乘論〉釋》(563)、《佛性論》、《中邊分別論》、《顯識論》、《如實論》、《轉識論》、《唯識論》、《三無性論》、《無相思塵論》、《阿毗達磨俱舍釋論》(563)、《立世阿毗曇論》、《四諦論》、《隨相論》、《解卷論》(此前為真諦譯)、《究竟一乘寶性論》(勒那摩提)、《順中論》(瞿曇般若流支,516—543),釋經論部的《〈十地經〉論》(菩提流支,508—512)、《〈涅槃經〉本有今無偈論》(550)、《〈涅槃經〉論》(達磨菩提)、《阿毗曇心論經》(那連提黎耶舍,556—558)。這些佛典都直接塑造了慧遠的思想系統。
三、講疏繁富
陳寅恪先生(1890—1969)論及南北朝佛教時曾說:“其時神州政治,雖為紛爭之局,而思想自由,才智之士亦眾。佛教輸入,各方面皆備,不同后來之拘守一家一宗之說者。”155對佛教而言,的確如此。當時,從北朝到南朝,從出家眾到在家眾,從王官到士庶,舉凡信佛者,大多熱衷于佛學經義的論究。在北朝,孝文帝“善談老莊,尤精釋義”156,并詔令僧眾安居講學佛法;宣武帝亦“篤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親講經論,廣集名僧,標明義旨,沙門條錄為《內起居》焉”157。元魏一朝舉國弘講之盛,竟至于禪宗初祖菩提達摩(約470—530年間生活于北魏)和二祖惠可(約生活于490—580年間)推行其禪法皆屢遇遭違緣。158北朝的這種“合國盛弘講授”的風氣,起碼到北齊文宣帝時代(550—559)也未稍減其勢。159
南朝猶有甚焉。而其中提倡義學最力者,莫過于南齊時執政的竟陵王蕭子良(460—494)和梁朝的梁武帝。蕭子良常召大德高士講授佛法160,自著《〈遺教經〉注》《〈維摩〉義略》《雜義記》等佛學著作,抄寫《維摩》《法華》《華嚴》等經,僧祐稱譽他“苞括儒訓,洞鏡釋典,空有雙該,內外咸照”161。梁武帝曾寓竟陵王幕府,早預佛教講肆,代齊稱帝后,廣制經疏,頻繁弘講。據《梁書》卷三《武帝紀》下載,武帝“篤信正法,尤長釋典,制《涅槃》《大品》《三慧》諸經義記復數百卷。聽覽余閑,即于重云殿及同泰寺講說,名僧碩學、四部聽眾,常萬余人”162。
這一時期的佛學講論中心,北朝有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鄴城(在今河北省臨漳縣)、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南朝有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揚都(今江蘇省揚州市)、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市)和廣州(今廣東省廣州市)。在這些中心,佛教學僧們以研習和弘傳《華嚴》、《涅槃》、《大品》(《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楞伽》、《勝鬘》、《維摩》、《法華》、《阿彌陀》、《無量壽》、《觀經》、《攝論》(《攝大乘論》)、《成實》(《成實論》)、《毗曇》163、《三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有時加上《大智度論》合稱四論)、《俱舍》(《阿毗達磨俱舍論》)等經論為時尚,繼續光揚已有的華嚴、三論、涅槃、法華、凈土、毗曇、成實諸學,新開出了地論、攝論、俱舍等多家師說,呈現出諸家殊唱、章疏競妍的繁盛局面。164
中國那時這樣一個佛化的世界,為慧遠成為“綜貫包羅數百年間南北兩朝諸家宗派學說異同之人”165準備了充分的思想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