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制裁:有效與人道的權衡
- 田斌
- 2682字
- 2022-07-26 19:16:19
一、人道主義考慮的必要性
冷戰后,在國際安全和沖突的解決中,“人道主義”議題越來越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這一效果也逐漸顯現在經濟制裁當中。在20世紀,制裁理論一度認為如果運用經濟制裁這一和平的、無聲的但卻致命的手段,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去使用武力。經濟制裁不會導致被制裁國的人員傷亡,因此可以成為戰爭的替代品而不是戰爭的輔助工具。所以,經濟制裁作為強制性的外交手段,其與戰爭手段相比不僅是進步的,而且也更為人道。(22)
然而,經濟制裁的理想主義認識在冷戰后的制裁實踐中被徹底打破。冷戰剛結束,為了實現禁止伊拉克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以及限制其潛在軍事實力增長的目標,聯合國安理會對伊拉克采取了有史以來最為嚴厲的制裁政策,持久而全面的經濟制裁給伊拉克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這也進而引發了國際社會就這一“致命武器”在人道主義上的負面影響和道德倫理層面的廣泛討論。(23)
首先,研究的重點是從正義戰爭論延伸到經濟制裁的人道主義議題上。因為在正義戰爭學說中有嚴格禁止殺害無辜平民或已受傷且繳械的軍人這一規定,如果出現了殺戮則需要一個“軍事打擊必要性的理由”,例如在合法攻擊一個軍事目標時出現了難以有效避免無辜傷亡的情況。按照這一邏輯,在戰時襲擊一個彈藥工廠造成了附近平民的傷亡,這一情況并不是戰爭犯罪,而直接針對平民的攻擊和轟炸才是被禁止的。
相比戰爭而言,經濟制裁卻沒有任何限制,它可以針對目標國的所有民眾。(24)因此,學者們認為經濟制裁也應該區分“戰斗人員”和“非戰斗人員”。制裁應該針對目標國中對政策制定和執行有影響力和決斷力的人,以及目標國政府和支持它的精英。(25)所以,基于正義戰爭不傷害“非戰斗人員”這一原則,經濟制裁同樣要有人道層面的考慮,其制裁應該具有一定的針對性才能從道德上被勉強接受。
其次,研究的重點是從執法理論延伸到經濟制裁的人道主義問題上。因為在多邊經濟制裁中,它可以概念化為一種國際法的執行工具,可被視為是一種防止、終止或懲罰那些違反國際法和國際道德標準的手段。所以,制裁要堅持正義為基本原則,當執行處罰時應只針對那些有罪該罰之人,而如果對整個集體進行處罰,這無疑是將有罪之人和無辜的人一起作為被執行的對象,顯然違反了執法道德。(26)基于此,從人道主義層面考慮,針對性的制裁措施應努力避免這一問題的發生。
第三,研究的重點是從合法性的角度延伸到經濟制裁的人道主義問題上。人權保護是國際法中的一項重要議題,其越來越被國際社會所重視和強調。《聯合國憲章》早已把尊重和保障人權定為一項國際法原則。因此,經濟制裁中基本的生存權、生命權也應該給予同等重視,當經濟制裁造成了目標國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時,即便制裁方的動機合法,但制裁所帶來的負面傷害無疑是在削弱制裁行為本身的合法性。雖然制裁的邏輯就是要讓目標國承受一定的苦難,但這不意味著就應該讓目標國的普通民眾生活在貧窮、饑餓和疾病困擾的狀態之中。如果制裁只是在一味地加劇這一形勢的惡化程度,那么以經濟制裁來追求政策目標就會逐漸失去政治和道義上的合法性,為此,國際社會完全有責任向那些弱勢群體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并減輕其因制裁而受到的負面傷害。
最后,研究的重點是從制裁實踐的評估角度來反思經濟制裁的人道主義問題。誠然,這也是目前學界圍繞經濟制裁的人道主義議題展開討論的一個重要方向。從目前已有的研究文獻中不難發現,一些學者集中于選取有代表性的經濟制裁案例并從有效與人道的視角來進行案例分析和評估,這其中就包括學者巴里(Barry)(2000)、加菲爾德和桑塔娜(Garfield和Santana)(1997)針對古巴的個案研究;吉本斯、加菲爾德(Gibbons和Garfield)(1999)以及法默(Farmer)(2003)等學者針對海地的個案研究;米利卡·德勒威(Milica Delevie)(1998)、查爾斯·卡克蘇爾(Kacsur)(2003)等學者針對原南斯拉夫的個案研究。
針對個案研究而言,學者們普遍對伊拉克的制裁案例尤為關注。從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學界對伊拉克制裁關注的焦點主要集中于以下三個方向:
一是基于制裁的目標設定與最終的結果比較分析。大衛·科特萊特(David Cortright)(1997)認為,聯合國制裁伊拉克的目的是為了禁止其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并限制伊拉克潛在軍事實力的增長,雖然對伊制裁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并不能認為制裁最終取得了成功。因為,制裁伊拉克所取得的一些成果完全是靠犧牲伊拉克無辜民眾最基本的生存權利而換得,所謂的成功,其背后是整個國家、整個社會長期承受巨大的災難。
二是基于制裁后果的人道主義評估。學者霍斯金斯(Hoskins)(1997)通過對伊拉克在受制裁期間的貿易、糧食生產、工業制造、嬰幼兒死亡率、醫療藥品保障等諸多方面的考察分析,詳細論述了經濟制裁給伊拉克整個國家所造成的嚴重人道主義災難。達龐特和加菲爾德(Daponte和Garfield)(2000)則通過選取了伊拉克戰爭爆發前的幾個月制裁對該國兒童死亡率的影響為研究對象,以多變量回歸分析的方法來評估制裁的負面影響。艾利和沙阿(Ali和Shah)(2000)、阿納斯拉維(Alnasrawi)(2001)、喬伊·戈登(Joy Gordon)(2010)等學者均認為聯合國對伊拉克的全面制裁造成了大量的人道主義災難,受害者多為無辜的民眾。約翰·穆勒和卡爾·穆勒(John Mueller和Karl Mueller)(1999)通過數據分析認為,對伊拉克的經濟制裁造成的民眾死亡人數要比歷史上任何一次所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致死人數都多。安德魯·費什曼(Andraw K.Fishman)(1999)更直言稱,制裁所造成的死亡人數甚至超過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向日本投放兩顆原子彈所致死的人數。(27)
三是基于制裁中人道主義措施的評價。不可否認,聯合國在制裁伊拉克的問題上也采取了一些人道主義的措施,例如著名的“石油換食品計劃”(The Oil-for-Food Program)。但聯合國前秘書長助理、聯合國駐伊拉克人道主義協調員漢斯·馮·斯蓬內克(Hans Von Sponeck)(2006)卻在其《另一種戰爭:聯合國對伊拉克制裁的影響》一書中直言,持續了7年之久的“石油換食品計劃”并不是充分的人道主義例外措施。在他看來,聯合國安理會所制定的這一所謂“人道主義方案”并沒有什么慷慨的內容,而是另一套執行扼殺整個國家迫使其政權更迭的政策手段。
可見,無論從何種視角來反思經濟制裁的負面影響,人道主義考慮似乎已經成為實施經濟制裁時難以回避的議題。原本看似一個理想的對外政策工具卻在實踐中如戰爭一般同樣面臨著一個道德難題,因此在應對這一難題時,一些諸如針對性制裁政策、人道主義援助、人道主義例外措施便開始被不斷地提及并付諸實踐。然而,當學者們在圍繞經濟制裁給予人道主義考慮必要性的問題上形成共識后,又出現了一個現實的困惑,即“不斷為經濟制裁的負面影響進行‘減負’的同時,其結果很有可能會影響這一工具的實用性效果”。顯然,這一現實情況的客觀存在又成為研究者需要進一步解答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