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故棠兀自撥開了遮掩的轎簾,換回了勝血的錦繡紅衣,步履款款,從轎廂中踏了出來。
她的丹唇抿成一條直線,黛眉緊蹙,目光徐徐掃過四周,勾人心弦的鳳眸此刻染上了微涼的寒意,任誰望去都生出一絲畏意。
短暫停留了幾秒后,故棠進入了歸歌塔,闔上了沉重的大門。沈筠這才從密林的陰翳中探出半個身子,避開門外看守的耳目,貼著塔壁屏息移動。
躍上二樓,沈筠尋到一處窗欞半開的窗臺,弓身翻了進去,棲在暗處觀察著樓下的動靜。
地板的隔音很好,沈筠用藏在袖間的短刀在食指上劃了一道,沾著血跡在地上畫了一個符。符咒須臾間就具現出銀白的光圈,一樓的景象在圈內一覽無余。
這是掌門私授的秘法,名曰視門,能夠隔墻窺物,對使用者的修為要求極高,鮮少有人能一次完成。沈筠天賦異稟,血液又極為純正,開啟視門得心應手。
“求求您高抬貴手,饒小人一命吧,我發誓沒做過什么對不起您的事······”
“放過我們吧,這輩子做牛做馬都愿意······”
絕望的哭喊聲在視門中回蕩,沈筠看見驚惶的人群被獸妖壓著跪倒在地,不分男女,一個個都被剝開上衣,袒露出完整的后背。
他們被黑巾蒙上了眼,恐懼在無形之中放大,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本能。
又是在找人,沈筠心道。
故棠對他們求饒的話語置若罔聞,逐漸有人心灰意冷,放聲號哭,還有人破罐子破摔,豁出命來咒罵著妖后,言語污穢。
擾了耳根的清凈,故棠嫌他們太過聒噪,玉指在空中揚了揚,獸妖領意,拔出鋒利的長刀,抵上了喧鬧者的后頸。尖銳的金屬緊挨著皮肉,只要稍稍動彈,脖子上都會滲出一條汩血的紅線,襲來一陣劇痛。
吵鬧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在死亡面前臉色煞白,噤若寒蟬,故棠的眸色略作緩和了一瞬。
這是好久之前抓來的最后一批人,是否查驗他們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畢竟她已經找到了想要的那個人。
只是給某些人做做樣子罷了。
紅衣寬袖繞過他們走走停停,淡漠地掠了一眼背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醒目胎記。環顧一圈后,似乎沒有讓她滿意的出現,女人便讓侍婢端來一面玄黃銅鏡,赤色的明珠鑲在框內瑩瑩發亮,背面篆有經年磨損的洛字。
洛天門的輪回鏡。
獸妖取下他們的眼罩,彎刀還是掛在致命處不松,無辜的凡人顯然不知如何應對群狼環伺的場面,個個膽戰心驚,大氣都不敢出。
侍女拿著輪回鏡依次映照他們的臉,晶亮的鏡面先浮上了一層朦朧的薄霧,而后四散開來,緩緩揭出其中的真容——與鏡中人大相徑庭的模樣。
那就是他們的前世,沈筠心中有數,定了定眸光,接著細看下去。
今生錦衣玉食的達官貴人,前世窮困潦倒,郁郁而終;匍匐在地衣衫襤褸的乞丐前世草菅人命,作惡多端;這一世幸而為人,上一世卻是任人宰割的畜牲······
因果輪回在鏡中內外體現得淋漓盡致,一開始他們還不明白,漸漸地悟出了其中玄機,臉上復雜的表情變了又變,由喃喃自語到失控地吼叫,大廳再次聒噪了起來。
故棠這次沒有制止他們,待侍女將最后一個人的臉照亮,終是沒有看到自己想見的模樣,沉著臉拂袖而去,自始自終沒說過一個字。
她正走往二層的方向,沈筠見狀立馬覆手擦去視門,靠在黑暗的角落中凝住了呼吸,豎起耳朵聽著樓梯旁的動靜。
來人的鞋履點在紅木的階梯上,足音不徐不疾,空靈悠轉,奏起了樂章。故棠沒有發現沈筠,不做停頓地繼續上樓。
過了一會,腳步聲終于消失在歸歌塔的穹頂之上,沈筠緊繃的神色緩了緩,長長舒了一口氣。
往窗戶的縫隙瞄了一眼,之前的那群人對故棠沒有了利用價值,獸妖拘著他們出塔,回到了來時囚禁他們的地方。
歸歌塔一下子寂靜了許多,顯得格外空曠。沈筠決定趁此機會先摸清楚歸歌塔的布局,一層層地仔細窺探。
九重的寶塔大而冷清,除了留在一樓靜候故棠吩咐的侍婢和故棠本人外,沒有多余的生氣。
她一個人住在這里,會不會太孤單了些。
沈筠不禁心念,觀察了一番,沒費多少功夫就來到了第九層。
塔頂的空間比下面小了許多,繡花的地毯上精心擺了些賞心悅目的盎然綠植,在單調的孤塔中添了抹亮色。走廊盡頭只有一個房間,大概就是故棠平時住的地方,也是她現下所在。
沈筠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看看,就發現房門大敞著,雕花竹屏突兀地橫在了視野中間。
屏后燭影婆娑,描摹出女人倚窗而坐的暈靄剪影,長身玉立。
旖旎的幽香輾轉跌進鼻間,沈筠不由得恍惚了一瞬,而后清冷的聲線透破竹屏,將他從肖想中拉了回來。
“在我的地盤用法術,不要命了嗎?”屏后那人忽道,在沈筠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故棠早就發現了有人跟蹤她,這些年來她習慣了和見不得光的老鼠暗斗,他們掀不起多大的風浪,并不放在心上。
既然自己送上門來,她剛好可以一并收拾了。
“是我,沈筠。”這里除他之外沒有別人,沈筠硬著頭皮從屏后現身,迎上了她的翦水秋瞳。
意料之外,還以為是哪路仇家,故棠提著酒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眸底的冰霜在看清來人后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風情萬種的嫵媚。
故棠盈著笑,悠悠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句俗話我本是不信的,鮮少有人會思念成疾,”她的言語格外輕.佻,以調戲沈筠為人生最大的樂趣般,“今日道長登門造訪,倒是讓我相信了,世上真有癡人。”
隱秘的心事被一語戳破,沈筠被她說的赧紅了臉,半晌吐不出反駁的字來,支吾道:“我并非如此……”
故棠笑了笑,她斜倚在窗臺上,半個身子都搭在窗外,任由晚風拂過她的裙擺,在高空中泛起綺麗的漣漪,眼尾自然上挑,襯得慵懶而魅.惑。
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她的唇瓣紅潤欲滴,雙頰淌著兩抹禁欲的緋紅。滿蘊深情的琥珀眸子瀲滟著粼粼波光,一半折射了高遠夜色,一半圈住了沈筠。
平生第一次,沈筠面對妖怪生了退縮之意。
她是沈筠遇到過的最強悍的妖精,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折下他手中的劍。
“你不喜歡我的妖氣嗎?”她拖長了鼻音吟道,辨出了他身上混織的妖氣,眸光幾不可察地黯了黯。
“不是的,”沈筠脫口道,“是師兄給的化妖丸……”他害怕故棠誤會。
故棠對凡間的化妖丸有所耳聞,秀眉挑了挑。沈筠看清她的指尖反復撫摸著一件物什,是一副裂紋面具。
不用多想,便是那位故人的遺物。
“那些人……你打算把他們怎么辦?”說不出是什么情緒,沈筠稍顯落寞地問道。
聞言,故棠抬眸,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以為他擔心自己會傷害無辜的人,啟唇道:“下個月就放了。”
谷門一月一開,現在只能把他們關押在地牢里,故棠不屑于虐待他們。畢竟,輪回鏡中的景象足夠讓他們自相折磨了。
她答應得干凈利落,沈筠心中的石頭輕輕落了地,只聽她又道:“輪回鏡也要那時再給你。”
“在這之前,你必須乖乖聽我的話。”
故棠促狹一笑,和船上的顧姑娘判若兩人,沈筠震驚之余還感受到了脊背上泛起的涼意。
“你不是答應進谷之后給我嗎?”他追問道。
“我并未反悔。但我可曾答應過,進谷后何時給你?”她揶揄道,話鋒巧妙地回轉,竟讓沈筠啞了口。
墨眸浮上了淺淡的惱色,和故棠對視后又悄然熄滅,沈筠生不起一點氣來,心臟反倒被她盯得漏跳了一拍。
可惡。
沈筠暗暗心道,自是不能讓她聽見。
“好吧。”他終于屈服了,無奈答應,并沒有注意到她說的后半句話才是重點所在。
故棠唇角的笑意不減反增,道:“喏,換上那一身,戴著這個。”
酒意上頭,故棠臉上的紅暈愈深,蔥白的手指指著掛在衣架上整潔華美的鎏金錦服,把一直覆在她小腹處的裂紋面具舉了起來,懸在半空中等沈筠來接。
沈筠垂眸掃了一眼,一瞬間如遭雷擊。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故棠想要他打扮成另一個人的模樣,然后徹底地淪為他的替代品。
自作多情的心緒被沈筠收攏回來,故棠把他托舉到云端,又把他摔進萬丈深淵,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你很像一位故人。
沈筠恢復了一貫的從容和鎮定,故棠的笑容斂了斂,那樣清明的瞳色讓她略感不適。她右手執壺,兀自斟滿了一杯酒,喉線向下滑動,行云流水般一飲而盡。
“不想死的話,就按我說的做。”酒罷后,沈筠還在猶豫,故棠失去了耐心,語氣驟然變冷,字字擲地有聲。
一只銀光翩躚的蝴蝶悄然落到沈筠的肩上,羽翼輕盈,繞著沈筠的頸線浮掠舞動,吐息出嗜血的殺意,滲入了他的骨髓。